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美人是第二日才知晓,宫里头还有一位徐答应。她二人虽同为徐姓,但祖上并无姻亲,不过是巧合罢了。徐答应不过是六品散官之女,家世自然不能与她相较。这位徐答应既然都未能随圣驾到行宫避暑,可见也并非得圣心,故而,徐美人没把徐答应放在眼中。
不过她在行宫这些日子,也多少看出了后宫中的勾心斗角,她不在意徐答应,不代表徐答应不会注意到这个与她同姓的嫔妃。
槅窗开着,廊下宫人轻声洒扫,徐美人不紧不慢地饮着茶水,眸中凝着浅淡的晦色。她掀起眼,日暮西斜,这是她进宫的第二日。
她指尖儿点着桌案,稍许起身,唤来翠菊,“为我更衣。”
……
圣驾回宫,又要到中秋,前朝要处理的政务只多不少,昨儿皇上回乾坤宫没歇上一会儿,就有大臣求见,入夜又要批阅御案堆积的奏折,忙到亥时才吩咐安置。
一大清早,全福海都没清醒,又去伺候皇上更衣上朝,见了一日的朝臣,这会儿才有喘息的空档。
徐美人来得凑巧,全福海跑进去传了话,不一会儿传她进殿。
这是徐美人初次到处政的乾坤宫,她回宫后,除却行宫伺候的宫人随行入宫,皇后又给她宫中拨了几个洒扫的宫人。徐美人吩咐丹桂教导后,挑了个瞧着伶俐稳重的近身问话,自然也得知了这宫中明面上的形势,皇上鲜少准允后宫嫔妃去御前伺候,在宓贵嫔之前,后宫最得宠的是杨才人,此后就一直是宓贵嫔了,皇上甚至准允宓贵嫔留宿乾坤宫寝殿侍寝。
徐美人这番过来,也是因为行宫她无意中做的事,已经惹了这位不喜,罗常在侍了寝,倘若白答应再寻到机会见到皇上,她在宫中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她分析利弊,不想坐以待毙下去。
进了内殿,徐美人敛下心思,屈膝福身,“末伏尚燥,嫔妾特意吩咐御膳房炖了梨子汤水,给皇上送来。”
御案后,李怀修淡淡点了点头,“你有心了,起来吧。”
徐美人起了身,提着食盒,拾阶而上,站到御案旁侧。
御案上摆置的是两卷论史的集子,已翻去了大半,正是文英一页,空白处用湖笔标记着心得,徐美人颇有诧异,从食盒中端出梨子汤水,边随口道:“皇上治国,也要看臣子传吗?”
李怀修微顿,捻了捻扳指,侧目看她,徐美人后觉失言,紧张地退身半步,垂首道:“嫔妾失言,皇上恕罪。”
“无妨。”李怀修手臂倚靠到椅背,知她自幼通读史书,一时失言不过是脱口而出,并非有意为之,随意道:“你既知道文英,觉得此人如何?”
徐美人心口砰跳,侍奉皇上月余,她虽伴驾时日不多,然也摸出皇上待她的心思,后宫嫔妃众多,她不知宓贵嫔如何得的圣心,致使盛宠不衰,却有几许看清,要想入圣眼,定要与寻常的嫔妃不同。
皇上今日能召见她,大抵也正是因皇上此时正在看这本传记史书,自初次侍寝后,皇上接连召幸她,一是因她家世,二则,是因对她饱读诗书的欣赏。
当下,她要做的,就是在皇上眼中的徐美人,与后宫只会争风吃醋的嫔妃,都不相同。
徐美人缓下心神,只道:“嫔妾不敢妄言。”
李怀修拂手,“但说无妨。”
徐美人这才低垂下眉眼,柔柔启唇回话,“昔日金人围京城,勤王之兵四集,后世有人或道‘今日之祸,实文英有以启之。’或言‘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文英之罪也。’”她顿了下,微微抬眸,“嫔妾却不以为然。”
李怀修黑眸看着她的眼,“为何?”
殿内煌煌,男人姿态闲散,注视着下首的女子。
徐美人不敢看那位的眼,攥紧了手心,依着当初祖父在书房时的教导,嘴唇翕动,“文英公曾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可见公卿傲骨,嫔妾以为,文英公逆史流,致使一朝陨灭,确非能臣。文英公有二错,一错在逆流而行,二错在心怜苍生疾苦,而迫切求于变革,此行却不知世事有可为有可不为,并非成大业之时。祖父教导过嫔妾,太///祖建业之处,也是由一腔孤勇,却是顺应实事天命,揭竿而起,才有后世之大魏,而今之太平,故而,嫔妾以为,文英公非能臣,而是孤臣。嫔妾敬服,然也叹惋。”
言罢,徐美人停住声,又忙道:“嫔妾失言,不该妄议太///祖,皇上恕罪。”
李怀修淡笑一声,“你说的不错。”
他垂下眼睑,随手翻过一页,淡淡道:“留下伺候笔墨。”
徐美人微怔,这才彻底舒了口气,她眉眼抹上悦色,温顺地应声。
当夜,圣驾去了谨兰苑,徐美人侍寝。圣驾方从行宫回銮,徐美人就得了侍寝的机会,可见不是个简单的。
明裳得知这夜徐美人侍寝时,正缠着打好的金丝络子,听闻今儿是徐美人提着梨子汤水,亲自送去的御前,不止得皇上准允送了进去,夜中又得了皇上召幸。徐美人在行宫受的圣宠不输于明裳,虽有几回让皇上下了脸面,但徐美人还能复宠,想来也有不寻之处,不可小觑。
得了这信儿,月香最是不满,她瘪着嘴,觑着主子的脸色,没敢出声议论,却是狠扯了把手中的络子。
随主子入宫有一年,她早已看清,想要皇上专宠主子是异想天开,主子能得皇上三分偏爱,已是越过了后宫大半多的嫔妃。可她仍是不快,换是旁人也就罢了,偏生是徐美人,当初杨才人就与主子不对付,嫉妒主子得宠,几番刁难,而今她总觉得,这徐美人有继杨贵嫔的势头。主子眼下还不能有孕,倘若再让徐美人赶在主子前头有了身孕,那该如何是好!
这番作想,月香越发替主子委屈。
明裳没觉出什么委屈,她虽得宠,可那位能召谁侍寝,哪是她能左右,她亦是从没想过,让那位专情于自己,也从不在乎。她既选择入宫,最要紧的是得圣心,诞下皇嗣,光耀母家,以免去父亲因寒门所受的倾轧。
她至贵嫔位分后,母亲再来家书,言父亲在前朝已好走许多,家里府宅也从十里巷搬去了铜月街,四方亲友都待家中甚好,只盼她小心珍重。明裳得此书信,就知自己当初的选择无错,更何况,她即便不入宫,也难以嫁去柳家,还不如做下这般选择。
不过这徐美人确实有些本事,徐美人出身徐家,听闻徐美人的祖父是有名大儒,她在家中时,常听父亲提起徐老,徐美人受徐老教导,料想是能与那位说上几句话。
后宫嫔妃,姿容各异,争宠的手段也层出不穷。明裳自认为自己容色合那位的心意,那位宠她,大抵还有她自幼习舞,身段软于后宫嫔妃的缘故。当初徐答应在圣前唱曲儿,不也同样是得宠了一段日子。明裳担心也没用,当下最要紧的是调理好自己的身子,至于徐美人如何,后宫不缺替她操心的人。
徐美人侍寝后,六宫嫔妃这才真正注意到这个新进宫的嫔妃。众人不禁暗暗猜测,皇上临幸徐美人,可是宓贵嫔已经失了圣宠,这后宫的宠妃,又换上了新人。
一时间后宫风向倾倒,徐美人风头正盛,下面的宫人自然极力捧着,内务府挑拣着好东西一股脑往谨兰苑送。
徐美人这般风光,不免有人想要攀扯巴结,苦于没有路子,不由问到徐答应身上,同为徐姓,与徐美人可有姻亲?徐答应僵着笑脸,摇头说无,那人则面露可怜之色。同为徐姓,有人有家世倚仗,而有人什么都没有。徐答应面上若无其事,心底却恨得牙痒痒。
今儿徐美人又遣宫人到御前送了两本集子孤本,不必想,今夜大抵又是徐美人侍寝了。
全福海已经有了准备,不想今儿不知吹的什么风,宓贵嫔竟也来了御前。
他躬身上去迎,明裳有意描了妆容,眼尾涂抹了嫣红的脂粉,眉眼弯弯,好不艳丽。
她今儿本是没心思到御前,因忽然想起,皇上曾在行宫承诺过她,准允娘亲进宫。回宫也有小半月,仍不见御前的动静,她实在坐不住了,才刻意收拾了一番,到御前探探口风。
全福海恭敬地做礼,“奴才请宓贵嫔安。”
明裳弯唇道:“全公公不必多礼,不知这时公公可方便替我到御前通禀一声。”
宓贵嫔聪明,要见皇上一向都会挑时辰,这时候皇上正无事或习字或读史或作画,全福海哪有不方便的,更何况来的人还是宓贵嫔。
他转身进殿通禀,不出所料,皇上直接准了人进来。
殿内,李怀修正在习字,他偏爱碑文,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字字如风。
那女子进来,他眼皮未掀,让人伺候研磨。
明裳有求于人,故而听话,放下食盒,当真研起磨来。
题字写完,李怀修察觉今儿这女子似乎过于温顺安静了些,他侧过身,这才掀眼,去看一旁乖乖研磨的女子。
自回宫后还是第一回 见到这人,这女子容色生得好,即便不施粉黛,也十分好看。当下涂抹了脂粉,整张脸蛋粉得像春日的艳艳桃花,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
李怀修眯了眯眸子,抬手将人带到怀中,女子猝不及防,伏到他胸口,偷偷瞄他,脸颊羞答答的,滚烫如血,还头一回见这女子这样,李怀修觉得新鲜,掐了把那嫩得很豆腐似的脸蛋,轻挑地提了下唇线,“故意勾朕?”
这女子什么样,他最是清楚,满肚子的花花肠子,狡猾得像只小狐狸,又胆大包天。妆面画成这样,不是故意讠秀他,还能是因为什么。
明裳抖着睫毛,纤细白皙的指尖揪着男人腰带,娇羞的模样,“回宫后,皇上一日也不来看嫔妾,嫔妾 都想皇上了!”
李怀修眉心跳了下,心绪竟因她这句话,生出一抹怪异的愉悦,他嘴边噙着笑,指腹捻着女子柔软的耳珠,“朕不去看你,你就不知道自己过来?”
“嫔妾哪敢。”明裳哼哼唧唧的,推了把男人胸怀,娇声软语,“皇上召幸徐美人,嫔妾哪敢坏了皇上的兴致。”
不知为何,这女子提起他临幸后宫别的嫔妃时,李怀修竟莫名发虚,好似自己理亏了般,他勾了勾鼻骨,轻咳一声,似是无意道:“徐美人的外祖劳苦功高,即便年逾耄耋,告老退隐后仍旧为国事奔走,朕是怜她外祖一片拳拳之忱。”
至于是何事,李怀修并未与这女子说,念此他又不禁淡下脸色,倘若宋文进有徐老半分忠君为民之心,他也不至于日日看那把老骨头不顺眼。
徐氏女精习史书,但毕竟是拘于闺中的女子,所言所谈,都是借书中大家,他看得出,并未点破。自行新政后,前朝不缺有才学的能臣,因而在后宫中,他并非是真的喜欢这样的女子。然他是皇帝,需要这样的手段,也需要后宫相互牵制的嫔妃。徐氏女,是最好的人选。
他正想着,猝不及防,下颌贴上一瞬柔软,那女子眼眸雪亮,正环着他的腰身,像个妖精似的跟他撒娇,“嫔妾不管,皇上好久都没搭理嫔妾了,皇上不知这些日子,下面宫人们待嫔妾都散漫得紧。”
李怀修脸色一沉,“当真如此?”
他搂住女子的腰,厉声,“混账东西,谁敢怠慢你就说与朕,朕自会重重惩治。”
明裳噗嗤一笑,眼波流转,姿容娇艳欲滴,明艳得不可方物,“皇上待嫔妾这么好,嫔妾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嫔妾了。”
女子今儿描了唇珠,红润丰腴,似若丹霞。
简直让人,食髓知味。
李怀修幼时饱读圣贤书,在皇子们日日与晓事宫女通习人事之事,他则觉敦伦之乐最为索然,不如御射快哉,在去岁之时,他甚至仍旧这么认为。
……
他抚着女子娇喘微微的脸蛋,忍不住失笑,“怎的这般没用。”
明裳皱着鼻子气闷地哼了声,别过脸,不想说话。
李怀修忽觉这番情形过于熟识,曾几何时,皆是因此,荒唐过后,这女子缕缕触碰他的底线,而他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
李怀修头疼地压了压眉心,倒底是又遂了这女子的意,“朕让全福海把私库的对册给你,想要什么,自己挑拣着搬回你的永和宫。”
听到好处,明裳终于动了动耳尖儿,眸子一抬,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蛋,正像个小狐狸打着算盘,“皇上准许嫔妾拿多少?”
李怀修好整以暇地盯她,“要看朕的爱妃想要多少。”
这位头一回唤她爱妃,明裳居然有些不自在,怪羞人的,尤其两人刚做完那档子事儿。明裳可不好糊弄,每每都要讨点甜头回去。
她伸出十根纤纤的手指。
李怀修姑且点头。
这女子倒还知晓分寸。
明裳自然知晓分寸,她真正想要的,是接下来这位的一道旨意。
女子抬眸,眼波潋滟,“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答应过嫔妾的事。”
李怀修丹凤眼微暗,抬手勾住明裳的下颌,指腹在那细白的皮//肉上磨了两下,反问她,“朕应过你何事?”
他手上没用多少力道,被女子一推,就落了下来,明裳故作恼意,“嫔妾就知道皇上给忘了。”
“在行宫时,皇上分明应过嫔妾,准允嫔妾的娘亲进宫探望,回宫这么久,也不见皇上一道旨意,皇上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
那女子红艳艳的唇跟崩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义正言辞,冷冷哼声,十分地不高兴。
李怀修盯着她那张脸,忽时面容寡淡地靠到銮座上,狭长的丹凤眸沉沉如水,“你今日过来见朕,百般婉转乖顺,就是为了要见你母亲?”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明裳眸子茫然一瞬,触到男人深沉如墨的眼中,呼吸倏然一滞,她不解,自己是又说错什么话了吗?难不成,这位是不悦方才她得寸进尺的幽幽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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