送进胸腔的气体轻飘飘的,把裴确变成了一颗氢气球,风来不来,她都能飞。
从此,世间万物如蝶破茧,朝她探出柔软触角,目光所及,生机充盈,自由而崭新。
第39章 绝路 “她要过每一步都极其确定的人生……
许是临近午夜两点的时候, 吹来身上的风渐冷,裴确打着冷颤,躬身去拾散落草堆的钱。
每一张放到掌心, 捋平展,装进外套内兜, 起身,准备离开跨河桥。
穿过河滩时,她一路在心底盘算。
吴建发他们今晚没找到她, 明天一定会扩大范围。他说的没错,她没有户口, 没有身份证件,乘坐不了任何交通工具,跑得再远,也只是在这座小镇来回打转,能去的地方极其少......
思绪绞缠,裴确手扶着通往马路的石墩,一步步踏上阶梯。
路灯折射的光影在拐角处豁然明朗时, 余光转过几道闪烁红灯,她偏过头,看见路边竟然停着一辆警车。
她猛地浑身一僵, 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肯定是吴建发报警抓她了!
正想跑,那黑漆漆的车窗忽然摇下来——
“小江?”
“警...警官......”
窗口探出一张熟悉的脸, 裴确忘记他的名字,只记得当初她因为吴一成去派出所报案时,给她做笔录的正是这位年轻警察。
“这么晚了,你怎么...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杨凯杰的视线自裴确全身扫过,走下车, 神情掩不住地惊讶。
前几天,他到弄巷处理了一桩自杀案件,当时她虽然背对门站着,但他还是从她脖颈处隐约露出的藤条鞭痕认出了她。
模糊记得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姓江,所以刚才看见她时,便顺嘴那样称呼她。
“我......”
看他走近,裴确单手抱着盒子,脚尖不自觉往后退。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杨凯杰停下脚,一把攥住她愣在石墩上的手腕,用力往上一提道:“算了,先跟我上车吧。”
裴确身子向后仰,耸着肩想挣脱,杨凯杰莫名觉得好笑,皱眉叹气。
“三年前我就和你说过这句话,我是人民警察,要是连我们也不肯信,这世上怕是没你能信的人了吧?”
回忆骤起,裴确忽想起自己坐在审讯室,面对同样问题,悬在胸膛即将脱口而出的名字,如今只剩白茫茫一片。
愣神时,她已经被杨凯杰塞进车后座。
安全带“咔哒”扣合,杨凯杰坐回驾驶座,点燃发动机,匀速驶离沉闷街道。
拐过几道弯,警车停进家属院,六层高的老式居民楼围成一个小圈。
杨凯杰带着裴确走进四单元,声控灯在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中相继点亮,最后停在三楼里间一户的门前。
墨绿色的防盗门两边贴着褪色春联,倒挂的福字在猫眼处扣了个洞。
“进来吧,”杨凯杰让到一边,钥匙随手放到进门的餐桌上,“这是我家以前的老房子,现在没人住,我偶尔值夜班才会回来补几小时觉,
“这边的柜子里都是我囤的速食,有泡面菠萝包什么的,你饿了直接拿来吃,冰箱里的水也是前几天刚买,热水器也是好的,抽屉里有很多一次性牙刷,只是我爸妈的床搬走了,你只能睡我房间...我先去找床新被子。”
一进屋,杨凯杰像阵风一样拉着裴确介绍了圈,转头回房间翻衣柜。
剩她一个人抱着鞋盒站在客厅中间,目光扫过各类家具电器,手足无措。
“放心,我一会儿还要出门巡视,不跟和你一起住。”
须臾,卧室里飘来一道话音,裴确抬头,看见杨凯杰抱着一床干净的厚绒被倚在门框边。
目光垂落到她光着的脚面,偏头道:“你是自己逃出来的吧?”
“既然是逃出来的,你待在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安全,如果你想再被抓回去,就当我没说,反正钥匙放在那,等我走了你自己打算。”
杨凯杰的舅舅杨国栋所管理的辖区,自然包括了弄巷那条街。
所以对于裴确家住的地方,他也略有耳闻,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用来形容那地方最合适不过。
他们似乎有一套独属自己的生存法则,不受社会约束,也很难管控,更懒得去打破其中平衡,这么多年就由着他们去。
“为什么帮我?”
素色绒被放到身后沙发上,裴确眼波一颤,抬头,叫住已经走向门边的杨凯杰。
脚步一滞,杨凯杰扶着帽檐的手缓缓落下。
是啊,为什么?实话说,他也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他三年前匆匆结案的愧疚,也或许仅是出于对她的同情,抑或...某种程度上对她的敬佩吧。
杨凯杰出生在警察世家,从小耳濡目染,长大后顺利成章考上编制。他的人生在既定轨道上,一眼便能望到头。
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裴确的出现能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冲击。
当初在审讯室,他看见她满背伤痕,她却嘴硬说是自己摔的,登时觉得这姑娘胆儿真小。
可她又偏偏油盐不进,那么倔强地在派出所等了整天。
她生在弄巷,经历背叛、险被侵犯、妈妈自杀的种种打击之后,竟仍能对生活抱有期待。
她做了太多他不敢想的选择,归根结底,是对她永远有重新开始,面对未知的勇气的倾佩。
“为人民服务,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但杨凯杰只是沉默着扯了扯衣摆,留下一句口号后拉门离开了。
温馨小屋只剩下裴确,她垂头,盯着自己冻得淤青的脚背,碎石留下的血痕已经干涸。
杨凯杰不曾说出口的“敬佩”,对她来说,只是被逼往了一条绝路。
而人生中唯一一条绝路,有时候,也代表着唯一一条生路。
裴确松下神经,仔细思索过杨凯杰的话,放下怀中鞋盒,进到洗漱间,打燃热水,看着自己身上脏污如河流般缓缓退却。
擦干水雾走出卫生间,她没有进卧室。
直接拉过绒被侧躺进布沙发,十多年,她早已习惯在窄长的空间里入睡。
守着白雪头七那几天,裴确不忍破坏妈妈最后留在床单上的褶皱,每天都坐在地上,靠着纸箱浅眠。
此刻伴随“叽呀”轻响,身体凹下去一块儿,眼皮也愈来愈沉。
不过十多秒,她的意识便跟着睡意坠入梦乡。
一夜无梦,再睁眼时,已临近下午五点。
裴确掀开被子一角,从沙发上半撑起身,环视四周良久,才回忆起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摸着咕噜叫的肚子,她洗漱完,打开昨天杨凯杰说放食物的柜子拿出一盒泡面,烧好开水,按图示放好调料包。
合好盖子后应该等五分钟,但她饥肠辘辘的理智在第三分钟就掰开了叉子。
顾不上吹凉,挑起一大口直往嘴里送。
太烫就呼哧着咬断,好端端的长面条,硬被她吃成了一碗面汤。
裴确坐在餐桌边,又是满叉子面刚塞进嘴里,正对着的防盗门忽“吱呀”从外推开。
她浑身一哆嗦,牙齿咬到舌头,断开半截的碎面倒滑进气管,一瞬间呛得她直咳嗽。
在看清进来的人是杨凯杰后,她立马站起声,双颊涨红,捂嘴指着桌上泡面问:“咳咳...这...这多少钱,我付给你。”
“这些是我托女同事帮忙,选的几样衣服,给你这几天换洗用,”杨凯杰关上门,将手中纸袋放到桌上,并不接她的茬,另起话头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那阵呛意过了,裴确垂着头坐回去,低声道;“我想离开望港镇......但我没有身份证,坐不了火车。”
“没记错的话,你今年该满十八了吧?怎么会没有身份证呢?你爸妈难道没给你上户口?”
问完,杨凯杰眉头一松,语气宽慰道:“没关系,小事情,我可以去帮你申请。但有了身份证,你打算去哪里?”
“去首都,北城。”
“你...在那边有能投靠的亲戚吗?”
裴确摇了摇头。
“呵,”杨凯杰气笑两声,“你知道北城离这里有多远吗就敢去?两千多公里,你一个女孩子,身上揣几百块钱,想过可能会面临些什么后果吗?”
“有什么后果,能比现在更糟糕了呢......”裴确垂着头,声音低低的,却很坚定。
杨凯杰扭过脸,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从兜里摸出根烟点燃。
他知道这姑娘胆儿大,主意正,但也没想到能这么大,还死犟。
摁灭烟头,他叹出口气,松口道:“行,反正从三年前开始就劝不动你。办理身份证最快也要一周时间,对了,”
杨凯杰拿出一个工作簿递上前,“你先把你的全名写下来,还有出生日期,申请资料需要填。”
裴确接过笔杆,盯着空白纸页,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被弄巷人叫了十多年的“赔钱货”,笔尖顿停,晕出一滩浓墨。
那三个字的话音在脑海中飞速萦绕后,她郑重地写下两个字。
“裴确?”杨凯杰从裴确递来的工作簿抬头,疑惑道,“你不姓江?”
“我不会随他的姓。”
江兴业和爸爸,同一个人的同一个身份,如今在她心里只是一个代称。
但毋庸置疑的是,自此刻开始,她要成为决不依附他的独立人格,顽强生长。
她要过每一步,都极其确定的人生。
第40章 十年 “重逢只是她一个人的喜悦”……
在杨凯杰家里暂住的第十二天后, 裴确登上了去往北城的绿皮火车。
见她平安坐到位置上,杨凯杰站在旅客止步的站台,叉着腰, 总算真的松了口气。
“谢谢你,杨警官!”
“呜——”
列车发车时间一到, 少女笑容明媚地从车窗探出头来,朝他挥手道别,一头黑亮长发随鸣笛声飘散到窗外。
蓦然回忆起某事, 杨凯杰将手抵到唇畔:
——“裴确,头发长得很好!”
得到发车讯号的火车, 轰隆隆向前驶去,裴确歪着头,听见杨凯杰的话音,与他停在站台上的人影一样,愈来愈小。
列车员走到身边,提醒她注意安全。
指尖绕过耳廓,裴确将头发拢到肩侧, 关上车窗,靠回坚硬椅背。
火车一路前进,穿过无数隧洞。
像是人生, 暗过一阵便亮一阵,反反复复。
好在, 黑暗之后总有亮光,好在,再长一段,总会到站。
而抵达终点后的风景,每一帧, 她都要自己亲眼看。
目光凝在车窗,窗外倒退的绿意,逐渐从记忆中褪色,转而变成眼前,少年清晰的脸——
寂静的会议室内,裴确回过神来,垂低头,不再试图从檀樾眼中捕获任何情绪。
阔别十年,重逢也只是她一个人的喜悦。
她起身后退,靠椅在木地板擦出“呲”音,是她最后留给檀樾的一声叹息。
走到门边,手扶着门把,用力往回一拉,风声在耳廓绕了个旋,裴确抬头,竟看见呆站在会议室外的萧煦远。
“...你...你们——”
他同样一惊,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正想着说辞。
裴确向旁侧一偏,只是冲他轻点两下头,径自离开了。
刚回到工位,咬笔杆的关嘉浔又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耳语道:“诶诶诶,裴组长,打听清楚没?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合伙人什么来头?”
她哀嚎一声,“要早知道还有个这么帅的客户,我刚哪儿至于那么生气!”
裴确不动声色地拂开她的手。
关嘉浔察觉到她的反常,低声追问:“裴组长,你怎么了?那萧僵尸该不会为难你了吧?”
“我没事,”如果不赶紧打断她的猜想,耳根子就难得清净。
裴确取下工牌,“我要去一趟现场,陈主理回来问我的话,帮我和她说一声,落下的工作我今晚通宵补。”
话音将落,裴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尽山。
经过栽满夏荷的池塘时,裴确的背影,尽数映进檀樾追寻的眸光。
他站在落地窗前,日光从头顶倾洒,把罩满他浑身的落寞拖成一条长长的影子。
“萧煦远,我好像没办法......”
“怎么?这么快就想要放弃了?”
萧煦远坐在檀樾的位置上,举着他桌前放着的那张速绘看,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少女,低垂着头,正专心地在纸上画落叶。
会议室拢共七个人,就裴确一个人画了满纸落叶。纸上画的是谁,不言而喻。
“我的出现,只会让她想起已经逃离开的噩梦,”裴确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尽山大门后,檀樾转回头来,低声呢喃,“我不想让她再重历痛苦了,萧煦远,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当然不重要,人生难得糊涂嘛,”萧煦远挑眉笑了声,忽又坐直身,“但是檀樾,这话是讲给我们这些人听的,你觉得,对一个活在自己所认为的现实里的人来说,糊涂还能算好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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