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好?”
夏芙眉间微蹙,淡声吩咐,“换一只手。”
程明昱威仪甚重,从不听人摆布,面对夏芙他没法子,侧过身,将另一手搭过来。
那股湿热又覆在手腕处,这一回更甚。
夏芙手放上去没多久,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程明昱面不改色。
总算听完脉象,夏芙松开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叹道,
“我回头给您开个药浴的方子,您得空泡一泡吧。”
程明昱眯起眼看着她问,“你把出什么症候来了?”
夏芙把出他咳过血,避开他逼人的目光,心存愧疚道,“肺部有积年寒症,需祛湿排寒,冬病夏治,眼下三伏天正是泡药浴最好的时辰,您试一试吧,回头我配好药包交给安安...”
再让程亦安给他。
程明昱没说话。
夏芙觉得自己欠他一个道歉,于是转过身朝他欠了欠身,“那日的事,跟您赔罪,您别放在心上。”
程明昱听了这话,心底无端涌上一阵酸楚,忍不住又咳了几声,语气微微发紧,
“什么话别放在心上?哪句话别放在心上?”
是拒绝他的话,还是心里有他的话?
夏芙听得他语气急了,顿时懊恼失言,她何苦又招惹他?
打算起身避去右厢房,恰在这时,床榻方向传来一声懵嗔的“爹”“娘”。
只见程亦安已坐起,痴痴看着他们俩,娇俏的脸蛋覆满茫然。
程亦安方才被程明昱的咳嗽声给弄醒,睁开眼便模模糊糊瞧见一双熟悉的身影坐在对面圈椅。
她以为自己看错,定睛看了一会。
爹爹和娘亲竟然同时来探望她。
上次的“团聚”实在是勉强,今日算是正儿八经的团聚吧。
嘴角情不自禁咧开,落在夏芙和程明昱眼里便有些傻了。
夏芙见女儿醒来,自是把程明昱的事丢开,连忙挪过来,“安安....”
她紧握住女儿手腕,眼底闪出泪花,
“傻安安,你怀了孕都不知道呢,突然昏厥,可吓坏娘亲了。”
她将程亦安抱在怀里。
程亦安神情僵在脸上,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这是怀孕了?
难怪这几日左右不舒坦,被爹娘和南安郡王的事一搅,连着月事迟了两日也没放在心上。
前世今生她最盼着的可不就是一个孩子?
泪水后知后觉滑落眼眶,她望着对面的父亲,呢喃问,“爹爹是真的吗?”
程明昱感觉到女儿的欢喜,才真正露出一丝喜悦,“千真万确。”
程亦安得到肯定答复,忍不住搂紧了夏芙,埋在她肩口哭道,“娘,我有孩子了....”
前世今生时隔近七年,她总算又怀上了。
夏芙见女儿哭得动容,心中纳罕,想当初她刚有孕时,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程亦安与她不同,满满的喜悦。
论理安安才十八岁不到,性情要更稚嫩些才是。
不过程亦安终于得偿所愿,夏芙自当为她高兴。
“安安,陆栩生不在京城,娘留下照顾你好吗?”她还从未照顾过安安,她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光就在怀孕生产,所以她想在女儿最艰难的时候留在她身边。
女儿任何时候都是依赖娘的,程亦安乐得再度扑在她怀里,
“女儿求之不得。”
程明昱看着相拥的母女,眼眶一度泛酸。
程亦安躺了许久,浑身不自在打算起身,却被夏芙按住,
“头三月孩子胎像不稳,你别乱动。”
程亦安前世没有躺过,恰巧前世也落了胎,母亲好歹平安生下了她,她于是跟母亲取经,“您怀我时,头三月是躺过来的吗?”
话一问完,程明昱的视线明显扫了过来。
程亦安顿时后悔,怪她顾着高兴,忘了爹爹在这,忘了爹爹和娘亲那段旧事。
夏芙忍着心头的苦楚,含笑道是。
她就偎在那扇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枯竹熬了三个月。
程明昱看着夏芙发白的侧脸,心里下刀子似的。
她怀安安时,他不曾在她身边。
那一晚,他抱着焦尾琴一夜无眠,以为自己会心如止水面对这场注定的分离,可事实是很多事情已脱离掌控,为了不让自己分心,他立即赶回京城赴任。
夏芙就留在弘农程家堡养胎。
说来说去,他们错过太多,他也愧对她们母女。
可惜如今他想弥补,伊人已改嫁。
程亦安其实想跟娘亲说一些女人怀孕的私房话,只是程明昱在这里,她也不好多问。
夏芙也想赶程明昱走,可惜她没有这个身份。
程亦安身为晚辈,不能催。
两下里都沉默下来。
日头西斜,廊子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两个侍卫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明嫂子从侍卫着装认出是程家的人,进来禀程明昱,
“家主,来了一个侍卫有紧急要务欲禀报于您。”
程明昱问道,“他从何处来?”
“云南。”
程明昱蓦地一怔,他曾吩咐过前去打探夏芙底细的暗卫,只待有消息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禀到他跟前来,所以暗卫这才追到陆府。
夏芙听得“云南”二字,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妙的预感。
程亦安也敏锐察觉气氛不对,眼珠子慢腾腾转着,一会儿看爹爹,一会儿看娘亲,只觉厢房里的空气无端变得稀薄。
程明昱视线不着痕迹扫过夏芙,慢声道,“让他进来。”
第75章 你们是假夫妻?
夏芙眼神微晃, 不由得松开程亦安的手,缓缓坐直身子,目光落在女儿身前, 心里砰砰跳的厉害。
余光中, 那个男人正襟危坐, 依旧是一切在握的镇静模样。
侍卫目不斜视进来, 低头跪在程明昱跟前。
“禀家主,属下已查明云南王妃的真实身份...”
程亦安脑门如同被敲了一记, 震惊地看着爹爹和娘亲,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夏芙暗吸一口气, 料定今日逃不脱了, 做好破罐子破摔的准备。
那厢的程明昱,
只是动了动袖袍,好似侍卫所说与夏芙无半点关联,平静道,
“接着说。”
侍卫回,“云南王妃本名夏芙, 原是老王妃多年前救下的义女, 一直跟着老王妃养伤, 先王妃去世后,襁褓里的二少爷从此养在老王妃身边,外头人便以为是这位继王妃所生。”
程明昱听到这里, 心猛缩了缩。
所以沐勋压根就不是夏芙所生?
他慢腾腾瞟了一眼夏芙,夏芙已然两眼望着房梁,满脸无力。
这些事程亦安事先便知晓,不以为意,她好奇的是父亲为何要当着母亲的面, 将此人招进来,她忽然有些捉摸不透楚爹爹的路数了。
这显然是故意的呀。
爹爹真坏。
程亦安心疼地往前伸了伸手,够住了母亲的手背,握住了她。
侍卫查清始末昼夜兼程从云南奔回,一刻都不敢停歇,奔到陆府已是累极,这会儿说了两句,停顿下来,喘上一口气续上,
“老王妃临终有意撮合这位夏夫人和云南王,夏夫人没答应,直到云南王要进京送质子,夏夫人为报恩,遂以二少爷母亲的身份跟来京城。”
“家主..”说到这里,侍卫抬起眼,对上程明昱汹潮暗涌的眸,
“属下翻遍云南官府的户籍档案,不见云南王和王妃的婚书,甚至偷偷潜进云南王府的祠堂,翻了家谱,也不见记载这位夏氏的名讳,所以,这位夏氏很可能是云南王用来糊弄的朝廷的幌子,她一不是真正的云南王妃,二不是二少爷的亲母。”
暗卫说完,将更为详细的邸报奉给程明昱。
程明昱眼底暗芒迭起,狠狠吸了两口气,难怪云南王许多举止存疑,原来他们并非真夫妻。
芙儿不曾嫁给云南王....
程明昱忽觉沉寂的血液都要沸腾了,俊脸甚至被蒸出一层红色。
她竟然口口声声说“与云南王很好”,全是糊弄他的话。
程明昱摆了摆袖,示意暗卫退下,一双眸子发狠似的盯着夏芙。
夏芙被那道咄咄逼人的目光戳得心神俱战,面颊险些要被戳出一个窟窿来。
倒是程亦安杏眼睁得雪亮,万分意外。
所以,娘亲与云南王并非真夫妻?
这就能解释为何娘亲毅然决然要留在京城,对着丈夫似乎没有留念和担忧,这就能解释娘亲为何敢在院子里养一百多条蛇,全然不顾另一半的感受,以及为何寝间那张床榻也只孤零零一个引枕.....
程亦安心情顿时豁然明朗,娘亲若真嫁给云南王,夫妻两地分隔并非好事,云南王长久待在王府,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将来免不了有妾室欺压母亲,又是一宅子乱账,且万一将来娘亲还要回云南呢,程亦安光想一想,心就突突得疼。
眼下好了,娘亲不用被身份束缚,可以自由地留在京城。
“娘....”她按捺住喜悦轻轻牵了牵夏芙的手指。
夏芙朝着她露出一丝苦笑。
程亦安毕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看一眼爹娘此刻的情景,已然是心中通透。
她再杵在这不合适了吧?
程亦安很有眼力劲地准备起身离开。
怎料,夏芙伸出手摁住了她。
程亦安:“......”
母女俩视线相撞,夏芙眼神带着几分求助,不许她离开。
程亦安进退维谷。
轻飘飘瞟了一眼爹爹,程明昱脸色依旧没有平复,看清夏芙的动作,他将视线从夏芙身上挪至程亦安。
程亦安对上爹爹发暗的眼神....
好吧,这是嫌她碍眼了。
回想那夜爹爹吐血的模样,程亦安决定帮爹爹一把,窸窸窣窣要下塌,她俏皮地把小脸蛋往娘亲跟前一凑,夏芙被她打趣地极不好意思,这才松开了她。
见她没事人一样起身,又忙道,
“你小心些...”
“我没事,娘,我身子骨好着呢!”程亦安稍稍理了理裙摆,朝爹爹挤了个眼色,便出门而去。
程亦安今日穿了一条水红色的襦裙,外罩浅橙的半臂,梳着一个百合髻,本就是很明艳的装扮,心情一好,整个人更灵动了,她这一出来,候在廊角的如兰和丁香等人迅速迎过来。
“姑娘,您没事吧,就这么出来了....”
程亦安朝三人眨眨眼,示意她们别吭声。
搭着如兰的胳膊,沿着抄手游廊来到正屋廊下,明嫂子从西厢房又端了一把圈椅,让她在廊下坐着,程亦安摆摆手,让众人离得远些,不叫打搅爹爹和娘亲。
刚坐下来听得外头有说话声,问道,“怎么回事?”
明嫂子循着穿堂外望了望,“今日太太一早被太后召进了皇宫,方才回府,听说了奶奶您的事,便往这边来,想是知道家主在这,就没进来了。”
程明昱素来回避女客,即便是亲家,非要紧时候,私下也不会面,所以王氏晓得后,便退去了正厅。
程亦安沉吟道,“你替我回了一句太太,就说等我好些了,再去给她请安。”
明嫂子道,“李嬷嬷已替您回过了。”
程亦安便安心坐着,视线往东厢房睃了一眼,心平静气喝起补汤来。
“嫂子,你去给爹爹和娘亲添个茶。”
明嫂子进来时,夏芙已回到圈椅坐着,她上完茶便悄声退下。
程亦安离开后,夏芙渐渐镇定下来,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跟程明昱解释的,她的事与他无关,啜了一口热茶,人反而气定神闲来。
程明昱顾不上喝茶,一双深眸直勾勾盯着她的方向,
“所以,你与云南王是假夫妻?”
夏芙闻言偏过眸,迎上他的视线,“我这辈子没打算再嫁人,那纸婚书与我而言是束缚。”
程明昱明白了,夏芙被程家伤得太深,不愿再困入婚姻的牢笼,那么事情来了,她也可能与云南王是一对有实无名的真夫妻。
程明昱心里当然也不好受,只是转念一想,又如何,只要他们没有婚书,那么云南王也不是名正言顺。
“就为了报恩,要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
夏芙正色道,“我不觉得是搭进去一辈子,我想留在安安身边,他需要人帮忙照看孩子,那个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云南王府于我有恩情,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那双眸子晶莹剔透,哪怕二十年过去,她依然是那么纯净无暇,一如当年。
程明昱深望入她的眼,“所以你只是觉得两厢便宜,便凑合着过,你也不是非他不可,是吗?”
那双清隽的眸眼有着逼人的亮度。
夏芙隐隐约约察觉出他的意思来,一时喉咙泛哑,移开视线怔然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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