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煜倒是眼力好,也是认识日久,早四年前就知道沈碧微的习性,她那时也和凌波玩得好,都算是他的自家妹妹。所以见她动了真火,策马冲过来,也不拦她,反而拎着长杆往旁边避让。
他二十四岁了,不是十八岁,不争这闲气。
但场上自有十八岁的人在,魏禹山见他这样让出位置,急得大叫:“崔哥。”一面连忙赶过来补防,元修也不遑多让,赶过来,两人缠斗在一起,彼此用球杆推搡,都有点动了真火了。
他们这边上火,裴照那边也全力以赴,不等沈碧微冲到球门前,直接从后面一勾,又断了她的球,带回中场。他说句不让,真就不让,也并不把沈碧微当女孩子对待,沈碧微追他,他直接把沈碧微的球杆一推,好在沈碧微腰马好,并未坠马,只是身形一晃,稳住了。
“马都骑不稳?还打马球?”裴照笑着问她。
沈碧微哪里受过这种气,她的功夫,别说在京中王孙里,放在镇北军当个将领都是够的,偏偏遇上裴照这种怪物,只能咬牙再追。
他们两人的官司直打到元修他们这边的球门前,裴照也是性情恶劣,到了球门前也不进球,又开始传球逗沈碧微,沈碧微却比元修他们厉害得多,打法也凶狠,她也用长杆,两人球杆勾住,她直接将杆子一转,要不是裴照反应快,侧脸躲过,脸上就要挨一下重的了。
“嚯,小矮子还下黑手。”裴照也是欠打。
“怎么?怕打出你这狐狸精的原型来?”沈碧微只骂他:“要进球就进,别在这装模作样,能摘花才算你的本事。”
裴照也不多说,直接一挥杆,进了球,拍马直冲竹竿下。
沈碧微立刻跟上。她这人学勇国公学了十成十,看似粗豪,其实粗中有细,用她自己的话说:贼老头一身的心眼。她也看出自己马球不是裴照的对手,她虽然随心所欲,但毕竟是女子,没人和她练马球,技术有限。所以她索性不比马球,比的就是身上功夫,引裴照去摘花,再狠狠教训他一顿。
他们两人直冲竹竿下,眼看一场恶战就开始,楼上却有丫鬟唱道:“叶二小姐,白银十两,压裴少将军取不到花,握手言和。”
两人都为之一顿,都知道是叶凌波看出这两人在公报私仇,所以出言约束他们,要他们握手言和。
但这两人哪是听话的人,正事不见他们力争上游,偏这时候,为个花球打破头。
果然,沈碧微就先笑出声:“瞧瞧,凌波压崔景煜就黄金十两,压你就是白银,你是什么位置,自己心里有数。”
裴将军哪听得了这个,从来没冷笑过的人,这时候也冷笑起来了。
“那你这小矮子又是什么位置?”
“我今天打完你,回去就跟凌波喝酒去,你呢?”沈碧微只平静反问。
她话音未落,直接出手,挥杆如枪,直取裴照面门,正是老头子教的好功夫,兵不厌诈,奇袭才是战场王道,打的就是对方的措手不及。但裴照也是战场上下来的人,哪里怕这个,一拧身闪过,见沈碧微这样狠辣,他也懒得留手,直接挥起球杆一格,出手如龙,竟然也是枪法。
戏台上演将军打仗,总是要对战十几个回合,满台乱飞,原来真交起手来,竟然这样快,沈碧微将球杆一拧,点刺裴照面部,裴照身形一斜,半边身体侧在马上,这样悬空不着力的姿势,手上竟然也能扫出枪影,眼看沈碧微就要被扫中腰部,她直接一拍马鞍,整个人飞身而起,如同鹞子一般朝地上落去,手中的球杆却也变刺为扫,挥向裴照脖颈。
裴照枪势已老,谁也想不到如何化解,连沈碧微也不知道他如何躲过这一击,却见他将腰一拧,将八尺长杆往背上一背,像极剑法中的一招“苏秦负剑”,却又与那不同。“苏秦负剑”是将剑高举,从肩上背下,用剑身迎敌,他这背枪的一招却更像枪法的起手式,枪法起手,很多时候是握枪垂手在腿侧,将枪尖朝下,大半的枪杆都藏在背后,这样转出来时,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裴照这招也是如此,负枪挡住沈碧微这一下,立刻一个转手,在她肩上轻轻一击,将她打飞出去。
这样的时候,他竟然还有余裕留手,可能是凌波那十两银子压得好,这一下轻而又轻,沈碧微功夫好得很,索性借力往后一跃,轻轻落地,也不多纠缠,将长杆隐在身后,是休战的意思,宣告一场较量的结束。
说来复杂,其实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在楼上女眷,乃至于场下众人的眼中,也不过是这两人在竹竿下相争,球杆碰了一碰,裴照把沈碧微推下了马,沈碧微一翻身轻巧落地罢了。也只有崔景煜这样的高手,能看出他们俩的路数。
裴照这次摘花,索性连马也不立,直接将长杆抛起,明明是木质的长杆,碰着丝绸,丝绸立断,花球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怀中。可见他枪法厉害。沈碧微小时候听国公府的瘸腿老马夫讲故事,讲勇国公年轻时和一支巡逻小队遇见北戎的老王爷,护卫上千人,他也敢冲下去截杀,被团团围住,他瞄准被随从掩护逃遁的老王爷,直接将长枪抛出,如同标枪一般,直接将老王爷洞穿,虽然自己也差点死在那场截杀中,但回来后也因此封侯。
但沈碧微却不记得自家老头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你输了。”裴照在马上冷冷宣布。
沈碧微反而笑了。
“是吗?”
她被裴照击飞出去,连束发的带子也有些散乱,但她站在暮色中,懒洋洋将手中长杆一挥,一丝不错,正是裴照刚刚在马上背枪那一招。
“等我今晚回去,给我家老头子演示完这一招,你这狐狸精的来历可就清清楚楚了。还想骗人可就难了。”她笑着反问裴照:“到时候我们再看看,是谁输了呢?”
兵不厌诈,这才是她从小和老头子学到的真功夫。
京中生活无趣,女子天空尤其逼仄,花信宴二十四宴,不过是待价而沽。直到裴照这人骤然闯入她领地,还敢招惹她的叶凌波,她今年的好戏才真正开始呢。她向来是最好的猎手,沉得住气,遇到心仪猎物,在密林中追踪一天一夜也毫不疲累,一定要射穿它脑袋。
等她扒下这狐狸精的皮送给叶凌波玩,他才知道她的厉害呢。
裴照却似乎并不慌乱,只在马上回头看一眼观景楼。
“我的来历没什么稀奇,你的来历,可马上要众人皆知了。”
其实早在他们两人缠斗、众人都紧盯着他们时,清澜就已经悄悄走到了栏杆边。
谁也想不到她这时候会选择和谁说话。
“婉扬。”她劝的竟是卢婉扬:“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人,不要糊涂。”
第87章 夺魁
卢文茵不在,禁足半个月,她的跟班自然是以卢婉扬为首,卢婉扬听了她这句话,神色微动。但她身边的杨巧珍哪里忍得住,怕她听了叶清澜的劝,一看楼下已经分出胜负,立刻靠在栏杆上,高声笑道:“沈小姐真是厉害!堂堂女眷,竟然可以和镇北军的将军打得难分彼此,真是我们女中豪杰!”
如果说楼上是有一半人没认出沈碧微的话,那楼下马球宴的人,是除了崔景煜、裴照和元修,几乎无人知道沈碧微的来历。杨巧珍这高声一喊,顿时一片哗然。
都知道沈碧微傲慢,特立独行,是勇国公爷最宠爱的外孙女,所以惯坏了。但谁也没想到,竟能如此惊世骇俗,满京城的世家女子都只敢在观景楼上看马球赛,连话也不敢说,最多只敢参与赌花,借王家丫鬟之口,喊出对哪支队伍的支持。
谁能想到,她竟然换上男装,直接出现在了马球赛的场上。这还算了,竟然还出手和男子打架,闹得满京皆知。
沈碧微倒不慌不忙,仍然冷冷站在场中,看着楼上,似乎对这结果并不意外。甚至看见叶凌波在栏杆边满心担忧看着自己时,还有心情朝她笑一笑。
饶是叶凌波聪明绝顶,这时候也想不到挽救的方法。虽然沈碧微地位超脱,但这样的事传扬出去,对她的名声也是有百害无一利。别说霍英祯,就是寻常世家,也要因此对她改观的。
她只得求助地看向韩月绮,见韩月绮也是紧皱眉头,似乎想不到解救的办法,总不能说是她这个嫂子允许的……
楼上是一片紧张,楼下自然更加,几个老大人哪里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女子,都在张口结舌“这这这……”,作为主人的平郡王爷也手足无措,本能地看向睿亲王。
睿亲王笑了。
虽是晴天,他在室外待了这么久,狐肷暖炉围着,也仍然是一开口就先咳了起来,但他咳嗽,众人也只能等他咳完发话。
“是本王欠缺考虑了。”他笑着朝众人多:“看元修他们队要输,实在着急,就去楼上搬救兵了,知道勇国公爷的真传只在沈小姐身上,所以请她出山,帮我们打一阵。只顾着为京中王孙争气,忘记了沈小姐的身份了。楼上是哪位夫人,实在说得好,沈小姐确实是女中豪杰,来人,将皇伯父赐我的玉麒麟牵来,这是今年北戎进贡的马王,正配沈小姐。沈小姐这身功夫,若是能上阵杀敌,少不得封侯拜相。”
元修自然也赶过来描补,道:“都是我轻狂,打不过他们,就求沈姐姐下场,明日娘娘知道,又要罚我了。”
两人一人一句,实在是权势压人,硬生生把沈碧微的女扮男装扭成了木兰从军,是真正的女中豪杰。众位大人哪还敢有异议,立刻个个称颂道:“是是是,这才是勇国公爷的传承呢!”“我朝女子,要是都有沈小姐这样的豪气,何愁北戎不灭!”“这真是堪比木兰了,可惜老臣才疏学浅,不然写一长赋,歌之颂之,才配得上沈小姐的才能呢……”“沈大人真是好福气,一儿一女,真是文武双全,不像我家,犬子犬女,全无大用,实在是让人羡慕……”
众人吹捧中,把原本面黑如铁的沈大人吹得换了脸色,连连谦虚道:“哪里,都是我家泰山教得好……”
一场祸事几句话就消弭于无形,沈碧微只是冷冷站着,像是看惯了这京中攀高踩低的戏码。赵衍泽看见她这样,虽然好笑,也只能叹息一声。
他自幼多病,鲜少狩猎,只有一次,跟着皇伯父去狩猎,坐在他的马上,海龙皮紫貂里子的披风,暖和得很。陪同狩猎的是勇国公,指给他看,只见山岭上站着一只麋鹿,那是赵衍泽第一次见到活着的麋鹿,通体棕色,全然不似御园中的梅花鹿漂亮,也没有长角,似乎还很年轻。站在林中的雾霭里,阳光洒满全身,那双眼睛一转一转,像褐色的宝石,是这样鲜活灵动。
林中的风向一变,它立刻发现了他们,耳朵一闪,立刻跑到了灌木丛中,消失不见了。
回去之后,赵衍泽在病中常想起这只鹿,它现在在哪里呢?是在林中吃着带露珠的青草,还是在溪流边饮水,抑或是在躲避狼群的追逐呢?
他当然知道它也活不久,皇家的猎场里,一头鹿怎么能活得久呢?但他始终记得那一幕。它站在那里,只是天地之间一个普普通通的生灵,它站在这里,谁也没法把它怎么办。
这世界不会放过她的,他知道,他一直知道。
而他甚至活不到这世界清算她的那一天。
但他还在这里,他就拥有无边权势,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把她怎么办,哪怕是她的父亲也不例外。
“来人。”赵衍泽笑眯眯叫来王府内官,吩咐道:“将本王的赏赐,赏给赢下跑马宴的队伍,输的队伍也赏百金,楼上参与赌花的夫人,赌输的本王给了,赌赢的本王也加一份,沾沾夫人们的喜气。双宴同办,本就是喜事一件,大家不要拘束,该热闹起来才是,晚宴平郡王爷还准备了许多表演呢。”
他先立威,这话却又说得平易近人,人人有赏,其实赏银都是小事,难的是睿亲王赏的,说起来实在尊贵,所以人人都开心,不仅席上大人都称颂起“王爷盛恩”,年轻的王孙也都一片欢腾。
旨意到了楼上,夫人们更是一片开心。正应了叶凌波之前的话,花信宴本是大好事,这些夫人们一年到头,管家累死累活,也难得有段时间可以休息玩乐。小姐们更是深闺拘束,也只有这段时间可以游玩赏景,和姐妹来往,更是婚前难得的自由时光,青春岁月。不是卢文茵那种天生坏种,在家宅里斗瞎了心的,谁没事就要给别人找不痛快,要拉帮结派找这个斗那个呢?人人都开开心心赴宴不好么?就是有竞争,也是光明正大的,横竖京中小姐几十家,夫妻也要讲求缘分,难道斗死了一个小姐,其他小姐就不存在了么?还是要双方都对上眼的。
所以今日卢文茵不在,纵使跑马宴王孙齐出,镇北军更是将领都在,本来是崔景煜和魏禹山的天下,偏偏来了个裴照,把魏禹山衬得跟青瓜蛋子一样,王孙没他游龙般功夫,将领又不及他风流俊美,一人就摘了两次花,大出风头。
但并不见楼上为此明争暗斗,当然,凌波也知道,多半是因为喜欢他的多是小姐,夫人们还没下场呢。
只是小姐们的喜欢,也够成声势的了。近来京中多看南戏,戏中有的是小姐私定终身,丫鬟从中做媒的。所以楼上的丫鬟们也多多少少学了点,再加上婆子媳妇也都爱看这样俊美风流的子弟,听见睿亲王的旨意说不要拘束,要热闹,哪还忍得住。顿时就有爱说笑的婆子道:“王爷说不要拘束,那咱们可要说了,听说以前跑马宴赢了的子弟都要打马游园,抛花上楼的,怎么今日没有呀?”
婆子媳妇们顿时都起哄起来,丫鬟有胆大的,也夹杂在其中助威,夫人们虽不知道裴照的底细,但看相貌总是一等一的好子弟,何况又是镇北军的将军,差也差不到哪去,也朝王少夫人道:“是呀,打马游园是天黑了不方便,怎么抛花上楼也没有啊?”
王予薇其实也是个洒脱爽朗的性格,和韩月绮常年说笑惯了的,况且刚出了沈碧微这事,也正需要一场大热闹盖过去,立刻也朝管家娘子笑道:“快去问问平郡王爷,这抛花上楼还算不算数呢,赢了的队怎么还不动呀。”
有睿亲王旨意在先,话传到下面,平郡王爷也笑道:“是呀,这是京中风俗,崔侯爷,景侯爷,你们是赢的队,该成全夫人们这份雅兴才对。”
魏禹山其实从裴照摘花的那一刻,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恨不得在元修面前狠狠得意一番,主要是楼上嚷破了沈碧微的身份,他也吓一跳,没想到当年她只敢跟着凌波和自己打两架,现在更加嚣张了。等睿亲王一番处置完,夫人们又传话下来,横竖他爹也不在,没人揍他,立刻带着罗勇尹鸿煊他们一帮人打马向前,笑道:“不就是打马游园吗?游园游不了,游场是可以的,咱们跑个马给夫人们看看。”
他自己跑了还不够,还挑衅元修,故意骑着马到他面前,一个勒马急停,自觉自己非常潇洒,楼上阿措看见,一定更喜欢他了。他到底才十八九岁,哪里知道女孩子的心思。
元修毕竟在宫中行走,比他还是懂女眷些,见他这样,嫌弃道:“你别发疯了,夫人们哪是要看你耍宝,站一边去吧。”
魏禹山只当他是恼羞成怒,自己是胜方,自然要更宽宏大量,所以笑嘻嘻道:“夫人们不想看我,难道想看你啊?你还没说呢,现在是镇北军厉害还是你们王孙子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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