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成为世子夫人的时候也曾进过宫,但却是作为内眷,被人抬着宫轿由夹道进入内宫,不曾见过前殿的繁华。
进了大殿,首先入眼帘的是金色大殿柱上盘旋的金龙,大殿高伟奇深,一进入就闻到一种庄严肃穆的熏香,她不敢抬眼,就一直注视着自己脚下一寸寸后挪的金砖。
她能感觉到两旁站了不少人,却没有人发出声动,偌大一个大殿,只能听见她走路时发出细微的脚步回响,和衣服摩挲在金砖上的声音。
新帝就是太子殿下,以前她在英国公府时是见过太子的。
新帝让她平身来,沐江恩就站在距离她前面不远处。
“今日朕宣戚氏上殿,是要给一等功的战神,沐将军颁发战功玉牌的。”
“除此以外,十几年前车壁败战贪军粮饷一案的首末,朕已经调查清楚,证据俱在,今日召集众臣来,是要给大家一个交待。”
新帝于是让大寺卿谢绍杰将相关证据罗列。
曾经在戚将军麾下当过仓廪官的祁仁义被带到朝殿,其中涉案的证人还有宋敞、刑部尚书陈角,还有兵部的一些官员。
当这些人将当年车壁大役一事如实禀出,证据直指秦丞相之时,秦丞相面色彻底变了。
秦相当场发难,“当年车壁一役,老臣是奉先帝之命办的事,先帝虽没有圣旨,但老臣有保留先帝的字条,陛下只要找以前伺候过先帝的宫人,或者让翰林院的人来比对一下先帝笔迹,即刻知晓!”
新帝要等的就是他这一句,“那好,就请丞相把证据呈出。”
十多年前,车壁一役的真相显露的那一刻,经众人证实,那的确是先帝字迹,确认当年的确是先帝秘密安排秦相在战役中做了手脚,才导致荆王部下全员惨死在战役中。
新帝故意没将仓廪官转移军粮贪墨的证据扔出来,就是为了逼秦相亲自戳破先帝当年之事的证据。
证据出来的那下,戚央央呆住了,泪水不断地往外涌。
当年他们戚家人为国奋战,不惜献出生命,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本来那一战父兄可以打赢,获得一等功还朝。
可是,一国之君竟然怕这次一战会让胞弟的威望迅速压过自己,为了维持朝政的平衡,为了他自己权力的巩固,而策划了这一次任务,放任秦家人去荼毒她父兄,乃及那一次死在那场战役中的万千将士!
这世间最可悲的事,将士不是死于保家卫国,而是死于政治争斗。
戚央央只觉喉头有什么哽咽着,咽不下吐不出,继而都化为了泪水,掩面泣不成声。
新帝亲自宣判了先帝的罪过,同时也将秦相多年犯下之罪的罪证拿出,秦相当场就急了,对新帝威胁道:“陛下不要忘了,自己的帝位是怎么得来的,纵然先帝犯错,但一个弑父杀君,矫诏篡位之人,那可比先帝所犯之罪严重多了!”
新帝早知他会用此胁迫,他也不怕。
他立马传出失踪已久的刘公公,刘公公出现的那一刻,秦相脸上表情可精彩了。
像是不可置信,又觉得不可思议,随后是惊恐,和后怕...
随后大殿上所宣判的事情,央央已经看不见,因为她站在大殿上的时候,新帝已经将她父兄的清白归还,把玉牌赐予了她后,让她退下了。
央央走在前方,后方跟着四个帮忙抬玉牌的太监,她在这座繁华瑰丽的宫廷下走着,这是曾经父兄想要挣得一等功带她来看的繁华,可她如今却对这些一切完全不感兴趣。
她一边走着的时候,起初还是笑着的,笑着笑着,最后却哭了。
爹,娘,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你们现在可以安息了,爹爹和哥哥们身上的冤屈终于洗清,玉牌我也看过了。
·
宫中进行了大洗牌,秦相等一干党羽被新帝连根拔起,许多世家都遭受了牵连。
不过这次新帝仁慈,也顾及到朝政的安稳,没有给涉事家眷判连坐之罪。
而其实这一切,都是...
“都是裴少仲事前同新帝开出的条件。”
此时城外扶着灵柩回来的张白石,在中途听见来回禀京中情况的人密报后,不由感叹出声。
“那天,裴少仲这家伙被我逼急了,才不得不说。”
“还真别说,这家伙还是一贯地高傲...和能掐会算,他算准了新帝的弱点,逼着他答应下来,等事成后,还戚家人一个当年的真相,供出先帝的罪状,将秦相一干人等揪出来,还不得伤及无辜,不可罪连无辜家眷。”
张白石笑着笑着,突然笑出了泪,把手按在灵柩上,眼眸垂了下来,
“可是,你这么能掐能算,给每个人都留了活路,给崔家军留了活路,给我留了活路,给沐将军留了建功立业的路,给罪臣家眷都留了路,却为何唯独...没给自己留活路?”
他的泪落了下来,身上战伤的伤痕都已经痊愈,留下了消不掉的疤痕,咵的一声,他双膝点地,跪倒在灵柩前。
泣道:“你事前抓了刘公公,以钳制新帝,又故意将计就计,顺应而为一步步步入秦相和苏赫巴鲁的陷阱,最后只牺牲几百精锐兵和你自己,逼苏赫巴鲁现身,让沐将军获得这头功,然后救下我...”
“你其实早就知道戚姑娘装失忆留在你身边,你也故意不戳破,还陪着一起演戏,只为眷恋她留在你身边,你就能强迫自己被骗倒。你演就演了,最后怎么不干脆把人演到手了,还成全人家成亲,还在京城给人家两口子置办府邸婚房婚事,人家两口子的婚事,凭什么由你操控,由你安排啊?你算老几啊?”
他哭骂道:“今日人家就要在京中成婚了,你却避讳连城门都进不去,只能在这荒草杂生的地方待满三个月才能进城,活该!活该啊!”
旁边的崔家兵要扶起他,他却甩开他们的手,从怀里摸出一本厚厚的泛黄的书册,用火折点燃起火。
“你不是说让我把它烧掉,然后埋在你的坟墓前吗?好,我今日就全了你心愿...”
张白石颤着手,将那本用歪歪扭扭笔触写着“小央成长手札”的旧册,移近火焰。
此时城中的戚府正办婚事,沐江恩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喜服,显得英气极了。
新娘从后宅出来,准备让媒婆背着坐上花轿那刻,英国公府派的人来了。
修竹今日穿着锦衣,走到戚央央面前。
“戚姑娘,我家世子早前就已经帮我更改掉身帖,我早就不是奴藉了,今日就暂且让我充当姑娘的兄长,背你出嫁,可好?”
修竹是戚央央少时来到英国公府时,对她最照顾的年长男子之一,其实在她少时心中,也悄悄将他当成自己的兄长一样敬重,此时由他背她出嫁,她自然不会拒绝的。
这是她年幼时,梦过的出嫁情景,由家中的某一个哥哥背她踩过二门的门槛,背上花轿出嫁。
当修竹背着她跨出大门那道门槛时,她在盖头之下恍然看见了门槛内侧底下竟有记忆中一模一样刻花了的字。
那是她幼时学字时,歪歪扭扭在大门槛边刻得满满当当的一家人的名字。
戚天明、甄盈盈、戚镗风、戚镗月、戚镗雨、戚央央。
看着这些挨挤在一起大小不一的名字,感觉就像他们没有真正分开过一样。
哥哥们在她小时候同她说,“小央,以后你出嫁,哥哥背着你跨出这一道门槛时,你低头看一看,你把我们全家人名字刻在一起,过了这道槛,以后可千万别忘记我们啊...”
看得出这些歪扭的字是有人刻意模仿她写字的神韵,已经刻得相当神似了,神似得,她觉得就像真的在自己府邸出嫁。
她的泪啪嗒啪嗒掉在修竹肩头,把他肩头都打湿了。
修竹感觉到自己肩膀衣物的湿意,只是微顿了一下,又什么都不说,强打作精神继续将她背出门槛。
“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她小声地伏在修竹肩头啜泣。
修竹苦笑,百感交杂,有些人死了,她尚且知道,尚且怀念,可也不知道她口中的这个不会忘记的“你们”里,有没有那一个人包含在内。
沐江恩骑在高大马头上,准备绕行戚府附近一周。
在婚礼前,他曾经多次想同她说出口,想说出裴世子的事,但最后都被修竹制止。
修竹难过地对他道:“这既然是他家世子所希望的,还请沐将军替他保守秘密,我家世子的灵柩,会等你们成婚三个月以后才进城,届时等这件事淡些,夫人她若问起,将军便说我家世子是在羌北为俘时,因病而逝。”
“反正...十多年前,我家世子在羌北当俘虏时,本就差点要死了,如今,就权当他多活这十几年,世子他...觉得满足了。”
婚嫁队伍走到半途的时候,有人前来附在新郎耳边说着什么,婚嫁队伍暂停下来。
戚央央心中感到不安,私自揭开盖头掀开轿帘问发生什么事。
“是不是...找到你们家主子下落了啊?”央央记得前来附在沐江恩耳边说话的残影,那是裴陆戟身边最得力的暗探。
残影不知该如何作答,施行一礼走了,沐江恩笑着朝她走来。
“小央,大日子你别下来,他只是告知我一声前方车马有些堵塞,需要绕路罢了。”
“羌北一战,虽然世子输了,下落不明,但他毕竟为家国尽了力,我感觉他跟我父兄是一样的,我和他以前有过不愉快的过往,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还是希望,我成亲前能听见他安好的消息,这样我才能安安心心出嫁。”戚央央道。
沐江恩别开脸,竭力忍住些什么,待再回头过来时,脸上都是温柔的笑,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世子他为国为民,而且福星高照,一定会吉人天相的,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你只要安安心心出嫁,旁的,不要思虑太多,好不好?”
大喜之日,嫁得心上人,确实应该心无旁骛,开开心心。
戚央央于是笑了,笑得很开心,“好,我听沐大哥的。”
沐江恩也笑着把她扶回花轿上,可一转身,他脚步踉跄,堂堂大将军竟也差点走路不稳平地摔倒,幸好及时扶住了马背。
他想起残影刚才同自己说的话,他说,裴世子被“捡”回来了,现在张大人一行人正在城外,今日刚抵京的。
“世子总算赶上我们婚礼了...”沐江恩小声低喃,眼眸似浮上一层雾气,很快又散去。
他记得在羌北战场,世子浑身是血,拉着他郑重地同他道,让他一定要给央央幸福,绝对不能再让她伤心难过。
“我是个不会爱人的人,她认错人,陪在我身边的那十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没想到,老天还是对我公平的,在我生命的前十几年,我因为世家利益受尽苦头,可那十年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十年,后来我又因为她,意识到了怎么去爱一个人,我想我此时死去也不会留有遗憾了。”
“她给了我,最好的十年,现在该我还她了。”
他对他说完这番话,就率领几百精兵,给他和他的援军部队突破出一个口子,充当诱饵去了。
他还说过,如果他这人冥顽不灵,死了也给她添麻烦,凑巧被带回来时撞上你们的婚礼,那就请你多多包涵,帮忙从中斡旋一二,他会耐心在城外等候,等她的喜事完成,不冲散她的喜气。
“到时请你用最大最长的炮仗,铺满这城南五里街道,镇压驱逐这城外数十里外的邪祟,以保你们的婚事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因为...”他苦涩道,“因为我不知道我死后的魂魄,会不会丧失智,跑去搅和你们婚事,我来之前问过山上的大师,大师说放一足够长的炮仗足以驱邪,所以,请务必要做此事。”
堂堂英国公世子,大晋的栋梁肱骨权臣,凡事只靠自己只信自己的人,有朝一日竟也会像妇孺一样去信这些神神佛佛。
新人迎门那下,戚府门前已经挂好了长长的炮仗,没有那么长的炮仗,这是他用许多副长炮仗串联在一起,铺满整个城南街道。
街道两旁的父老乡亲已经捂好了耳朵,站在巷子里等待着炮仗燃起,孩童们欢叫着,期待着,周围一片喜气。
“报,将军,炮仗已经铺排好,只等将军一声令下,立马安排队伍末尾点燃。”
一队伍士兵整齐划一地过来,为首的同沐江恩禀报道,然后,后方的士兵齐齐转身往后,每隔半里一个街口站好,站得笔挺笔挺,松树一样纹丝不动。
新娘此时已经从花轿出来,沐江恩上前扶住了她的手。
他低声问她,“那...小央,现在可以点燃炮仗了吗?”
央央呈羞涩之态,红盖头下低着头,点点头。
沐江恩便一抬手,示意点炮。
“报——报——报——”
紧接着,每个街口站着的士兵一个接一个次第地报下去,直到报到最后一名士兵,开始拿香点燃这五里长炮仗的尾端。
喜庆的炮仗声,响彻了天。
城内的人只道是城南戚、沐两家成亲之礼,就连英国公夫妇也毫不知情,携手欢喜地就过来参宴充当高堂了。
此时城外十里处,张白石守着一抬孤零零的灵柩,望着城门内的方向,听着那传到这里还能听见的炮仗声,一边烧纸浇酒,一边失笑:“少仲兄,你今日多吃点,多喝点吧,再怎么也总算,如你所愿了。”
那些被解开了装订绳的泛黄纸页,厚厚地铺开在泥土上,一页页地随风飞散开...
张白石眼睛花了,一页页拾回,一页页翻看着:
“玄正十五年,丁卯日,小央学会写字了。”
前面是明显一个成熟男子的笔触,后方附上小孩子歪歪扭扭的字迹:“戚央央”。
“玄正十七年,己卯日,爹爹哥哥回来啦。”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那一页旧纸上,还被人后来用工笔,整整齐齐描摹了一幅缩小的龙武山大将托举幼女,然后肩膀上幼女笑得灿烂手捧殷红果的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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