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芙心忽的一刺,心里没由来涌上一股痛楚。
明明给女儿,她还舍得,被程明昱要回去,她心里就接受不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程亦安看出她对爹爹余情未了,使了个眼色,将下人遣出去,轻轻抱着她问道,
“您既然舍不得,为何要给我?”
夏芙转过眸看着女儿,眼眶微有些泛红,
“安安,你知道,我不可能回程家,也不想回去,所以我与你爹爹不可能。”
程亦安能够理解,不是什么人配跟娘亲那一百多条蛇过日子,也不是什么人有本事给爹爹做夫人。
那可是程家族长夫人。光几十房族人就难以应付,更何况还有外头人情世故。
陆栩生说得对,程家确实不适合母亲。
不过话说回来,不回程家不意味着不能过日子,正这么想着,听见母亲道,
“无妨,拿去就拿去吧,就当了断。”
程亦安却不敢苟同,“我猜爹爹要么是不高兴您把珠子给我,要么是想留下他自个儿做个念想。”
“不说这些了,娘给你列个膳谱吧。”
夏芙在云南曾给一些孕妇做过孕时食谱,能预防孕吐,减轻不适,效果极好,她想给女儿试一试。
申时三刻,程明昱这边也回了程家。
老太医早先一步回来,已给老祖宗道喜,程亦乔姐妹均知程亦安怀了孕。
一家人聚在老祖宗的明间,商量着要去探望程亦安。
“先别急,她刚怀上,胎还没坐稳,你们别去打搅她。”老祖宗道,
程亦乔道,“那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要不,我和长姐去一趟吧。”
程亦歆也赞同,“多少得打点些贺礼送去,我毕竟生养过,能给妹妹一些经验。”
一直没说话的程明昱阻止道,
“你们先别去,这几日云南王妃在那边照看。”
提起云南王妃,程亦乔第一反应是那条蛇,她顿时打了个哆嗦,“那我不去了。”
程亦歆到底比程亦乔心思细敏,直觉这个云南王妃很蹊跷,安安与她明显过于亲昵,程亦歆当然也有些猜测,只是不敢深想。
老祖宗一听夏芙去了陆府,眼珠子瞬间就睁圆了。
二话不说将晚辈打发出去,忙拉住儿子问,
“见到芙儿了?”
程明昱闷声点头。
老祖宗可激动坏了,“说上话没有?她对你...”
程明昱当然知道母亲什么心思,无奈截住她的话,
“她不愿意回程家。”
老祖宗心思打住,眨了眨眼,“你把她跟云南王分开,她不就可以改嫁你了?”
程明昱苦笑道,“她并未嫁给云南王,不过是假夫妻,打着王妃的名头帮他照看儿子,芙儿的意思是,这辈子不会再嫁人。”
老祖宗何等人物,立即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缘故。
夏芙性子单纯,让她做程家宗妇那确实是为难了她,“其实她嫁过来,我也没打算让她当家,只想着让她跟你做个伴,恩恩爱爱过日子。”
“我是盼着她来享福,想好好弥补她。”
程明昱何尝不是这么想,他不会让夏芙承受任何流言蜚语,也不会让她操劳家务,哪怕夏芙不愿在人前露面,他也认,只想有个正正经经的名分,踏实过日子,也是给安安一个家,弥补孩子这么多年没爹没娘的委屈。
他多么盼着也能掀一掀她的红盖头,弥补十九年前未娶的遗憾,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你跟她说明白没?有咱们娘俩护着她,里里外外她就是最尊贵的命妇,没哪个敢给她脸色瞧,族务不叫她操一点儿心。”
程明昱沉声摇头,“她不愿意。”
老祖宗深吸一口气,面露无奈。
见程明昱一直沉默不语,问他,“那你这是打算放手?”
“不可能。”程明昱垂眸抚了抚衣襟,语气毫不犹豫,
老祖宗还是头回见儿子如此直白地袒露心声,反而失笑,
“那就罢了,山不来就你,你去就山,你们年纪也不轻了,错过这么多年本已是遗憾,再耽搁,一辈子就过去了,人生哪得圆满,你不是还担着个克妻的名声么,她不愿进程家的门,你就干脆陪着她在外头过日子,只要两厢情愿,什么事都不算事。”
程亦安刚怀上孩子,还有些嗜睡,晚膳没多久便睡下了。
睡前夏芙坐在她塌旁给她打扇,程亦安闭上眼唇角还
挂着笑,“娘,您去歇着吧,女儿又不是小孩子了,让丫鬟们伺候便是。”
夏芙舍不得离开她,“你就睡吧,你不知你睡相多好看,娘稀罕看呢。”
依稀还能从她的轮廓看到出生时的影子。
程亦安弯了弯唇,便枕着她掌心阖上眼。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有人拂过她发梢,那指腹好似有些粗粝,搁得她有些发痒,程亦安下意识抬手去拂,撞到一只结实的胳膊,猛地睁开眼,就看到陆栩生躺在她身侧,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给她扇风。
程亦安眨了眨眼,“栩生,你怎么回来了?”撑着床榻就要坐起。
陆栩生见她动作幅度大,慌忙扶住她胳膊,
“慢些,你可是双身子,不能大意。”
陆栩生将她扶稳,方松开手,继续给她幽风。
他看着面前的妻子,十八岁的姑娘,眼眸莹亮,肌肤嫩得出水,还跟早春的朝花一般娇气明艳,便怀上了他的孩子。
前世程亦安怀孕是什么心情已经忘了,时隔两世终于盼来了孩子,陆栩生这个铁汉此刻也化成了绕指柔,连着跟她说话都不敢大声,
“我收到飞鸽传书,得知你昏厥,便立即往回赶。”
程亦安眉间蹙起,“我不是交待裘青,不让告诉你嘛。”陆栩生刚走她这边就出事,怕他在边关不安心。
陆栩生道,“他可承担不起不告诉我的后果。”
陆栩生回不回来是陆栩生的事,但不告诉他,便是裘青的过错。
程亦安其实是高兴的,她扯着他袖口撒娇,“我得知喜讯后,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你。”
“我也觉着这么重要的时刻,我该在你身边。”所以他什么都丢下了,马不停蹄回京。
这一句话包含太多太多。
两厢都沉默下来。
已过子时,夜里凉了,陆栩生将蒲扇丢去一旁,陪着程亦安靠在引枕。
程亦安倚在他肩口,陆栩生将一块薄褥搭在她小腹,抬手将她往怀里拢了拢,程亦安想离得他近一些,又觉着这个姿势挤到小腹,最后干脆枕着他胸口平躺。
“对了,你前世也没有孩子吧?”程亦安问他,
“没有。”
“我也没有。”
所以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
程亦安盼着平平安安生下来。
正因为太难得,太稀罕,两下里呼吸都放得很轻,动作也小心翼翼。
两个人同时望着前方的帘帐,有那么些被馅饼砸中的懵然。
“陆栩生你高兴吗?”
“太高兴了。”
“没看出来,你脸上都没有笑容呢。”
程亦安开始挑剔上了。
陆栩生失笑,沉默一会儿道,“都高兴地不大会说话了。”
程亦安还是头一回见他手足无措,心头一乐,脑海不自禁开始憧憬孩子,
“陆栩生,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这是每一对怀孕的夫妻都忍不住要畅想的事。
陆栩生闻言却严肃皱眉,
“不要设想,也不要胡乱憧憬,生下来是什么就是什么,万一咱们以为是儿子,实则怀了女儿,女儿岂不委屈?反之亦然。”
程亦安闻言顿时慌了,连忙将脑海关于性别的想象给剔除。
“你说得对,我在益州曾遇到一位商人妇,她前头生了两个儿子,到了第三胎盼女儿,结果孩子后来流了,生下来是个成形的男胎,孰知不是孩子委屈不愿来到人世之故?”
随后程亦安抚着小腹哄肚子里的娃儿,“娃儿,娃儿,无论你是男是女,你爹爹和娘亲都爱极了你,你可要高高兴兴平平安安来到这个世上...”
陆栩生被她模样逗笑,目光也跟着落在那平坦的小腹,伸出手想抚一抚,又担心自己掌心粗伤着孩儿,
“真怀了吗?”
一点动静都看不出来。
回想起前世程亦安小腹隆起的画面,陆栩生顿生愧疚,
“安安,这辈子你什么都别想,只管安生养胎,府里头的,外头的,你通通不管,万事我来处理,明白吗?”
程亦安贴着他下颚蹭了蹭,委屈道,“你这不是要离开吗?”
陆栩生轻轻抚着她面颊,将她往怀里搂紧了,嗓音发哑道,
“你给我几日光景,我很快就回来。”
“边关的事不管了?”
“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大过你和孩子。”
这是驻在他心里的念头,说完,意识到自己是边关主帅,不可能真的弃朝务不顾,又道,“车汗和北齐起了冲突,我坐山观虎斗便是,我只需去一趟白银山,再帮着假的南安郡王站稳脚跟就回来。”
“正好,你回来之前,我娘亲在陆府陪着我。”
陆栩生欣慰道,“方才我回来时撞见了岳母,有岳母在,我就放心了。”
“我渴了。”
“我去给你斟水来。”
“我饿了。”
“那我让人给你煮一碗燕窝粥。”
程亦安靠着引枕,看着被支使地团团转的陆栩生直发笑,
“哎呀,孩儿孩儿,若不是沾了你的光,为娘有什么本事使得动你爹爹?”
陆栩生递了茶水过来,不高兴了,
“过去我照顾你还不够周到?”
程亦安指尖绕着一撮发梢,慢悠悠说着,“你是下过厨做三角糕?还是搜罗厨子给我做不重样的点心?还是捏过肩捶过背啊?”
瞧,岳丈和大舅子太好,衬得他黯淡无光了。
陆栩生揉了揉眉心,认命道,
“从今日起,本郡马给郡主您端茶倒水,揉肩搓背,满意了吗?”
“生完也这样?”
“七老八十了还这样!”
“谁知道七老八十了,我还要不要你?”
陆栩生:“......”
咬牙,来到她身后坐着,双手搭在她双肩,“给你捏捏?”
程亦安舒舒服服靠在他怀里,“试试吧。”
陆栩生从未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计,手艺生疏得很,程亦安嫌弃道,
“跟我二哥哥学一学!”
陆栩生发笑,“是该向大舅子讨教讨教。”
捏了一会儿,程亦安骨头疼,
“你是伺候我呢,还是跟我有仇,快轻一些吧,肩骨都要被你捏碎了。”
陆栩生那么高大的身子,盘腿坐在她身侧本已很不舒服,被她这么一嫌弃,一时手也不知往哪儿放,鬼使神差想起过去“伺候”程亦安时的情景,他一手扶住她蝴蝶骨,一手捏着她后颈那块颈椎,如此上下来回拿捏,
“怎么样?”
“还不错。”
夏日程亦安上身只罩了一件薄薄的寝衣,陆栩生指腹又满是老茧,偶尔那指尖还能触到她耳珠,不一会,程亦安便觉得不大受用,眼神绵绵无力望着他,
“松手吧,我消受不起。”
陆栩生对上她水盈盈的眸子,顿时就明白了,俯首便是一片旖旎的春光,陆栩生移开视线,也跟着无力地叹了叹,
“当爹,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程亦安气得砸了他一拳,陆栩生手忙脚乱接住她的粉拳,急道,
“祖宗,你要教训我,吩咐一声就是,我自个儿来,不劳驾你。”
陆栩生陪着她睡了两个时辰,又折往宣府。
接下来两日,程亦安开始犯吐,幸在夏芙在身侧,时不时给她调整食谱,症状还不算明显,就是夜里睡得不大好。
不知怎么,她总能梦到前世的孩子,反复夜醒。
夏芙见状,担心道,“不若娘亲替你走一趟香山寺,寻大师给你求一个平安符回来?”
程亦安也是这样想的,“那就拜托娘亲了,只是香山寺会不会
远了些?”香山寺在城郊。
夏芙回道,“香山寺的佛祖灵验。”
她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还能活命,不是佛祖保佑又是什么。
她去替外孙求个平安符回来,想必孩子一定能平安出生。
程亦安无话可说。
看程亦安着急的样子,怕是她不去,今夜就睡不好,夏芙用过早膳,便带着人往香山寺进发。
早起还有朝阳,出城后太阳被一层青云遮掩,夏芙担心要变天,掀帘吩咐侍卫,
“去王府递个消息,让王爷下了朝来香山寺接我。”
云南王好不容易进一趟京,各部衙门均要跟他对接王府辖区的公务,譬如人口赋税,譬如完善法度并审案流程等等,是以各部官员三天两头要寻他,云南王每日均要去官署区点卯。
旁人家的侍卫难进官署区,但云南王府特殊,皇帝晓得云南王对京城不熟,人手有限,许多门路也不通,便给他行了方便,侍卫在正阳门递了名帖,便进了官署区来,得知王爷在礼部,便往礼部衙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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