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开那群拉客女郎之后,里面的巷子愈发狭窄,也愈发曲折。他看见有个女娃被狠狠地推倒在地上,她并不敢反抗,只是环抱着脑袋缩在地上,尽可能地保护自己。
而欺负她的人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娃娃,见到妫海境出现后,一哄而散。
那女娃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十分懂事,见恶人离开后,便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跛着脚往家的方向走。
妫海境于心不忍,他是战场上的杀神,但这并不表示他的心坚硬得像石头。
妫海境把女娃送回了家,他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就察觉到四周藏在暗处的视线,不怀好意的打量。
纵然是上过战场的妫海境,也在这幽深的小巷中感到了一抹寒意。
女娃和她的阿姊相依为命,等到了女娃的家里妫海境才知道,她的阿姊也是一位站街女郎。
只是女娃尚不清楚她的阿姊在做什么,只能愤怒地反击每一个向她们释放恶意的人。
“阿姊是好人……”女娃稚嫩的脸上写满倔强与不屈,“阿姊没有做过坏事……”
出人意料的,那位阿姊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郎,实在很难将她与风尘女联系在一起。
她自称秋芸,向妫海境道谢,又留他喝茶。
“公子是要来这里找人吗?”秋芸一眼就看出妫海境的身份非同寻常,他这种身份的人,怎会到贫民窟来?
妫海境摇头又点头,他好似明白白昼要他来看什么,又不太明白。
他犯了一个富家子弟的通病,在临走前劝说秋芸:“这里鱼龙混杂,为何不搬到城中的居民住所去?”
秋芸垂泪不语。
反倒是妹妹见姐姐哭泣,对妫海境怒目而视:“你懂什么!难道是我们不愿意住在城里吗?”
秋芸训斥了妹妹:“不许无礼。”她向妫海境投去抱歉的目光:“城中租金太贵,也没有提供给女子的生计。我知公子不耻我的行为……”
秋芸坦然地说道:“秋芸没有选择,倘若有一份养活我和妹妹的活干,哪怕是累一点,我也是愿意的。”
但是她并没有选择。
妫海境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留下一些银俩给她们。秋芸倒也没有客气,对她而言,填饱肚子远比要脸面重要。
“公子如有什么事情,秋芸必定知无不言。”
妫海境想了想,便问她:“你知道如何讨一个女子的欢心吗?”
第18章
“原来公子有心上人。”
秋芸此话一落,妫海境竟然变得慌张起来,他急急否认:“不——”又变得沉默。
他从前并未想过会对哥哥的女人动心,可他无法解释自己这些日子的作为。
秋芸自幼生长在鱼龙混杂之地,早就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眼睛,她低头,以手半遮住面容笑:“公子这样身份的人,也有得不到的女人吗?”
妫海境不喜欢她轻慢的态度,觉得此女久居风尘之地,说到底染了许多不好的习性。
妫海境冷声开口:“我对她并没有那个想法。”
他并不敢去肖想祂,他与祂下棋博弈的时候,甚至不敢抬头看祂的眼睛,祂于他,便如高原冰雪,洁白而不可侵犯。
秋芸问:“那公子对她是什么想法?公子难道不想和她在一起?”
妫海境却沉默。
秋芸又问:“她是什么样的女子呢?”
妫海境沉吟片刻,道:“祂是个很特别的女子,我不知道祂喜欢什么,祂好像并不在意我,但是也不在意其他人……”
秋芸心里嗤笑一声,她已经见惯了这种戏码,因为得不到,所以才觉得特别,男人们把这称之为爱。
不过秋云仍然温声细语地说道:“女子所求无非是一颗真心,免受风雨漂泊之苦,若遇良人,便是造化。只要公子能让她相信,公子是她的良人,我想她没有理由拒绝。”
在这个世道,女子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不是不能,是不被允许。所以前半生靠父兄,后半生靠丈夫。在世人眼里,女子总归要嫁人的。
妫海境思索秋芸的这番话,觉得不无道理。巫马姳先是兄长的未婚妻,如今又被陛下纳入了后宫,辗转于两个男人之间,似乎也没有人过问她的意见。
兄长和皇帝都给不了她唯一和安稳,但是他可以做到。
妫海境的视线又落到秋芸身上,道:“我会叫人帮你们另寻住处,就算是你今日帮我解惑的报酬。”
秋芸却不愿和这样的男人扯上关系,他看上去非富即贵,她并不想被他的家人找麻烦。
可他提到了自己的妹妹:“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既没有自保的能力,也会连累你的妹妹。”
妹妹正躲在秋芸旁边,十分依赖地抓住她的裙角。
秋芸不禁蹲下来,用指腹轻抚妹妹的脸颊,妹妹的年纪虽小,但也能看出来是个美人坯子。那男人说的对,她们住在这里始终是不安全的。
于是秋芸没有再坚持,转身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她知道这或许对男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对于她这样在泥潭中苦苦挣扎的人来说,贵人随手往水里扔了一根枯木,也成了祂仅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妫海境没有久留,临走前突发奇想,问了秋芸一个问题:“女子所求,都是遇良人,安稳地度过一生吗?”
秋芸愣了一下,点头说:“是,至少对秋芸来说是这样的。”
可她身边的女娃童言无忌:“我不要,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总有一天,谁也不能欺负我和姐姐!”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像一块没有杂质的黑色玉石。姐姐却笑话她的天真,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女娃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倔强,第一次顶撞姐姐:“他们总是骂我欺负我,不过是因为我打不过他们,如果我能打得过他们,他们就不敢再欺负我。”
于是妫海境蹲下来,与女娃平视,他为她眼里的恨意吃了一惊,忽然意识到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秋芸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眼泪像珍珠一样滚落,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搂着妹妹的肩膀叹气。
她无法戳破妹妹像泡沫一样的幻想,也许她小时候也有这样天真的愿望,现在不还是流落至此。所以她对妹妹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她能找一个好人家。
也许嫁人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至少不会和她现在一样差。
秋芸眼泪涟涟地看向面前这个男人,他如救世主一样出现,成了最后的希望。
这对妫海境来说确实只是举手之劳,他道:“那我给你请个师父,教你武艺如何?”
那日夕阳在门口的小水塘里洒下鱼鳞一般的金光,男人的影子很快消失在巷口。
秋芸抱着妹妹,如梦初醒一般落下眼泪。
妹妹似乎也意识到她们的生活即将要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她好奇地问姐姐:“这个人到底是谁呀?”
“是好命的人。”秋芸回答道:“我竟有些羡慕,又知道不该。”
妹妹问:“为什么?”
秋芸没有回答,这几年来她游走于各色各样的男人之间,其实早就对男人失望透顶。可骤然出现这么一个痴心不悔的男子,又叫她冰冷的心升起微末的希望:原来这世上还是有好的男子,只是不该是她的。
她这些年的经历也让她知道不该去信任和依赖任何男子,可正是因为她过得太苦了,她又渴望有一个人能救她于水火之中。
她曾经以为这个人会是自己,可是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都只能变成一滩泡沫。
她似乎只能依靠更强大的力量。
所以她对于她得不到的爱,又有些羡慕嫉妒。
秋芸低头,把脸贴在妹妹的脸颊上,妹妹觉得脸上一凉,伸手为姐姐抹眼泪:“阿姊不要哭,我长大了会保护你的。”
秋芸又哭又笑:“好。”
……
妫海境令人安置了这对姐妹,他在下次见到白昼的时候与祂说了这件事情,像是分享,又像是邀功。
白昼并没有表态,反而反问他:“你认为你已经给了秋芸她最想要的东西吗?”
妫海境为自己解释:“我总不能让我的下属娶她,她毕竟……”妫海境有些难以启齿,他并不好意思对着白昼说出这样的事情。
妫海境叹息道:“她若是没有做这样的事情,我倒是好安排。”
白昼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他此一行有何收获。
妫海境道:“这些女子的处境固然令人同情,可她们也不该自甘堕落……”
可是妫海境想到巷口的女娃,想到那条小路上充满打量的视线,又犹豫地顿住了:“她们在那种境地,也只能为人鱼肉。”
妫海境思来想去,并不能想到一个好办法,秋芸要如何保护自己和妹妹呢?
稚子怀千金行于闹市之上,并非有错,只是没有自保之力。
妫海境便说:“日后皇兄登基,我定会劝他好好安置这些人。”
白昼既没说他的想法天真可笑,也没再问他要出什么谋划什么策,而是笑道:“你这会儿都想到妫海塘登基的事情了吗?”
第19章 (补周一的更新)
他从来不会反驳祂,在祂面前,只要祂开口,妫海境永远是沉默的倾听者。
他对祂有一种小心翼翼,虽然祂从未察觉。
这一回他得意忘形,露出一些独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如今妫海城不过是负隅顽抗,破皇城指日可待,等到皇兄入京,大事落定后,我也可卸甲归田。”
白昼故意称他:“想不到妫海将军用兵如此厉害……”祂缓慢地落下一子:“那么破城之后你们准备怎么对待城中的百姓呢?”
“兄长宅心仁厚,入城之后一定会善待旧民。”妫海境想到祂之前让自己做的事情,又补充道:“那些暗巷女子,我也一定会劝皇兄给她们找一个好去处,让她们不必再以出卖自己为生。”
他以为祂会高兴,却看到祂蹙眉。
于是他大胆询问:“你为何事不开心?”
妫海境意识到了那些女人或许不是自甘堕落,可他误以为只要自己伸出手,她们就一定能够“改邪归正”。
说到底,他不曾面临过她们的困境,所以也无法品尝她们的痛苦和无奈。
白昼想了想说:“你现在这样答应我,以后就一定会做到吗?我听说男子健忘,尤其是诺言。”
妫海境即刻以祖先的名义向祂发誓,说他哪怕穷尽一生,也会将这件事情做好。
他并不知道他对神发了一个誓言,神力没入了他的额心,留下了只有神才可以看到的印记。
白昼原本是有些想要点拨他的意思,可是女子重情,男子愚昧,妫海境似乎也无法理解祂的用意。
神兴致缺缺地把他赶走了:“既然此战即将分出胜负,你就不必再来找我了。”
这一仗,皇帝是必输的,朝代的迭替必将会引来动乱,而巫马姳和两代君王都有过感情纠纷,其下场不言而喻。
妫海境深知这一点,不由得为祂担忧:“接下来一段时日里,皇城必然会变得十分混乱,我可以现在就带你离开这里……”
“那之后呢?”神的眼睛要动穿他的心:“我要去哪里,又以谁的身份活着?”
白昼在巫马姳的身体里醒来,祂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过巫马姳,但是一直遵守着世间的秩序。
祂要以巫马姳的身份活到六十岁才算度过这一次轮回,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只是巫马姳前半生招惹的两个男人让她和安稳两个字无缘。
妫海境当然想说,让祂成为自己的王妃,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祂。可是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他隐约意识到这是一句错误的话,秋芸妹妹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起秋芸的眼泪,她有一双同样美丽的眼睛,里面写满哀愁:
“公子,秋芸没有选择。”
突如其来的一股冲动促使他说出:“随便你去哪里,随便你想做什么,你不用再被困在这座皇宫里……”他最后加上了自己的私心:“我和你一起走,去看遍世间最壮丽的景色。”
他饱读诗书,却忘了用言语去修饰内心的渴望,只能忐忑又直白地表达心意。
可是他并不知道,白昼看他和尉迟嫣婉并没有什么不同。人类是创世女神甩出来的泥点子,这个长得好看些那个长得差些;这个聪明些那个愚笨些……大约就跟京城里的人看狸奴(猫)一样。
有时候人会觉得某一只狸奴特别地聪明,特别地合心意,但他们始终知道狸奴是狸奴,人是人,绝大多数时候不会对狸奴产生超出物种的喜欢。
偶有例外。
就像神仙有时候也会爱上凡人,并做出许多无法理解的事情。
当然,这在众仙家眼里也是不可理解的事情。
人类在神仙眼里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怎么会产生感情?
就像是一个人突然对一只刀郎(螳螂)产生了感情,说要结为伴侣,厮守终身,岂不是很可笑吗?
白昼身为一个活了几万年的神,在最初诞生的时候性子还活泼一些,后来越活越没意思,性情也变得淡漠。
祂无论是看尉迟嫣婉,还是看妫海境,就像是在看美丽的人偶,有时候他们耍小性子,祂也并不在意。
祂理应也不在意妫海境的这句话,可不知怎的,祂竟然感到胸膛里那颗早已沉寂的心竟然震动了一下,那颗心是属于巫马姳的,可她早就应该消失了。
白昼似乎明白了什么,祂的转世总要被人背叛,祂因世间的爱而诞生,所以摧毁爱让祂痛苦,也削弱祂的力量。
祂的转世们总是一生辗转于几个男人之间,看似可以做选择,却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如果白昼没有降临,巫马姳将继续她的宿命。可就连白昼也不知道,巫马姳想要的从来不是爱,她只是想听到有人对她说一句:
无论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走不了。”白昼说:“我的族人都在这里,我不能一走了之,让陛下迁怒他们。更何况典礼在即,我若是走了,宫人们也会受到牵连。”
凡人虽然渺小,但神亦不可轻视他们的性命。
这才是白昼没有走的原因,祂在大是大非上绝对算是一位善良的母神。
妫海境绞尽脑汁,没再能想出劝说祂的话。
他就算能把祂从这里带走,却带不走巫马家的数千族人,甚至连祂的侍女都带不走。
“所以境王殿下,你下次再来的话,我就要令人将你扭送于陛下。”
妫海境听出祂话里的认真意味,竟然迟疑了,但他又知他这一走,便是数月不能再见到祂。
眼下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可是攻破这最后一道防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等他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后再来见祂,不知是何年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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