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水面拓成巨大窟窿,重力仿佛长出手脚,抓住她不停往水底沉。
“救...救......”
出于求生本能乱挥的四肢,扑起无数飞溅水花,腥臭浊水涌进鼻腔,一口口往胃里灌。
无边恐惧侵袭,不知挣扎了多久,她眼皮愈发沉重的刹那——
“哗啦!”
昏暗水面突然冲开另一道窟窿,意识清晰一瞬,裴确虚眯着眼,看见正奋力朝她游来的少年。
“醒醒!醒醒!”
他像一只鱼,摆动着浅粉色的鱼尾,在靠近途中拼命呼唤着她。
于是本无力垂低的四肢,忽而涌出一股力量,她拼命向上游,终于将头仰出水面。
氧气重新回到体内,她双脚轻蹬爬到岸边。
但不等她抬头去看檀樾的脸,那根细长棉线就出现在了眼前。
犹豫半晌,裴确撑起身,目光追着线头,径直往前。
刚迈出一步,方才浑身的湿黏与不适便消失了。
景象陡然转换,止在她身后的水潭倒流,蒸发成落在眼前的一场滂沱大雨。
“唰——唰——”
箭矢般飞驰的车流越过身畔,溅起水洼泥点砸到裴确眼前。
她眉心轻蹙,掌心瞬间钻进一股寒意,回转神,从膝弯中抬起头来。
刚经历过地震的雨夜,雨点噼啪垂落,铺了满眼。
她转过视线,看见等待信号灯的汽车堆到一处,成片红色尾灯映到湿淋淋的柏油路。
“唰——”
又一辆轿车飞过时,裴确眸光轻颤,随风轻转,望向马路对面......
望见了撑着伞的少年。
路面红光映到他身上,把他照成浅粉色,像是...哆啦A梦的任意门。
裴确想站起身,迎向檀樾。
可视线一落,又看见那根熟悉的棉线。
想起那句叮嘱,她只能跟着线头往前,与正向她走来的檀樾擦身而过。
但这次走了很久,她仍停在那片雨里,浑身像床浸湿透的绒毯,牢牢盖着她。
寒意刺骨,意识逐渐恍惚,引在她前头的棉线显出阵阵重影时,那道空灵声线再次响起——
“裴确,你和檀樾有过争吵吗?”
争吵......
内心思索须臾,一段模糊回忆快涌上心头时,却忽有另一道争执拦到眼前。
——“卫俊才!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试图用这些传统礼教来规训我、谴责我。我知道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也没人会信我这个精神失常的疯子说的话,但我今天来是想要告诉你,我不会再为此选择逃避,不会因为过去种种经历感到耻辱!”
“妈妈...妈妈...妈妈......”
白雪为自我的抗辩盘旋四周,在裴确心里,瞬间高过那道空灵声。
眼前景象猛地扭曲,弯绕得仿佛两股麻绳,周遭被拧成一片漆黑。
她痛苦地蹲下身,连自己也看不见,只凭感觉拉扯住自己散乱的意识。
恍然一瞬,裴确又看见那根棉线,窸窸窣窣绕到脚边。
围着她绕了一个圈后,那道空灵声复又变得清晰。
“裴确,你和檀樾争吵前,发生了什么?”
她双眼紧闭,捂着耳朵悲咽道:“妈妈...妈妈在四季云顶,打...打了坏人!我告诉檀樾,他......他还是想要带我逃走,可是妈妈...妈妈很勇敢,我...我不能再逃避了。”
“你最后一次和檀樾见面,是什么时候?”
“在......在弄巷口,殡仪馆搭的布棚里,我独自给妈妈守灵,那晚...下了很大的雨,他浑身湿透地赶来,陪着我,就跪在旁边空地。”
“裴确,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他...什么也没说。”
“那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我......”喉咙哽咽着,仿佛卡进一块巨石,裴确努力吞咽良久,才终于断续挤出几个字,“我...我求他,求他再也不要来找我。”
“你为什么要和他说这样的话?”
“和檀樾在一起很开心...但我不能再逃避了我不能...我要逃出去,妈妈自杀......是为了我,为了拖延爸...江兴业逼着我嫁给吴一成的时间,我不能...我不能再逃避——”
想到妈妈,裴确的眼泪就像阀门坏掉的水龙头,止不住向外喷涌。
与她对话的那道空灵声线也停止了提问,不知过去多久,她感觉心口那股悲恸轻了些许后,那声音才再次响起——
“裴确,再抬头看看,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第52章 困囿 “醒醒,我们一起去新世界”
指尖拂过眼睫余泪, 裴确循声朝四周望去。
刚过午后的日光,温润宜人,乘着微风晃动抽芽枝条, 送来一片树影坠到她身后石井。
“醒醒,我们一起来看哆啦A梦。”
熟悉但虚浮的场景, 因少年这道温柔轻唤,忽而有了实感。
裴确转过视线,盯着檀樾正将电视屏幕挪到以她为中心的背影, 迟钝开口道:“我在...在檀樾家的花园,他妈妈出门了, 他在打开电视机,准备和我一起看哆啦A梦。”
动画声响起后,檀樾从客厅跑来拉住她的手,他们肩挨着肩,并排坐到一起。
“裴确,你们坐在哪里?”
耳边的空灵声仍在继续提问。
“我们盘腿坐在草坪上,我不愿意进去, 怕弄脏他家里的地板。”
“哆啦A梦好看吗?”
“好看,但我们已经看过很多遍,这集的台词我都会背了。”
“那你把目光转到檀樾身上, 裴确,你仔细看看他, 有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坐在身边的少年,轮廓清晰,鼻梁如平地而起的峰顶,眉宇舒展,额头饱满, 睫毛像漆黑羽扇——
“醒醒,怎么了?”
不等她打量完,檀樾蓦然转过头,那双琥珀般清亮的瞳孔,一如既往倒映着她的脸。
愣神时,那空灵声自身后传来,“裴确,仔细看看你在眼前的檀樾,仔细看看。”
眼波一颤,她视线跟着往下。
经过整洁衣领,严丝合缝扣紧的纽扣,衬衫下摆,他和她一样盘腿坐着,牛仔裤在膝盖处折出道道折痕,漏出一截格格不入的浅粉色。
浅粉色......
忽而,裴确眸光猛地一滞。
“醒醒?”
檀樾察觉她的异样,正想倾身去握她的手腕。
移动途中,他膝盖向后,脚踩在地上想站起身的瞬间,裴确终于完整地看清那抹浅粉——
那是一双,搭扣处粘着蝴蝶结的粉色童鞋。
是...那双满载着遗憾与愧疚,妈妈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生日礼物。
“醒醒!”
“醒醒?”
“醒醒——”
“醒醒......”
恍然,无数呼唤穿过身畔,裴确仿佛置身一片荒芜沙漠。
无数个檀樾自眼前消失,又正从四面八方朝着她奔来。
她看见七岁那年跳下水潭来救她的檀樾,那晚带她去四季云顶的檀樾。
十二岁在四季云顶,抓住妈妈打她的手的檀樾,出现在弄巷口打倒吴一成的檀樾。
第一次生理期,她看着自己满裤腿血迹以为自己快死了,冲进袁媛家要带她去医院的檀樾。
十五岁的雨夜向她撑伞走来的檀樾,陪她一起剃光头的檀樾。
十八岁频繁出现的檀樾,带她跑过望港镇每个角落的檀樾......
他们各自交叉,复又重叠。
却无论是何种状态,他们都穿着那双同样的粉色童鞋。
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再穿的妈妈的礼物,此刻就穿在每一个朝她奔赴而来的檀樾脚上。
回忆化作一片片玻璃烧制的雪花,漫天而落,堆积成墙。
很快,裴确眼中光景恢复成了最初那片纯白。
“咔。嚓。”
忽而,一片雪花清脆地碎在脚边。
裴确眼波轻颤,抬头,盯着面前空白随之裂出一道缝隙,那裂痕愈陷愈深,愈延愈长,某一瞬间——
“轰隆!”
虚假镜面猛地从正中炸开,碎片飞溅,四周纯白被撕得粉碎。
裴确孤身站在空白处,站在真实世界。
棉线不见了,空灵声也消失了。
“嗒。嗒。嗒。”
心绪迷茫时,她蓦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朝她走来的每一步都极其坚定。
裴确转头,仍是先瞧见那双粉色童鞋,随后视线一寸寸往上......
檀樾的眉眼在她眨眼那瞬间,终是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原来,那些年总在危急关头带她逃离的“檀樾”,都是我自己。
“醒醒,我们已经勇敢地跑到终点,”她站到她面前,俯身来拥抱她,轻拍着她的背,“不必再用逃避来保护自己了。”
我们十指交握,望着对方,眸光温柔且坚决,彼此承诺——“醒醒,一起去新世界吧。”
-
“老板,怎么没有红玫瑰卖?”
“美女开什么玩笑,我们这开在墓园旁边儿的,哪儿会有玫瑰卖呀!”
下午三点十分,周展宜跨进花店,神情困惑地扫过一片浅色花丛,抬头便问。
“不好意思老板,我们就要两束百合花。”
檀樾忙追进来,抓着正欲还嘴的周展宜,动作利落地扫码付钱。
走出花店她还撅着嘴,不满道:“檀自明压根儿不喜欢这白亮亮的颜色,他每次给我妈送花买的都是红玫瑰!”
檀樾摁着太阳穴,一直到走进墓园了才把周展宜松开。
并开始怀疑在遗产的手续成功办理完后,带她来这里看望檀自明的决定是否正确。
漫步过绿意盎然的草地,他们站在干净的墓碑前。
盯着那张黑白寸照看了片刻,檀樾躬身,将手中百合轻轻放在照片下。
刚直起身,便听见身旁的周展宜问:“檀樾,说实话,你恨过他吗?”
“反正你妈肯定很恨他。”
不等他回答,周展宜仰着下巴,斜睨他道。
转过脸,不自觉冷嘲一声,“我妈倒是临到断气前都在喊他的名字,我发誓不做我妈那样的傻女人,为个对感情不忠的男人要死要活,真可悲。”
周展宜的怨声,飘散到宽阔半空,连回声也不曾有。
痛恨也好、悲伤也罢,面对死亡,面对沉默的墓碑,只能得到沉默的回应。
凉风轻拂,檀樾眼帘低垂,也沉默着。
超越世俗伦理范围外产生的爱情,似乎站在哪一方都是错的。
或者说,在爱情里谈论不了对错。他更没资格评判。
“叮——叮——叮——”
不知会在他们间延续到何时的缄默,忽被檀樾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
仅有两人知道的电话号,一个此刻站在他身边,另一个,在北郊住院部。
檀樾掏出手机,知道萧煦远这时候打来,一定是和裴确有关。
“我去接个电话。”
转头和周展宜说了声,他快步迈腿往墓园入口的方向跑。
“喂?裴确怎么了?她找到矛盾点了吗?”
“她很好,你先别着急,”萧煦远听着电话那头的喘气声,顿了顿,“你那边还顺利吗?”
靠到凉亭下,檀樾平缓好呼吸,“嗯,很顺利,都办好了...裴确呢?”
“我已经给她做完催眠治疗,她成功找到了矛盾点,也看出幻象了。”
“矛盾点是什么?”
“是...一双童鞋,妈妈曾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但她逃出弄巷那天才发现,因为一直遗憾自己再没机会穿上,所以哪怕是对记忆中的你,也舍不得抹去这个意象。”
“童鞋?她在那么小的时候就......”
“是对童年所受创伤的延迟反应。”
心口猛地一揪,檀樾沉默片刻,低声道:“可是...为什么幻象会是我呢?”
“幻象其实是裴确的防御机制,在她能承受的压力抵达最高阈值后,她急需一个安全出口,恰好那时候你们遇见,这个安全出口,就变成了在现实世界唯一让她感受到爱的你。”
“我?所以让她感受到伤痛的人,是我吗......”
萧煦远摇头,轻叹道:“檀樾,别这样想。在裴确的视角里,你是她在解离状态时的救命稻草,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她那时也很难一次次将自己拉出困境。”
“但她来找我那天,不停和我道歉,还说...是她的自尊心作祟,才一直不停地推开我。萧煦远,十八岁那年,她和幻象里的我发生了什么?”
“她目睹了妈妈勇敢的反抗,内心清楚自己不能再一味逃避,给妈妈守灵那天,她和‘你’做了彻底道别。”
“道别?那之后十年她再没看见过幻象了吗?”
“应该刚到北城来,她忙着工作和生活,很少想起你,催眠的梦境里也没有关于这段时间的回忆。”
“那既然都放下了,又为什么会在两个月前,突然收到幻象中的我发去的短信,来四季云顶找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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