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夜宴,实在辛苦,长公主殿下也已经准备休息,换了大衣裳,卸了冠,高鬟如云,卸去了威严,更显得容色倾城,垂眼在灯下看一份礼单,旁边宋嬷嬷亲自掌着灯。
清澜进去就行礼通报,跪在地毯上,许久不见长公主殿下叫她起来。
“殿下,叶家大小姐来了。”苏女官忍不住提醒道。
“知道了。”长公主道。
长公主仍然许久无话,耳听得外面已经打了二更,清澜记挂自家妹妹,主动开口道:“夜深了,请殿下保重贵体。”
真是进退有度,无论什么时候都知道该说什么话。苏女官心中感慨。
长公主显然也所见略同,不然也不会放下手中的礼单来看她。
清澜仍然安静跪在地毯上,哪怕是苏女官,这时候也隐约觉得不对劲起来,这实在不像是倚重或者要赏赐的模样,倒像是敲打。
果然长公主就道:“传你来,其实也没有别的事,不过是问两句闲话。”
叶清澜只恭敬答道:“能为殿下分忧,是臣女的荣幸。”
苏女官只在朝堂的大人身上见过这种韧性,和宫人不同,文人是比那更坚硬一点的东西,像竹子,这头压下去,那头又会起来,但也并不是反骨,是膺服中又带着一丝不卑不亢的劲头。
果然长公主就笑了。
“不是什么大事。”她像个寻常长辈一样问清澜:“不过是看你手上带了佛珠,所以问问你,哪家的寺庙灵验。”
子不语怪力乱神,对读过圣贤书的人问起神佛的事来,放在御前的大人身上,是免不了一番据理力争的劝谏的。
但叶清澜仍然只是温驯地垂着头。
“不知殿下所为何事,是打醮还是祈愿?”
真是冰雪聪明,苏女官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要是打醮,那就是为先太后娘娘做法事,是要在皇家寺庙的,她已经知道多半是祈愿,仍然有这一问。
“是祈愿。”长公主答道。
她坦诚,清澜也坦诚。
“回殿下的话,臣女是在京郊一个小寺庙烧了长香,许了灯油,求的是平安长寿。”
她知道长公主要许什么愿,求的是什么。
长公主果然动容。
“灵验吗?”
“灵验的。”清澜平静答道。
至少她要保佑的人,已平安回京,封侯拜相,前途似锦,他办的封侯宴,满京的夫人小姐都会到场,趋之若骛。
长公主最终也没有赏赐叶清澜,而是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话,就让她下去了。
叶清澜安之若素,倒是苏女官有些意难平,等她走了,欲言又止,小宫女送上茶来,她看了忍不住道:“茶也没让人喝一口。”
女官都是出身世家的小姐,清高些,不像宫人务实,看不中的人面前,比谁都难讨好,但要是看中了谁,就有点惺惺相惜的心思了。
长公主听得笑起来。
“试玉要烧三日满,靖容怎么今日忽然心急起来?”
苏靖容知道自己逾了规,但也知道长公主不过是开玩笑,而且向来对她是有点纵容的,所以也并不怕,还反驳道:“殿下自然是对的,但叶清澜已经快二十四岁了,哪还等得上七年嘛……”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是连起来的话,她当然知道长公主不是要试叶清澜七年的意思。
果然长公主就问道:“怎么就等不了了?谁嫌她年纪了?”
“我听了些风言风语,不是很好听,花信宴原有些拜高踩低,殿下既然欣赏她,不如当着众人给她个体面,也算惜才了。”苏女官劝道。
宋嬷嬷在旁边一直不说话,听到这个才笑了。
“我说为什么姑娘今日处处为叶大小姐说话呢,原是为这个。”她笑着端一盏茶给苏女官,劝道:“姑娘细想,那叶家小姐二十四岁仍未嫁,多半有个缘故,殿下如今执掌花信宴,正是要立威服众的时候,放着那么多立身端正的少夫人大小姐不去抬举,第一个先抬举她,这怎么成呢?”
她见苏女官要反驳,又笑道:“我知道那叶大小姐学问好,人品好,行事端正,那股从容态度,我见了也是爱的,但人言可畏,殿下就是爱才,也不能随心所欲行事呀。叶大小姐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再考查两个月也不碍事,姑娘,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宋嬷嬷看似是在劝苏女官,其实劝的是长公主殿下。她原是长公主的乳母,公主府中所有嬷嬷中,她地位最尊,威望最高,还受过先太后娘娘的托付。苏靖容都是她看着长起来的,所以叫一句姑娘,如同自家晚辈。
苏靖容也知道她说的是正理,见长公主在灯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只得低头道:“嬷嬷教训得是。”
“你呀。”长公主知道她是有点孤高的,心再服也仍口不服,笑道:“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二娘明日还等着你给她上早课呢。”
“是。”
第35章 尽兴
崔景煜要办封侯宴的事,韩月绮是深夜才收到消息的。
花信宴虽然重要,但她如今最重要的身份,还是沈家的少夫人,少年夫妻,又是半月没见。虽然她性格端庄持重,到底年轻,一面指挥丫鬟收拾暖阁,好给“沈大人”冬日饮茶看书,一面自己脸上不觉带了笑容,她陪嫁的李妈妈就玩笑道:“我家姑爷,真是好福气喏。”
“李妈妈老不正经。”韩月绮嗔道,顿时管家娘子们都笑了,丫鬟们虽然脸红,也都偷着笑了。自家小姐嫁的是探花郎,相貌人才都是一等一的好,仕途又顺利,真是郎才女貌,结婚三年,虽然已有了个小小姐,但还如同新婚夫妻般和顺,她们想着,都替自家小姐开心。
谁知道空欢喜一场,戌时等到亥时,仍不见沈云泽回来,韩月绮也皱了眉头,打发外面的男仆去问,不愿意显得太拘束他,交代了要用沈夫人的名义问,怕万一是公事拖住了,同僚见少夫人遣人来问,会笑他惧内。
不多时,男仆回来了,传了消息给老妈子带进来,原来是沈云泽下午离开翰林院时,被同僚劫走了,一群人去饮酒联诗,为开春后的曲水流觞宴做准备了。
韩月绮这才放下心来,问:“是哪家大人做东?”
“听说是高家二房的五少爷做东。”老妈子回禀道:“就是礼部右侍郎高大人的侄子,平郡王爷的妻舅。”
“知道了。”韩月绮吩咐道:“打发人送狐肷披风去,预备马车和醒酒汤,别催,让大人尽兴再回来。”
知道是饮宴,还送披风,预备马车,显示的是少夫人的气度。沈云泽年轻,相貌好,才华高,一路顺遂,难免有点世家子弟的傲气,她也愿意成全他的面子,她母亲从十四岁开始教她如何做当家主母,自然知道夫妻俩是一体的,要互相抬举才圆满。卢文茵得了个相貌平平的陈耀卿都当作宝一样,处处曲意逢迎,不顾原则。她虽然不会那么谄媚,但也愿意和和美美地做她的少夫人。
离了席,也不好再回去,她让李妈妈点了茶,自己在灯下看府里账本,等着沈云泽深夜回来,醉酒的人看见妻子这样等到深夜,又是淡妆,散着发,温婉可亲的样子,铁石心肠的人都要感动的。其实她压根没在等他,反而遣了人去问宴席的事,问卢文茵又作妖没有,清澜过得好不好。
等到崔景煜封侯宴的消息一来,她都气笑了。立刻让人去叶家问话,真急人,她在的时候天天什么事没有,一走就出这样的大事。
当时已是深夜,席也散了,也许是她连夜遣人问的急切太好笑,清澜让人带了封信回来,拆开一看,是句诗:岂无雀屏选,可惜抽梯会。
韩月绮被清澜这时候还打哑谜气笑了,十几年的好姐妹下来,没人比她更了解清澜,知道这家伙和自己一样,表面自然是最端庄最温婉的世家小姐,其实里面各有各的脾气,清澜虽然不似韩月绮世俗,但可能是当姐姐当惯了的缘故,熟了之后还挺喜欢逗人玩的――越是韩月绮着急来问,她越要打个哑谜让她猜,实在是让人气得牙痒痒。
不过很快,让韩月绮气得牙痒痒的就不是清澜了。
暖阁的茶续了又续,直到三更,最终李妈妈劝着韩月绮睡了。
而沈云泽,彻夜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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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仍然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消息。
当着阿措和燕燕两个小孩子,她不好说,等她们用了早饭,去外间玩了,立刻扑过来附耳告诉正看书的清澜:“沈云泽不做人,昨晚被同僚卷去喝花酒,彻夜未归,韩姐姐不定怎么生气呢。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
清澜也有点惊讶,皱了皱眉,露出一丝嫌恶来。
“官员怎可狎妓?还是天子门生,就是这样的修养?”
“说是没去花楼,是在同僚家的别苑饮酒,叫了人来席上的。”凌波了如指掌:“放心,没传出去,就只与席的人知道,又是平郡王爷的姻亲,御史台应该也没话说。”
“月绮那边……”清澜只开了个头,就抿了唇,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道:“春鸣,让外面预备马车,我去沈家一趟。”
“我也去。”凌波也准备换大衣裳。
“不行,月绮心高,要是你也去,她一定觉得没面子。”清澜一面换衣裳一面吩咐道:“这消息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知道了。”
清澜匆匆赶到沈家,沈家虽然没分家,但分院居住,小夫妻俩住在沉香阁,绿萼梅最娇贵,谢得早,转眼只有满枝的雪了,之前清澜也劝过韩月绮,不能只种一种花,季节更替,怕没有花可看,但韩月绮说只喜欢满院梅花盛放的景致,其余的花虽多,对她都没有意义。
能做至交好友,骨子里都是像的,韩月绮其实也性烈,但做了沈少夫人之后,也掩藏了许多。就好像她最喜欢的是梅花,但每年仍然是办迎春宴或者桐花宴,为的是朝中官员起复调动多在年后,开春之后好观望形势,帮沈家父子官场上的事打配合。
可惜沈云泽并不珍惜她这份心。
沈云泽彻夜未归,回来后仍然是睡沉香阁的正房里。韩月绮御下有术,一路上李妈妈,韩娘子都不见愤慨,只有丫鬟年轻,神色有些不忿,见到清澜,跟见到娘家人一样,眼圈红红。
韩月绮仍然稳得住,坐在琉璃阁里,在熏笼上刺绣,见到清澜来了,起身来迎,清澜也往前几步,两人拉着手,一时相顾无言,只是看着彼此眼睛。
那年元宵节打灯谜,凌波开玩笑,用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她虽是未嫁小姐,也洞悉世事人情,那是韩月绮出嫁第一年,叶家姐妹连她四人,她是第一个嫁的,大家心中都惴惴不安。何况有叶夫人的前车之鉴,叶家姐妹对嫁人的事充满警惕。
所以才有凌波的灯谜。说的不是出游,是在家做闺女,是自己家,自己父母,千好万好。出门一时难,是出门嫁人,十九岁的年纪,嫁入深宅大院做少夫人,上要孝敬公婆,下要友善小姑子,还要生儿育女,最难的是要和个被众星捧月长大的世家子弟做夫妻,处处妥帖处处难。
但清澜没想到,众人三年前提心吊胆,却一切顺遂,如今刚刚放下心来,却又忽然遇到这样的事。
饶是清澜读遍圣贤书,此刻也没有一句话来宽慰她。
韩月绮也并不需要她宽慰,反而先笑起来,道:“外面下大雪呢,怎么还赶过来,不冷么?”
“冷倒还好。”清澜这才解下衣服来,春鸣上来伺候,把披风交给韩家的丫鬟。
冷倒还好,只怕你心寒。要是凌波,一定会这样挑明了说。
但韩月绮不说,她自然也不好说,只伸手牵着她手,在熏笼边坐下,两人仍然相对无言,倒是李妈妈上来端茶,强笑道:“小姐们怎么都不说话呀?”
陪嫁家人就有这点好,平时自然是跟着叫少夫人,略有点问题,就是“我家小姐”了,在韩月绮这种会管家会管下人的小姐手中,比嫁妆还可靠些。
清澜其实是书上的学问厉害,没有急智,况且毕竟是闺阁小姐,没有嫁人,关心则乱,一时竟然想不到这种适合该如何开口。反倒是韩月绮先笑了,道:“怎么昨天哑谜打得那样好,现在却不说话了。”
“哪是哑谜。”清澜道:“是我想到一件事,所以提醒一下你而已。”
“什么事?”韩月绮追问。
“这时候哪还有心思说这个。”清澜叹气。
韩月绮把手放在她手上,看着她眼睛笑了笑。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韩月绮道,清澜懂她的意思,是不让自己管的意思。
夫妻之间的事,自家人尚且不好管,何况清澜未嫁小姐,牵扯进去怎么都是错。韩月绮也不会让清澜卷进来。清澜第一时间赶过来安慰她,是清澜待她的情意,她却始终只字未提,也是她待清澜的情分。
清澜知道她做的决定也没人能改,只得屏退下人,勉强笑道:“昨日我听长公主殿下提起英国公,见沈夫人似乎在为碧微筹谋,只怕会落空。”
韩月绮细想想,这才恍然大悟。
“我说雀屏选是什么意思,原来你是说碧微的事。”她也是冰雪聪明的人,立刻明白过来:“抽梯问计是三国时刘琦不得后母欢心的故事,你是觉得他们母子关系不好?”
清澜点点头。
她是有些迂腐的人,即使背着人,也不会把见长公主的事说出来,更何况揣测的是长公主与霍英祯的母子关系。但碧微对她来说也是如同半个妹妹一般,看到了坑不会不提醒。
“这里水深,情况复杂。”她劝韩月绮:“碧微倒好,只是沈夫人不要太上心,只怕会落空,静观其变就好。”
“知道了,我会劝她的。”韩月绮道。
她到底也不过二十三岁,虽然表面老成,实则对于婚姻中的山高水低并未亲身经历,虽然强撑着不让清澜问,也强撑着聊起别的事,但聊完之后,还是有些怅然若失,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走神。等到清澜把手放在她手上才反应过来。
越是这时候,越是什么都不必说了,韩月绮只是手也握了回去,靠在清澜肩头上,闭目养神起来。
第36章 辜负
清澜离开沈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韩月绮照例送到她上车,又嘱咐管家娘子找靠谱的门房陪送――上次魏禹山拦马车的事之后,她就有点杯弓蛇影的,沈家的门房和京中金吾卫都是熟的,不仅宵禁不怕,连遇上魏家人也能不落下风,魏家人反而要顾忌呢。
清澜拙于言辞,总觉得没安慰好她,她却笑眯眯:“多大的事呢,这才到哪,不过是饮宴上召了个歌伎,又不是带进家里来了。他们家惯例是这样的,沈夫人也经过的,别担心我了,我可没那么弱。”
清澜只好被送上了马车,说来也巧,出来外面街上,正看见一辆马车回来,上面挂着沈家的灯笼,一看就知道是沈云泽。想必是自己也觉得没脸见韩月绮,躲了出去,深夜才回来。
要不是街道宽,清澜真不想让他。
杨娘子看出她心情,笑着劝她:“小姐别迂了,高门大户里,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事,谁不是这样过来的,韩小姐自己没什么事,小姐也别太担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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