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见到对方的车驾,隋县令低声吩咐跟在一旁的长随:“去府里同夫人说,归仁县主来了。”便略拱了拱手,欲要带着儿子骑马绕过这一行人。
他的儿子隋少爷却道:“父亲,归仁县主这时间过来,应是有什么急事,还是儿子去问问为好。”
说完,也不等隋县令发话,就雀跃着凑近那边的车驾,立在外头高声道:“小可见过归仁县主,不知县主过来有何要事?”
马车上车帘撩开,小杏从车轿上跳了下来,随后回身扶着戴着帷帽的宋苒下车。
宋苒对隋少爷行了个平辈礼,一张青涩的脸庞在米白色的帷帽下若隐若现,她轻声道:“隋少爷,今日陛下要去五台山祭拜太后娘娘,小女身为太后娘娘的义女,怎么能不同去?只是,小女只是一介孤身弱女子,害怕自县城到五台山的路上出些差错,又害怕冲撞了陛下和贵人们,所以……“
柔缓的女声轻轻的,像春天的柳絮飘在隋少爷心间,他急忙道:“县主跟着家父一道就是了,我们也正要往五台山去。”
“可是……”宋苒有些迟疑,“隋大人那边……”
“这有什么?!您是太后义女,去五台山祭拜理所应当。”隋少爷笑得露出颊边的梨涡,拍着胸脯保证道,“小可去同家父说一说就是了。”
话音刚落,就疾步回到隋县令身旁,笑着道:“父亲,归仁县主想要去五台山跟着祭拜太后娘娘,担心路上的安全,想要跟在我们后边。”
隋县令捻着胡子睨了自家儿子一眼,严肃道:“归仁县主云英未嫁,怎可跟在我们身后,成何体统?!”
隋少爷面色一滞,哀求道:“爹爹,儿子已经答应了,您给儿子留些面子吧!而且这是去祭拜太后娘娘,县主自有车轿,怎么也算不上失了体统吧?”
隋县令对自家独子一向溺爱,心中默默道:归仁县主是太后义女,于情于理,去五台山祭拜也是应有之义,如此,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而且,隋县令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若是一味拒绝反而会激起他的逆反之心,回头再让他娘劝劝他为好,反正有自己在一日,他绝对不要想娶一位孤女回来。
想到这里,隋县令勉强同意,开口道:“看看都什么天了?还不上马?!”
有隋县令在前,路上并没有人过来阻拦宋苒。
一行人到了五台山底下,皇帝陛下还未现身,隋县令嘱咐自家儿子道:“待会儿上山过后,你去同姚县尉家的少爷站到一起,不要胡闹。”
他有官身,自然是要领着秀容县大小官员跟在皇帝身后,至于这些官家和豪族子弟,不过是被父兄带着过来表一表态度的,届时站在最后面就行。
“儿子知道了。”隋少爷嘴里答应,眼睛还在偷偷往宋苒那边望,今日等在山下的都是男子,宋苒这位女眷实在引人注目。
隋县令见自家儿子表现,心中蓦然一突,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正要再嘱咐他几句,鞭子击打地砖的声音响彻云霄——御驾过来了。
隋县令便顾不上他,连忙带着官吏们上前几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行了拜礼,给皇帝陛下请安。
为表孝心,皇帝仍然要亲自踩着石阶上山,他从御驾上下来,目光略略扫过跪了一片的人,定在戴着帷帽的女子身上,皱眉问道:“这是谁?”
隋县令急忙道:“回禀陛下,这是归仁县主,也是来祭拜太后娘娘的。”
“归仁县主?”皇帝轻笑一声,似乎想起来了这么一号人,“还真是孝心可鉴啊!”
隋县令听皇帝话音,不由心中忐忑,可皇帝陛下说了这一句过后,再无表示,径自往石阶而去。
怡顺仪带着怀庆公主和二公主跟在皇帝身后,目光掠过归仁县主被帷帽遮挡的面容,落在她身边一身宫女服饰的刘姑姑身上,随即收回了目光。
太后娘娘收了一位义女的事她知道,原以为不是什么人物,可是那姑姑却是曾经凤仪宫的熟人啊。
当初她假意投靠王皇后,几乎日日往凤仪宫跑,对这位姑姑也算熟悉,这不就是废后王氏身边的秋月吗?
王氏既然舍得把大宫女放在这位县主身边,那这县主身上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
废后王氏……怀庆公主……
怡顺仪想起在知州府邸那一晚匆匆从怀庆公主住处溜走的丫头,唇角微微勾起。
废后王氏生前的心腹之患是什么?自然是如今的皇后娘娘,她肯将大宫女给这孤女,恐怕是冲着皇后娘娘去的。
何况,这孤女还是太后的义女……当初太后突然离宫,可就是在皇后娘娘的瑶华宫宫人被拉去慎刑司、赵庶人被打入长门宫之后的事啊……
第169章 催命
一路攀上五台山,山上的寺庙名为显通寺,寺里太后曾经住过的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能从某些发黑的石墙上看到些山火的痕迹。
祭台已经摆好,主屋内设了太后的牌位,上书“周武懿德皇后灵位”。
“周”是大周国号,“武”是乾宁帝的谥号,“懿德”是太后自己的谥号。
皇帝独自一人入内,怡顺仪、付贵人、怀庆公主、二公主以及其余人等则在院内持香祭拜。
公主后妃的位子自然在最前面,归仁县主名义上也算宗室,加之也不好让她挤在后头的男人们中间,因而她的位子就在怀庆公主和二公主身侧靠后一些的地方。
祭拜之时自然不能再戴帷帽,怡顺仪取下自己的帷帽,不着痕迹地往归仁县主那边看了一眼,随即眸中震惊之色一闪而过,急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原来……如此……
怡顺仪心念几转,默默道:这归仁县主既然跟了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决不能让她如意!
此次南巡,陛下若带些民间女子回宫便也罢了,可若是陛下看上了这位,哪里还有她怀上皇嗣的机会?!虽然到时候自有皇后娘娘惩治她,但那也是回宫过后的事了。
等等……
怡顺仪忽然一惊,皇后娘娘不可能不知道归仁县主之事,陛下南巡经过晋州要来秀容县祭拜也是一定的,难道皇后娘娘不曾料到可能出现的情况?
以皇后娘娘的聪慧,绝不会料不到,那……皇后娘娘点她伴驾……
怡顺仪飞速权衡着利弊。
若是出手阻她一阻,不仅拦住了一个劲敌,自己怀上皇嗣的机会大些,而且也算为皇后娘娘效劳,回宫之后,自然少不了好处。
而若是任由这位归仁县主往陛下身边凑,她能得到什么?难道真以为靠她一介孤女能扳倒皇后娘娘吗?如若归仁县主不是孤女,身后有些势力,说不得她还会助她一臂之力,毕竟,皇后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越高,对她们这些妃嫔来说越不利。但归仁县主仅仅是个孤女而已,没了太后娘娘和废后王氏,她绝对斗不过皇后娘娘。
想到这里,怡顺仪下定了决心,捧着手中的香烛,闭着眼睛,伴着僧人们的经文声叩首祭拜。
在她身旁,付贵人、怀庆公主和二公主也看到了归仁县主的脸,纷纷目露惊色。
付贵人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二公主倒是偷偷瞥了瞥怡顺仪的神色,随后才跟着叩首;只有怀庆公主,定定看了归仁县主一眼,才大大方方扭过头去。
皇帝陛下在屋内待得时间不算很久,约莫半个时辰便从里头出来了。
那张脸实在容色绝伦,皇帝陛下很难不去注意。
但他眸底沉沉,并没有如众人猜测的那样有异样之色。
这样稚嫩的面容、刻意保持冷淡的面色、素净甚至寡淡的穿着……都让萧晟心头无名之火倾山倒海、疯狂肆虐。
他疾步出了这间小院,带着众人离开了显通寺。
跟在后头的官吏们敏感地察觉到皇帝陛下似乎心情不佳,也是,太后娘娘毕竟薨逝于此,陛下心情不佳也是正常。官吏们急急跟上皇帝陛下的脚步,一个个都肃着表情,闭口不言,害怕惹得皇帝陛下不快。
怡顺仪、付贵人倒是有些猜测,可也不敢说什么。
怀庆公主拉着二公主的手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道:“二妹妹,这个宋姑姑长得真像母后。”
二公主便道:“皇姐,别说这个了,快走吧。”
萧晟虽然心中不豫,脸上的神色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他下到山脚,对盛安道:“归仁县主身为母后义女,在秀容县为母后祈福守孝,孝心可嘉,只是朕看归仁县主身姿娇弱,许是有不足之症,回去之后,你遣太医去把一把脉,若是夭折了就不美了。”
盛安立时应道:“是,陛下,奴婢省得。”
他望了等在山下的刘姑姑一行人一眼,回想方才看到的归仁县主的模样,暗叹道:陛下绝不会容许有人污了皇后娘娘的眼,更不会为那样的归仁县主动心。
十四岁,尚未及笄,顶着这副面容,却学的冷淡疏离的性子。嘿,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
盛安不会忘记,陛下尚是珹王的时候,为何急着在乾宁二十八年做些动作。
因为那一年,安宁郡主将要及笄,会绾起头发、插戴上安国世子陈羡鱼送去的笄钗,然后在不久之后,身穿嫁衣,嫁进安国公府。
及笄之前的安宁郡主红衣猎猎,及笄之后,从小一起长大的元徽太子、安国世子已逝,乾宁帝圣旨赐婚,她从皇家之人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皇家之人,便变得有如皎皎明月了。
或许,天下女子及笄过后都会变的,当她们嫁做人妇,便再也不能如闺中一样自在。
宋苒低着头跟在两位公主身后,她不明白,她明明感觉到了皇帝的视线,那绝不是平淡的一眼,可是为何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皇帝就像没看到她一样无视了她的存在?
她确实打着“不主动”的主意,可要是皇帝是这种态度,那她的计划势必要变一变了。
不过,宋苒的这些想法,在回到宋府见到盛安领着太医过来的时候通通发生了改变。
那个面白无须的公公笑得慈眉善目,口口声声说她似有不足之症,故而遣了太医为她请脉。
不足之症?她怎么会有不足之症?
太医搭在她腕间的三指如同一道催命符,身旁的小杏却还满眼喜色,以为是皇帝陛下看上了自家主子,特意派了太医过来。
宋苒心念急转,她名义上是太后义女,又在这祈福多年,即便为了名声,皇帝也不会让她“暴病而亡”,最可能的便是如这个公公口中所说,让她因“不足之症”而逐渐体弱不支,继而夭折病亡。
也就是说,她还有时间自救,而且,也未必不能翻盘。
第170章 谋划
“归仁县主,这一队宫人,都是特意遣来伺候您的,陛下说了,在您病好之前,这些人和许太医都会留在府里照顾您。”盛安笑眯眯道。
这话落到宋苒耳边,便是说,在她“夭折病亡”之前,这些来“照顾”她的宫人和太医便会一直在这里看着她。
宋苒做出不谙世事的闺中少女的样子,仿若真的没听出来盛安话语中的意思,有些羞涩地垂首细声道:“多谢陛下体贴。”
“县主,那咱家便告辞了。”盛安依旧弯着眼睛,扬一扬手中的拂尘,转身离开了宋府。
“盛公公,我送送您!”刘姑姑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宋苒待二人身影都瞧不见了过后,低低咳嗽两声,对小杏道:“今日着了风,确实有些不适,小杏,你扶我去里面躺一躺。”
“欸!”小杏应了一声,急忙上前扶着宋苒,余光扫过还杵在屋内的太医和那些新来的宫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不对劲。
回到内室,宋苒的脸色立即沉下来,她低声道:“小杏,我们危在旦夕了。”
“啊?!”小杏急忙道,“县主,这从何说起?皇帝老爷不是派了太医和宫女过来伺候您,应该是要带您一道回宫的啊!”
宋苒问道:“我哪里来的不足之症?”
小杏虽然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劲,但还是说道:“您,您是太后义女,若皇帝老爷要接您回宫,当然要找个借口……”
宋苒嗤笑一声,轻轻道:“接我回宫?怕是送我上路才对!”
小杏被她这话吓了一跳,一时六神无主,只能道:“那,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要不县主您就去同皇帝老爷认个错,咱们也没干什么坏事啊?杀人放火的事都不曾做过,怎么会这样呢?!”
“认错?”宋苒笑道,“那岂不是承认我都是故意的,只会死得更快罢了。”
“那,那怎么办?”小杏慌道。
“慌什么?”宋苒睨她一眼,从容道,“你和刘姑姑一定会被外头那起子人盯着的,不过这座宅子终究是我们最熟悉,我写一封信,你找个机会偷偷溜出去,送到隋少爷手上。”
小杏忙不迭点头,立即找来笔墨纸砚,一边研墨一边道:“好,但是县主,隋少爷不过一个县令的儿子,他能做什么呢?”
宋苒走到内室摆着的圆桌前,拿起毛笔道:“他能做的事多了。其一,陛下是为了祭拜太后才来秀容县的,如今此事已毕,应当会立即动身,不会在这里久留,若是如此,我做什么都太晚了,所以,还得想个法子留一留陛下。刘姑姑是废后王氏的人,今日怀庆公主可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呢,有这位受宠的公主配合,隋少爷做成此事不难。
“其二嘛……我若被困在这宅子里出不去,什么都白搭,还需他助我一二。他是个呆子也无所谓,我这信里会告诉他怎么做的。”
小杏见宋苒胸有成竹的模样,来了精神,追问道:“县主,那您出去了又怎么见到陛下呢?就算见到了,陛下万一还是……还是对您不感兴趣,那可如何是好?”
宋苒写信的动作一顿,微微偏头盯着小杏,突然道:“小杏,你常常在一个姓李的货郎那里买东西,是吗?”
“啊?”小杏眼神闪躲,最终还是承认道,“是……县主,奴婢只是买些胭脂水粉……”
“上回让你去探问隋夫人的行踪,你在李货郎那里买了些什么?”宋苒直勾勾盯着她问道。
小杏不由退后一步,半晌才艰难道:“……是,是欢情酒。”
她说完这三个字,立即解释道:“县主,奴婢不是要做什么,奴婢只是怕您不能成事,所以,所以……”
宋苒却拉着小杏的手道:“小杏,我们虽是主仆,可也是一道长大的孤女,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
她声音低低,有若轻烟,继续道:“其实,我本想不让你涉险,放你离开的。只是,如今正是关键时候,我若是没了,这样的好日子可就一去不复返了,即便你存了些体己银子,一介孤身女子,又怎么敢在外头露财?而你若是照我说的去做,即便事败,也只会是我丢了性命,那时候,你再逃走不迟。”
这话说到了小杏心坎里,立即打消了她趁机带了银子溜走的心思,她回握住宋苒:“县主,奴婢会陪着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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