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低眼帘,她走向旁边小桌,拉出底下小圆凳,坐下。
整洁桌面放了寥寥几张画纸,质地极柔,无论折叠多少次也达不到伤人的锋利。
压在一旁的布袋里装了两支铅笔,短短一截,笔尖被磨得很钝,和卫生间的牙刷一样,圆润的找不见一处锐角。
生活在这里,最锐利的大概是空气,烈度极高的慢性毒药,无限供应。
如无风水面般平静的日子,一天接一天,把她载向未来。
......
“到散步时间啦,裴确,我们下楼吧。”
不知出神多久,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裴确转头,盯着安卉探出门框的半个小脑袋,迟钝地应了声。
同其他病患一起坐电梯到了底楼,跨出大门。
迈出高大建筑掩落的阴影,她看见自己一节节长高的影子。
阳光打在后背,像块暖融融的白年糕,撒上空气中漂浮的青草香,自身畔流动。
裴确刚轻呼出一口气,安卉忽松开挽着她的手,笑着问:“你今天想一自己一个人散步,还是想我陪着你呀?”
“一个人吧,”她眨眼想了会儿,“我今天有点累,只想走半圈就去长椅休息。”
安卉点点头,“好呀,那你记得找个阳光好点的位置,等时间到了我来接你。”
安卉离开后裴确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身沿着小径往深处走。
她步子迈得小,起初同行的人都渐渐超过她。
身畔不再有人经过,连风也消失了。
某一瞬间裴确抬起头,望见四周一片空无,像是怎么走也走不到的尽头。
浑身蓦感无力,右腿忽而僵硬时,她视线一偏,瞥见角落放着一排长椅,因为恰好是背阳面,照不到阳光,也没有病患坐着。
趁还有一只腿能活动,裴确掌心撑着膝盖,半拖半走地靠到长椅上。
尽管知道这躯体反应不过是药物副作用的一种,过会儿就好,但那样突如其来的不适感,还是会让她下意识想去缓解。
于是伏低身,裴确一只手搭在膝盖,另一只手揉搓着脚踝。
长发散在脸侧轻晃,树影与阴影相混淆,她盯着灰冷草地,就在那样无声空白的时刻,耳畔蓦地响起一道熟悉轻唤——
“裴确。”
心绪猛然一滞,裴确循声抬头。
只在梦中出现的少年,此刻就站在微风轻拂的背景,轮廓清晰,温柔沉静,仿佛无视时间,终是抵达了她身边。
于是再一次、又一次,数不清多少次,裴确毫无防备地坠进那片琥珀色深潭。
但很快,她便敛回眸光。
催眠治疗结束,她已经知道自己眼中的檀樾,不过都来自一场幻觉罢了。
“呵......”
重又埋下头,她不觉自嘲一声,却是在伏身那瞬息,猛地清醒。
她幻视中的檀樾,从来都只唤她醒醒。
一直被裴确错当成名字的“醒醒”,在萧煦远的催眠结束后她方才明了。
七岁那年她溺进水潭挣扎,悬在生死的危急关头时,她的求生意识爆发出巨大能量,让她第一次看见幻想中的檀樾。
他试图唤醒她,让她游到岸边,才会一直不停叫她醒醒、醒醒......
但这些独属她一个人的记忆,真实存在的檀樾并不知晓。
所以——
“裴确,我听萧煦远说,你恢复了很多。”
思绪未落,身侧长椅忽地一沉。
眨着眼,裴确松开揉脚踝的手,缓缓直起身来。
“嗯。”
再见到檀樾,她心中没有想象中那般波澜壮阔。
但喉咙莫名哽咽,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单音。
“那等你出院了,我带你去看南方的秋天,或者去北疆,染了秋色的赛里木湖,群山巅覆着皑皑白雪,但湖边草原还是一片金黄,月亮湾......”
柔和声线雀跃地响在耳畔,裴确定在檀樾脸上的视线却逐渐失焦。
尽管她已能分清幻与真,可与他共历的曾经仍归属真实的那部分。
当她知道次次救她的人其实都是自己后,檀樾在心里的位置,就像经过一场巨大爆炸留下的坑洞,空掉了。
他并非消失,也并非陌生,只是变得更遥远、更微弱,更...难以触碰。
“如果你不喜欢秋天,我们可以去新西兰,那边四季常——”
“檀樾。”
思绪回落,裴确抬眼,打断了他的无限畅想,低声问:“我跳进跨河桥水潭那晚......站在路灯下,和我对视良久的那个人,是真实的你么?”
音落,她目不斜视地盯着檀樾忽僵在唇畔的笑意。
那个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的答案,像是一根随风摇摆的麦穗,最终还是倒向了另一方。
蒙在幻想中生活了二十余年,她再无法自欺欺人。
静默良久,倒映在她瞳孔中的少年,终是点了点头。
“是我...但裴确——”
“我不怪你,檀樾我真的...哪怕在我知道真相之后,我也从没怪过你。”
视线垂落,她听见预料中的答案。
在裴确心里,檀樾一直是个心性善良的人。
与他在望港镇极端天气的那场初见,她攥着编织袋沿街去捡铁皮桶里的塑料瓶时,被轰然经过的车尾气烫伤脚踝。
她窘迫地躲进桂花树,周围无一人注意,只有檀樾看见她,停下来,向她鞠躬道歉。
尽管那时他是在国际学校念书的学生,她只是出生在弄巷,连一天学也没上过的拾荒小女孩。
可第二次见面,他仍耐心地躬身,揉着她发顶,和她定下牛奶之约。
后来,她一次次将他与自己幻想中的他混淆时,他还是一如既往,带她看哆啦A梦,送她草莓糖、曲奇饼干......
她想,像檀樾那样富有同理心的人,在那晚眼睁睁看着她溺水却没能救她这件事后,会给他带来多大冲击。
而冲击之后留下的阴影,又会伴随他多少年岁,破坏他多少场梦境。
......
“檀樾,从一开始,你就不欠我的,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不需要再弥补我了。”
头顶日光随时间转变轴心,方才一丝光亮都不见的灰冷角落,在裴确垂落的视线里忽而散落点点微光。
如同此刻晴朗的思绪,困苦十年之久,如今,她终于能坦然接受。
接受她与檀樾之间的情谊,总归是愧疚大过了爱。
却是恍然,身畔少年唇齿轻启,送来一阵柔风,将那个她以为一切已尘埃落定的结局,坚定地摇向了另一边。
“裴确,我们坐在跨河桥河边那晚,对你说今晚的月色很美的我,同样是真实的,当时的心念也是真的,直到如今,仍是。”
记忆倏起,带着裴确倒退回与檀樾同仰一片夜空的时刻——
她想起,那天,他穿了一件浅蓝衬衫,视线停在凉风拂过的水面,落寞怅然。
她就陪在他身边,抱膝坐着,看晚风从他解开两颗纽扣的领口钻进去,把整件衣服吹鼓,露出他清晰可见的锁骨。
看着看着,困意压倒眼皮,她闭眼良久,又忽在一串少年爽朗的笑声中惊醒。
檀樾盯着她,笑够了,才仰起头。
凉风拂过少年修长脖颈,裴确也学他的模样,同样仰头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
而后便听得一道闲适嗓音,旋在耳畔,慢悠悠地拖长语调。
“裴确,今晚的月色很美。”
第55章 赎罪 “那十多年,你觉得……
目光稍偏, 裴确凝视着少年那每次望向她时,比星辰更亮的琥珀色瞳孔,“不是每天都一样么?”
檀樾垂下头来, 面色一滞,抿唇浅笑。
“笑什么?”她蹙眉问。
“嗯......笑你还没长大。”他仍旧笑着答。
十五岁不明白这句话含义的裴确, 在二十七岁的如今,早已读懂少年隐含其中的爱意。
只是在那晚之后,她无可避免地坠进命运。
由吴一成引发的一连串噩梦, 像隔岸箭矢,倏地刺穿心口。
创痛闪回, 裴确猛地从长椅上站起身。
哽咽着呼吸,她逐字逐句痛喊:“檀樾,你救过我一次,难道就要次次救我吗?哪怕你一次也不曾向我伸出手来,我也不需要...不需要你用一辈子来赎罪!”
忽而翻涌的情绪,像是泼出玻璃杯中的水。
除了尽数倾泻,无法收回。
“裴确!”
“裴确——”
掌心抵在胸口, 领口宽大的病号服被裴确揪成一团。
呼吸起伏渐大,四肢忽攀上阵阵麻意时,她眼前和身后同时传来一声呼唤。
眼光泛白, 裴确不觉向后仰倒,檀樾眼疾手快将她揽到怀里。
听见响动从远处赶来的安卉快步踏过草坪, 挽住裴确一只胳膊,着急去推檀樾,“哎呀你谁呀!”
“我送她回病房,你赶紧去找萧煦远!”
任她指甲掐着皮肤,檀樾也不松手, 一把将裴确拦腰抱起匆匆往病房赶。
“叮。”
电梯门开,刚把裴确放到床上,萧煦远已闻讯赶来。
检查完基本体征,他让安卉去拿了安定针剂。
注射完后,檀樾一直守在旁边,直到看见裴确紧皱的眉头渐松,才和萧煦远回了休息室。
“你跟她聊了些什么?”
一进屋,萧煦就接了杯水递到檀樾手边问道。
“她还是把我对她的爱当成一种愧疚...和补偿。”
“你这么快就表白了?”萧煦远有些惊讶一向沉稳的檀樾的直白,又想到他对裴确一向如此。
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慢慢来吧,我一早就和说过这事儿不仅需要时间,她从小就没感受到过被爱,像是柏拉图洞穴寓言住在山洞里的人,误以为火光投射到墙上的暗影就是全部世界,哪怕她现在已转过身,知道了洞穴之外才是真实,但看见你的爱,仍会畏惧。”
“对裴确来说,选择转身继续回到洞穴里,比走出来接受你的爱更容易。”
“你知道我惧怕的从来不是时间的问题,”檀樾颓然地垂下头,“我怕的,是她始终不明白她对我的重要性。”
手腕轻晃,白水贴着杯壁绕圈,像他此刻无处安放的困顿。
“我怕我越靠近,她就越难受。我陪在她身边,只能让她看见自己的不好,我不想这样。萧煦远,你说她要怎样才肯走出洞穴,走近我呢......”
“你要有耐心,”萧煦远说着忽猛一拍脑袋,“对了,忘记告诉你,裴确下月初就能出院了。”
“出院?她今天还出现这种情况——”
“是啊出院,要不是因为你今天整这出,她下周就能出院。”
“......”
檀樾放下水杯,走到萧煦远工作桌前,抓着转椅扶手,“唰”一声把他转到自己面前。
睁眼盯着他,十分真挚地问:“你让她出院了,那我怎么办?”
萧煦远一头雾水,“什...什么怎么办?”
“我以后要到哪里去见她?”
“靠!”萧煦远一把拍开他的手,“檀樾,不爱你不是病!再说了,追女孩儿你不懂我懂啊,正好,她工作的设计院老总是我爸朋友,你弄几个项目让她负责,搞点霸总手段。”
檀樾冷嗤一声,“我要照你这样做,裴确估计下辈子都不会搭理我。”
他叹了口气,目光眺望着窗外远山,“她靠自己熬到现在,要的是独立和尊重,连周展宜都说......”
“展宜说什么?”
“她说,她就喜欢这个嫂子。”
“诶对了,她最近和你联系吗?我发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她出什么事了?”
一提这名萧煦远就来劲,巴巴儿地追在檀樾身后,像个复读机问个不停。
偏檀樾慢悠悠喝完整杯水才肯说:“她飞去美国离婚了,不知道顺不顺利,需要我帮你问问进度么?”
“行行行!”
檀樾突然提周展宜,萧煦远自然知道他不怀好意,“我会和裴确谈一次,一定从专业角度,认真、负责地开导她,现在能帮我问了吧?”
-
晨光熹微,黑夜刚散去一圈轮廓时,裴确睁开了眼。
她盯着门边空白的探视窗口,出神片刻,从床上坐起身,缓步走到窗边。
距离上次与檀樾见面,正好过去十五天。
指尖轻放到窗台,在这间病房住了近两个月,现在,是她最后一次凝望远方那片风景。
昨天安卉来送药时说,她的各项指标已经符合出院标准,之后只要每天按时吃药,再定期复查,今天就能办理出院。
夜色彻底被日光照透后,裴确离开窗台,想着离开前应该收拾些零碎杂物。
但她朝房间四周环顾一圈,找不到一件需要被带走的东西。
视线挪向旁侧小桌,她看见几张画纸,翻了几页,发现都是自己打发时间随手画的。
有些是线条笔直的建筑群,有些是线条柔和的人像,背面都是绕圈的黑线团。
小圆凳上叠着一套干净衣物,针织外套,薄绒裤,初秋时节怕她着凉,还搭了根格子丝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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