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僻静走廊, 头顶的声控灯一盏盏点亮,在她走向工位途中,又一盏盏从身后熄灭。
临近午夜十二点,尽山宽敞的办公区内,空无一人。是她早已习惯的孤夜。
拉开靠椅, 工牌旁贴着一张便签纸,裴确拿起来,看见画在页脚的涂鸦,认出是关嘉浔的笔迹:
陈主理没问你去哪儿了,但回来的时候好像脸色不好TAT
冰箱里有我下午买的三明治,你画图饿了记得加热再吃!
顿然片刻,她把便签贴到桌沿,指尖点开电脑开机键,准备补上白天欠的工作。
借着屏幕动画间隙,她翻找着手头项目的文件,桌面没有,便低头去拉抽屉。
“哗”地拉到一半,忽而想起下午和萧煦远开会时,资料都被她带进了会议室。
恍然回神,裴确站起身,往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吱嘎——”
推开实木门,与白天相同的木质调香气扑面而来。
裴确抬眼,大半漆黑的室内,仅从正对的落地窗外透进浅淡月色。
摸到开关的手垂下,掌心点着桌沿一路摸到她下午坐的位置上,找见那叠摊开的项目资料。
指尖快速翻点,理整齐后圈进内页夹,忘记扣紧,在她抱回臂弯的瞬间“哗啦啦”飞散。
裴确怔在原地,眼见方才还黑沉的木地板,因这几秒忽而铺展成一片无人雪夜,向她抖落一身寒意。
她不觉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弯低膝盖,木然地伸手拾捡。
月光落在后背,将倏长的影子拖到她面前,像一块高立的碑,压到心口,闷得她喘不上气。
呼吸逐渐失衡,那些白天被她极力克制的情绪,此刻终于抵达临界点。
眉心蹙紧,刚抓住一页纸的掌心猛地一缩,泪水如同冰雹,等不及乌云聚集,已轰然倾泻。
她哭得浑身发软,一阵麻意似针扎般,细致滚过她身体每寸。
俯下身,掌心撑在冰凉地面,双腿打颤,怎么站也站不起来,快要倒下的那瞬间——
“裴确。”
她听见头顶传来一道低唤。
声线极轻,却能接住她所有情绪。
眸色凝滞须臾,裴确缓缓抬起头,如愿望进一双熟悉的琥珀色眼睛。
像无数次记忆中那样,少年躬着身,向她摊开掌心。
目光停留在檀樾眉眼梭巡,忽而想起他说,十八岁那年,他被加州理工录取,一直到前些天因为某些事才回国。
想起周展宜说,她在伦敦最窘迫的时候,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在阁楼外的建筑里念书。
就连在地铁站偶遇的黄佳莹也说,檀樾十八九的年纪,她曾在加州理工碰见他。
可是,可是。
倘若他们说的都是真话,那在她感觉被全世界抛弃的雨夜,走向她的少年是谁?
陪她去理发店剃光头的是谁?
带她躲进他家花园的是谁?
甚至...陪她跪在妈妈灵堂,被她赶走的,又是谁呢?
“裴确,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
思绪散乱,裴确脑中矛盾无解的回忆,最终止在少年始终望向她的眸光里。
她再次回到那个雨夜,看见檀樾站在马路对面,走到她身边,清晰望见他手中遮来头顶的黑伞,以及永远,向她倾斜四十五度的心。
......
视线忽而垂落,裴确指尖轻点到檀樾掌心,一阵暖意瞬间包裹她。
无论方才内心如何混沌,都不及眼前真实触碰的这瞬息。
于是用尽浑身力气,她越过檀樾伸来的手,踮脚,猛扑进他怀抱,胳膊圈在他脖颈倏地缩紧,放声大哭。
十年,只能在梦中见到的檀樾,每当她伸手就会和妈妈一样化成蝶影消散的檀樾,有时候连梦也梦不到的檀樾。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真实地拥抱到他。
满布泪痕的脸颊磨着他耳廓,裴确贪婪地感受着和记忆中相同的温度。
檀樾迟缓抚上她后背的掌心同样滚烫,仿佛快要将她灼伤。
恍然间,她看见眼前打下一束暖光,几只飞蛾绕着灯柱撞出噼啪声响。
四周绕出盛夏蝉鸣时,金黄桂瓣自头顶漫落,扬起阵阵恬淡香气。
与檀樾相遇的每个场景,在此刻缩小,装进单独的放映机里同时播放,供她一人观赏。
每一帧每一秒,都与她的回忆相契合。
“可是...檀樾,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你就站在我眼前,为什么明明你如此真实——”
“对不起...裴确对不起...对不起......”
脸埋进她肩窝的少年,声线抽噎,泪水垂直滚落进衣领,打湿她皱成纸团的心。
裴确不想听檀樾的道歉,明明反复推开他的人是自己,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她想问为什么?
可唇畔刚张,她忽像一只断线木偶,双手无力一松,整个人不自觉向后仰倒。
或许方才的哭声太急,此刻体内氧气仿如游丝,猛地被全部抽走。
眼皮愈发沉重,虚眯的视线中,裴确只觉周遭一切逐帧慢放,胸腔憋闷,像被迫呛进无数口浊水。
而在那至深的黑暗里,她仍无比清晰地看见檀樾。
看见她七岁那年带着满身伤,无畏跳进跨河桥的水潭,眼光一片煞白时,他朝她伸出手,游到她身边,将她救上岸的少年。
她躺到湿冷河滩边,咳出肺部浊水,睁开刺痛双眼,盯着头顶夜空。
如果他不曾向她伸出手来,也许,她已经变成整片闪烁繁星的其中一颗。
那时他在她身侧,牵手带她逃跑时,他说:“醒醒——”
醒醒,我们一起躲起来,不要被命运找到。
究竟为什么呢檀樾?
为什么你如此真实......而真实,却又如此虚幻呢?
——“醒醒!醒醒!裴确你醒醒!”
-
“滴。滴。滴。”
意识回笼,感官重新恢复效用后,裴确先听见一段规律的机械音,而后鼻腔里猛地窜进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
眉心不自觉蹙紧,她迷蒙地睁开眼,刚尝试着活动一下胳膊。
“呲——”
伴随刺耳的摩擦声,眼眶虚影忽覆来一道暗影。
“裴确?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陈...陈主理?”
浑身乏力,裴确抬着脖颈沙哑地唤了声,整个人又平躺了回去。
“我早让你注意身体,平时工作不要太拼,现在直接晕倒在设计院,多危险!”
“我晕倒了么?那......”
陈烟然松开压着裴确胳膊的手,坐了回去,万幸道:“还好檀樾没走,不然我都不敢想你在会议室晕一晚上会怎样。”
她侧身拿过桌上保温杯,“檀樾你记得吧?你手头项目的那个客户。”
“裴确,趁此机会你好好休养一段时间,设计院的事不用你操心,把之前囤的假都休完才准回来上班,听见没?”
陈烟然本就长相英气,平日打扮也偏中性,眼下满脸严肃,裴确没胆说一个不字。
热水倒进杯盖晾凉,陈烟然将床头摇高,端着杯子递到裴确面前,“你睡了快一天了,先起来喝点水。”
“我自己来就行。”
从床上撑坐起来,裴确刚想伸手去接,忽觉有股力横挡在身前,限制了她的行动。
她勾着头,视线跟着往下一转,看见两侧床边延伸出一根灰褐宽带,卡着安全扣拦在她腰间。
“这护士太粗心了,怎么能连这个都忘记打开。”
却不等她问,陈烟然已将手中水杯一放,慌里慌张地转着圈去摸卡扣的开关。
“裴确,你还记得自己有多少假吧?”
“好像...十多天。”
“不记得也没关系,到时候我让莫琪帮你核对一下。”
“嗯好,谢谢陈主理。”
“还有啊,你那些——”
......
卡扣的开关方式不寻常,耗时良久。
裴确盯着天花板,听着耳畔窸窣声响,接着陈烟然的闲话。
在她的印象里,陈烟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而且还是这样来来回回的废话。
“咔哒。”
不知搭到哪一句,那股拦在腰间的力终于松开。她偏过头,看见陈烟然气喘吁吁,额间布了层薄汗。
刚想撑坐起身,她又忙几步上前,揽过她脖颈,拿过枕头垫在背后,将她慢慢扶起来,低头把被角往她身上盖严实。
“你总爱逞强,”陈烟然的声音雾蒙蒙的,“裴确,我把你当朋友,朋友之间是可以相互依靠的。”
“陈主理,我——”
“别担心,吊瓶里装的是营养液,医生说你身体太虚弱了,”陈烟然别过脸,重新端起水杯,“嗓子那么干,先别说话了。”
嘴唇抵到杯沿,裴确抿了两口。
目光轻抬,窥见陈烟然不知何时湿润的眼眶。
恍然一瞬,她想起街角寂静的咖啡店内,她与陈烟然缘分的起始。
第44章 疯逃 “一定有哪里不对”
在北城生活的第三年, 腰伤的原因,裴确每天洗盘子的速度赶不上新人,被饭店老板辞退。
搬离宿舍后, 她用攒的钱在老式居民楼租了间一居室,房东是个心态年轻的退休老太, 除了在附近街道有几间商铺外,自己还开了家咖啡店。
签住房合同那天,老太得知裴确在找工作, 说她下月初要开始环球旅行,正愁找不到人接手咖啡店, 问她愿不愿意来这里上班。
咖啡店的招牌叫旧时光,开在街角,环境清幽。上六休一,薪资虽比饭店低了些,但工作轻松,有许多空闲时间,她当晚便答应了。
那时, 裴确印象最深的顾客便是陈烟然,她仍和现在一样,穿着习惯干练简洁, 讲话不多。
她几乎每天都会来小坐片刻,坐在靠窗位置, 掩在树枝晃动的暗影下翻书,偶尔拿绘本对着街道描描画画。
店内面积不大,工作日的下午通常只有她和陈烟然在。有时候她一个人,从下午三点坐到五点。
有时候中途会等来另一个人,她和他们聊工作, 指尖飞速敲过键盘,举手投足间自信松弛,十分从容。
裴确看着她侧脸,羡慕之余,忍不住叹息。
羡慕陈烟然的学识与眼界,也叹息那样的生活离自己好远。
直到某天下午,她擦完桌椅在吧台清洗完杯子,夕阳从玻璃窗外斜照的时刻,都还不见陈烟然的身影。
想着,她今天大概不来了,于是坐到她常坐的位置,好奇地眺望着她每天描绘的建筑。
学她的样子,随手摊开桌上纸巾,对着街道涂鸦。
“你是附近美院的学生?”
刚落笔,身后忽响起一道询问,裴确慌张起身,手里纸巾攥成一团藏到背后,语气磕巴。
“您、您好,今天还是喝桂花美式吗?”
陈烟然点点头,“你别紧张,我没别的意思,我叫陈烟然,是尽山设计院的主理人,最近我们设计院在招实习生,我看你构图的空间感不错,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投一份简历。”
裴确埋低视线,头一次听见别人对她的认可,手指在背后绞得发白。虽然对方语调平常,但她还是愣了很久。
“可是...我...我没念过书。”
翻开钱包的动作稍顿,陈烟然将二十元纸币递到裴确手里,语气仍旧淡然:“学历不够可以去考,现在能报名成人高考的机构有很多,你可以先念三年,拿到文凭再去参加美院校招。”
抬头,盯着裴确瞪圆的双眼,补充道:“去试试吧,人生最不缺的就是可能性。”
后来,裴确真如她所说,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上美院。
毕业那天,她点进尽山设计院的网址,郑重投出自己的简历,经过重重笔试,到了最后一轮终面。
而面试她的面试官,正是陈烟然。
再次相见,陈烟然并不惊讶,像是一早预料般,“我就知道有勇气逃离命运的人,同样拥有改变命运的勇气。裴确,欢迎你加入尽山。”
裴确握住她伸来的手,眸中泪光闪动,“陈主理,谢谢你。”
北城漂泊的好几年,直至此刻,她才算寻找到某种安稳的归属感。
她发现自己擅长且喜欢的事,有了份薪资可观的稳定工作,更重要的是,她找到了自我价值。
陈烟然看似偶然的出现,对裴确来说,仿佛命运提前为她安排好的礼物。
她向她抛出橄榄枝,她凭借自己的本事走到这里,各尽所能。
身为女性,陈烟然独立、果断、不纠缠、有决策力,一度是裴确心里标杆般的存在。
却是不曾想过,这样的陈烟然,也有如此柔软的一面。
她会陪在她的病床边,笨拙地悉心照顾她。
......
“303房的家属,主治医生找。”
“诶马上来。”
思绪将落,门口忽然响起一道拍门声。
陈烟然放下水杯,又调了调输液器的点滴流速,垂过头来,“你先躺着休息会儿,我马上回来,没事的别担心。”
裴确点点头,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抿了抿嘴唇上未干的水珠,转而抬眼,盯着头顶挂着的塑料软瓶,“咪达唑......”
瓶身凹下一块,只能勉强看清前三个字,她皱眉良久,刚在底下一排黑字读到‘镇定’时,陈烟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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