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明明出现了,却又不在她的回忆里。
为什么,吴一成是真的,江兴业是真的,妈妈自杀是真的。
唯独檀樾不是。
为什么,痛苦都是真的,美好全是假的。
眸光渐沉,裴确仿佛一滩软泥筑起的城墙,于瞬间被冲垮,塌陷成水泥,溜进墙缝,一点点流失。
她无力后仰,眼中留下的最后一道光景,是檀樾悬落的泪滴。
-
“滴。滴。滴。”
分散开的意识忽被拢合到一处,裴确困倦地睁开眼,仍闻见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只是比上次多了丝浅淡香味。
纯白纱帘拂动在窗边,她眼眸轻抬,视线越过白茫茫的四周,落向玻璃窗外一抹淡黄。
鼻尖耸动,馥郁甜香涌进心头时,恍觉,七八月的盛夏,正是金桂绽放的季节。
目光定格,心头的困惑仍在,只是再次身处熟悉场景,她不知又被命运送到何处。
心绪从未有过的平静,疲于挣扎,懒得抗辩。
不过是顺从命运而已,她经验丰富。
双眸轻闭,裴确心想。
......
“她醒了么?”
“已经注射过安定,情况暂时稳定住了,倒是你,从昨天开始就没合过眼。”
萧煦远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檀樾,去我休息室补会儿觉吧,她现在在我医院,我们这么多人守着,不会有事的。”
“不用了,我没事。”
拒绝了他的好意,檀樾转过脸,视线重又回到病房内,侧躺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背影上。
昨晚在暗巷目睹瘦鸡男被殴打致死后,裴确忽然在他怀中晕倒。
接到电话的萧煦远赶来时,120也到了。
医护人员围在瘦鸡男旁边检测他的生命体征,萧煦远看了会儿,和他说:“檀樾,把裴确送到我这儿来吧,她已经从公立医院逃出来一次,不能再受刺激了。”
萧煦远开在华茂大厦的私人医院仍在施工,他带裴确去的是北郊的住院部。
独立院栋式,环境安静,阳光铺洒进四季常青的草坪,周围栽种树木葱茏繁盛,像座静谧庄园。
“昨天被打死的那个男人,你知道是谁吗?”
萧煦远知道劝不动他,轻叹口气,收回钥匙,随着他的视线问道。
檀樾回想片刻,摇了摇头。
昨晚巷子里的灯光太暗,且当时瘦鸡男已经鼻青脸肿,难以辨认五官。
“裴确晕倒,不是场景太血腥,恰好是因为认出了那个男人,”萧煦远拿着一叠资料摊到檀樾面前,沉声道,“创伤应激后引起的昏厥,她昨晚很可能是回忆起了某件往事。”
当初答应檀樾见裴确后,作为医生,萧煦远一直在搜集裴确的过往经历,试图从中找到她的病因,找到突破口。
“吴一成......”
念着资料上的陌生姓名,檀樾往后翻了几页,盯着旁边贴着的一张彩色寸照。
视线扫过那双吊梢眼时,他忽而想起,送裴确小灵通那天,曾看见这个人从按摩店里出来。
当时他揪着裤头,一脸猥琐地拦在裴确面前被他撞见,在他那只油手快靠近裴确的瞬间,他冲上前,狠揍了他。
“吴一成不是裴确创伤的起点,但也是一个重要诱因,”萧煦远抬头,神情难见的严肃,“檀樾,你还记得出国那天,发生过什么事吗?”
记忆随萧煦远的话音往回转——
檀樾想起那天他在机场,耳边响着催促登机的广播,站在角落,躲着宋坤荷给裴确拨电话。
只是嘟音未断,宋坤荷突然上前夺走他的手机,“小樾,飞机起飞之后,你的人生已经翻开新篇章,以前在国内发生的任何事、认识的任何人,从今晚开始,都与你无关了。”
一番短暂争执后,他再次妥协。
宋坤荷带着手机离开,檀樾站在航班滚动的屏幕前,看见角落的时间21:55,知道那条定时的告别短信已发往裴确的小灵通。
十多小时的长途飞行后,他顺利抵达纽约机场,向妈妈报平安时她在电话那头笼着哭腔说:“到了就好,昨晚望港镇发生了4.5级地震,我还担心你。”
——回过神来,对上萧煦远的视线,“那天...好像发生了地震。”
沉默须臾,萧煦远的手忽搭上檀樾肩膀,语气蓦地低沉,“我在给裴确注射安定后,尝试着用催眠进入了她的潜意识,你出国那晚......她差点被吴一成侵犯。”
萧煦远的声音仿佛一记闷棍,猛地砸到檀樾心里。
身体失去支撑,向前栽倒一瞬时,萧煦远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那他最后......”
“没有坐牢。因为证据不充分,裴确在警察局等了一整天,案件也没有被受理。”
放在身侧的掌心攥得发白,檀樾咬紧牙,目光垂到脚边,愤然地仿佛要将地板盯穿。
萧煦远搭着檀樾肩膀的手轻拍两下,凝思片刻道:“裴确的病因像是盘根错节的树枝,远比我们想象中复杂,只能一条条去梳理。我无法保证这需要多长——”
“无论要花多长时间,我都会陪着她,”心绪稍平,檀樾反抓住他的手,眼神坚定,“萧煦远,我不会再做和当年一样的选择,我不会再让自己后悔,更不会退缩。”
“檀樾,你知道你做的这些,早超过简单的愧疚感了吗?哪怕因为当年没救她那件事你后悔了二十年,总不至于连你的后半辈子都——”
“我爱她。”
艰难咽下喉间苦水,檀樾蓦然想到过去与裴确的种种。
想到他们的相遇,像是两条永远不会交错的星轨,经由命运之手,碰到一处,撞出漫天星火。
他们曾肩并肩,仰望过同一场焰火的绽放,心意共享,他再无法忘记她。
烟花虽转瞬即逝,但那刻直达心底的触动,始终隐在暗处,随他灵魂生长,这么多年,早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爱你,源于命运推动的巧合,也是我的天性使然。
我爱你,偶然也终将成为一种必然。
“我对裴确,从一开始就不是同情,不是愧疚,我只是爱她,萧煦远......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她。”
萧煦远松开手,知道自己向来劝不动他,“精神类疾病,通常也很考验病人家属的意志,看见你有这份决心就行。”
“但是,”他视线重新回到檀樾身上,“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你的存在不利于她病情恢复,所以前期的治疗过程中,你还是需要暂时回避。”
“叮铛铛。”
萧煦远话音将落,一阵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响在檀樾耳畔。
眼皮轻颤,视线再次望向病房内单薄的背影。
他看见她平稳起伏地呼吸,看见她安静地睡着、完整的存在......
掌心贴到探视窗口,不自觉愈攥愈紧,指尖描摹着她的轮廓,仿佛想击穿玻璃,直接拥抱她。
但紧跟其后的理智抑制住他的冲动,转回头,接过萧煦远递来的钥匙,“我先去休息室等你。”
......
走廊映到窗边的影子离开后,病床上的裴确睁开了眼。
第48章 过往 “求求你”
从床上醒来之后, 裴确再次闭合的双眼快速转动,却无法再将她带往任何一个梦境。
她睁开眼,方才平缓地呼吸忽而躁动时——
“吱嘎。”
病房的门从外推开了。
扭身, 稍偏的目光随走进来的白大褂挪转,最后竟定在一张熟悉的脸上。
“你好裴确, 我是萧煦远,我们又见面了。但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你的客户, 而是你的主治医生。”
“呵......”
裴确颓然一笑,觉得自己肯定还没睡醒。
“如果不相信, 你可以打给你的领导陈烟然求证。”
他神色太认真,裴确笑容蓦地僵在嘴角,忽而想到昨天从另一个病房醒来时,陈烟然匐在她床边说的那番奇怪的话。
哽咽片刻,抬眼,眉心不自觉抽搐,声线颤抖, “萧总,我想...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裴确口腔发苦,像被胶水粘住, 连带话音都变得含混不清。
只当心头猛地闪过某事,她无力垂放的手忽挣扎着去扯萧煦远衣袖, 失声祈求:“萧总...萧煦远,我知道你是檀樾的朋友...我不...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从我的回忆里消失了,但能不能请你帮我转告他,我不会缠着他......过去的事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让他放我走吧求求你了...求求你......”
安定药效还没过,裴确话音断断续续地悬在胸口,情绪游离,却始终停在悬崖边,触不到崩溃的边界。
“裴确,深呼吸,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萧煦远轻拍着她手背,见她逐渐平复后,引导着她回忆,“你昨天看见吴一成了,对吗?他被殴打的时候,你想起来了什么?”
痛苦宛如一阵旋风,留在裴确眉心,不停往里转。
她被迫闭上眼时,忽而看见吴一成放大到眼前的嘴脸。
一双吊梢眼眯成缝,同旁边几人嬉笑着,揪起她的头发将她扔进墙角。
后背“砰”地撞向砖墙,硌到脊柱的痛感迅速攀升,她死咬紧牙,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几段光影错落间,头顶暗影越围越近,裴确视线轻抬,竟盯见杵在眼前,正向下滑的□□拉链。
——“......我们尿她嘴里,看她还张不张嘴哈哈哈哈哈哈!”
怪笑混着金属滑动声倒进耳畔,却在即将拉到底的瞬间,她眼中景象唰啦变成吴一成惊愕的脸。
“砰!”
被沙砾磨出血的掌心握成拳,顺着劲风,猛地挥向吴一成左脸。
他悚然一惊,猝不及防滚到水泥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体内力量涌动,她又抬起腿,横扫过其余几人,将他们全部打退。
与昨晚如出一辙的回忆场景,现在再度想起时,裴确已从旁观者变成了亲历的第一视角。
她怔着神,流水般倾泻的思绪却继续往前奔涌——
“醒醒,对不起,我来晚了。”
于是那熟悉话音,经由声带传出时,她视线越过眼前几张目瞪口呆的脸,转向身后。
眸光轻颤,裴确抬头,竟看见抓着她衣角,满脸泪痕的......十二岁的自己。
整段回忆,从始至终,不见檀樾身影。
她终于看清那些模糊的片段,却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没看清。
“裴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华茂大厦见面那天,我让你做过的题册吗?”
见她眉头逐渐放开,萧煦远知道她一定回忆起了某事。顺势拉过旁边靠椅,坐到她身侧,径直开启下一段问话。
裴确的意识还未来得及飘散,已被萧煦远的话音领到别处。
转过脸来,视线聚焦到他翻到眼前的报告单——
正中是一张线条起伏的量表,顶部印着一排黑体字: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
量表下方整齐地列着一排小字,后面跟着两行分数。
目光循着最高分往前,印在纸上的字体忽扭曲着,冲到她眼前。
抑郁、癔病、妄想、精神分裂......
忽而,那纸页轻折,从萧煦远手中消失后变成了一幅画——
长着烟囱,窗户比门大,侧翻到角落的矮房,占据画面中心的树干,以及飘落满地的树叶。
各式各样的树叶,枯萎的、卷曲的、莹绿的......全都汇聚一处,还绕过了一圈极夸张的将它们全都包进去的栅栏。
“这是我去尽山那天,你在会议室画的那幅画。也是一个心理学绘画测试,裴确,你还记得当时画这些叶子的时候,心里想了些什么吗?”
裴确面目僵硬地瞪在画面中央,失去思考能力。
“飘零树叶代表你的过往,每一片,都有着与之相对应的痛苦,你在外面画了很大一圈围栏,将它们都包裹进去,那些回忆你不仅记得,还全部背负到自己身上。”
萧煦远的指尖轻扫过画面,捏到角落,语调放缓,“裴确,你不恨他们,甚至没抱怨过任何人,你原谅他们,看清命运悲凉底色,但你没能放过你自己。”
如雨点落地的话音直坠心底,皱成一滩薄纸的裴确,早该被浸湿揉碎。
却因为点滴瓶里的安定,内心扩展成茫茫草原,无边无垠,无悲无喜。
她仿佛一个铁块,任外部的烈火将她烧得多红,内心都像是永不融化的冰潭。
“裴确,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远比你想象中更需要、更爱你,”萧煦远收回画纸,“现在,你愿意接受治疗了吗?”
拢回飘远的思绪,裴确抬眼,看见萧煦远的脸忽变成一团云雾,随呼吸切割成步步台阶。
像是妈妈自杀前一天,她站在弄巷的家门前,仰头,看见的那片蓝天。
唇畔嗫嚅半晌,她听见自己哑声开口,“我想打个电话,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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