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在下面斗嘴,其实夫人们哪里管他们,只朝着崔景煜和裴照发话,王少夫人作为女主人,索性道:“什么打马不打马的,夫人们不管,主要是要抛花上楼,怎么还不见动呀?”
夫人们见她带头,立刻都笑了,七嘴八舌都开了口,横竖她们是已婚的夫人,又在楼上,不算冒犯规矩。于是纷纷开口,朝崔景煜道“崔侯爷可是夺了头筹的,应当让他先抛呀”,有道“这抛花上楼可是规矩,逃不脱的”。
还有王少夫人,大概韩月绮也给她透过一点风,知道要拿下崔景煜,所以只把话往崔景煜身上引,催促道:“崔侯爷,怎么还不见抛花呀。”
崔景煜骑马站在楼下,平静看着楼上。
满楼偎红倚翠里,唯独不见叶清澜。想也知道,这样的场合,她总是往后的,是世家小姐的做派,自己尊重。虽然跟着起哄也无伤大雅,但她总是不会。
哪怕为他也不会。
所以他也只是淡淡回道:“夫人取笑了,末将不敢冒犯小姐们。”
其实他倒一直不是最受女眷欢迎的那一类,因为一直太冷,泾渭分明,不被夫人调笑,也不调笑小姐。大好的热烈气氛,他往这一站,就有点冷了下来。
王少夫人见磨不动他,心中叹息,也只能转换目标,笑道:“崔侯爷是严肃些,但没事,咱们还有裴少将军呢!”
这名字一叫出来,满楼顿时都沸腾了。本来众人就对裴照虎视眈眈,就算王少夫人把话题引向崔景煜,也有不少夫人小姐在悄悄打量楼下的裴照呢。虽然暮色渐渐下来,但他站在校场里,正好在楼下,周围暮色簇拥着他一身青衣,一手控缰的样子漫不经心,身形修长风流,青衣衬托出一张脸,如同庙中二郎神君,英挺俊美,眉眼又i丽,唇角带勾,眼中带笑,实在好看得让人心惊。
所以夫人们即使在权力场浸淫多年,这时候也难忍得住。王少夫人一吹响进攻的号角,顿时楼上都炸开锅了。个个都有话说。
“是呀,裴将军今日夺魁,怎么还不抛花上楼呢?”“摘花时那么厉害,抛花时却慢了,这可不像话呀。”“裴将军,你抛花上楼,要是抛中谁,可就是看中了谁,不许反悔的!”
这还是正经说话的,也有不正经的,是规矩没那么严苛的世家,夫人平素说笑习惯了的,三四十来岁的夫人,是最活泼的,因为孩子都大了,开些姻缘玩笑也都是长辈对晚辈的取笑,但偏偏人还没老,仍是花容月貌的尾巴,韶光易逝,花信宴难得,裴照这样如同少女时梦中少年的英俊将领更难得,所以个个都开起玩笑来。
“是呀。裴少将军今日一人摘两朵花,可别跟戏中王少山一样双喜临门了,那可不兴这样花心的!”说话的是陈夫人,陈家本是新贵,规矩也小,也惯女儿,也有权力,陈梦柳一直依偎在陈夫人身上咬耳朵,陈夫人这句话显然也是为女儿说的。
王少山是南戏《钏钗合》的主角,最后是娶了两家小姐,一日成婚。众夫人听了,顿时更笑成一堆。有说:“裴少将军看面相是极好的,一定专情,陈夫人可不用担心了。”有说:“我看不是夫人在问,是陈小姐在问吧?”也有自家小姐也看中的,本来还扮矜持,见陈夫人下场,也忍不住了,连忙道:“陈夫人怎么能这样说,裴少将军少年风流,也是难免的,就让他抛两朵上来嘛,横竖花信宴还长着呢……”
夫人们笑闹成一团,小姐们也都脸红红,偷眼看楼下裴照,丫鬟们,婆子们,凑趣说笑,楼上一片热闹中。只有叶凌波一个人在角落里,脸色越来越黑。
怪不得沈碧微骂他是狐狸,真是臭狐狸,拈花惹草。
偏偏楼下裴照还不知死活,骑马站在暮色中,有点自嘲地笑道:“夫人们取笑了。我的花,自然是没人要的。”
从来男子生得好看,最怕的是自己也知道自己好看,由此生出一股沾沾自喜,卖弄英俊的劲头来,那就称不上王孙,而是一股面首的脂粉气了。什么英气都没了。
已经长成潘安的相貌,自然是谦逊更好,守着礼,眉目低垂,但又落落大方,安静站在楼下,身形修长风流,谁看了不动心。
但谁能想到裴照能说出这话来。
楼上楼下是隔了一段距离的,夫人们自然看不见他眼睛低垂的神色,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颓唐,但这话说得真让人心疼,又让人心软,尤其是说这话的人,刚刚还展露这样的身手,在马球宴上打败京中王孙,夺得魁首。
别说夫人们,小姐们都动了容。陈梦柳性子最急,第一个忍不住,嚷道:“谁说裴将军的花没人要,我要!”
本来陈夫人还怕她话过了分,又不知如何描补,只见卢婉扬也笑道:“英雄不问出处,裴少将军这样好身手,又是战场回来的功臣,何必不自信呢?”
她这样一说,众人都猜裴照是因为身世自卑,本来也是,元修之前骂镇北军,就有点仗着王孙身份嫌弃镇北军的出身,骂的话她们楼上都听见了。怪不得裴少将军赢了马球赛,还怕自己的花没人要呢。
顿时众人都对元修他们那一队怒目而视,有脾气急的小姐,顿时嚷道:“裴将军,快别信他们的话,圣上早说过,镇北军才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京中王孙都该向你们学才对呢!”
“是啊,不过是仗着出身好,又不是自己的功绩,还敢骂起功臣来,真是反了他们了!”
本来要是夫人们那样调笑裴将军,小姐们是不敢插话的,但要说到声张正义上来,那小姐们就有话说了。顿时个个义愤填膺,把元修他们队骂了个狗血淋头,有说:“你们还好意思说裴将军,自己成天在乐游原上跑马,把花甸子都踏得不成样子,到时候还影响我们赏花呢。”有附和道:“是呀是呀,那样练还赢不了,刚才我们都看见了,被裴将军玩得团团转呢!”“是呀,裴将军跑马也厉害,跑马宴也来吧?我们都喜欢看你跑马呢……”
元修他们也是惨,输了马球赛还不算,还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偏偏骂他们的还是小姐,也不能还嘴,只能一个个气得握紧拳头,魏禹山这人最喜欢乘胜追击,听到跑马,又骑马到他们面前转一圈,笑嘻嘻嘲讽他们。
裴照看看事情也差不多了,这才收了神通,抬头对着楼上笑起来。
暮色四合,楼上却张灯,王府豪富,都是用最亮的羊角宫灯,明瓦宫灯,沿着楼阁悬挂数十盏,照得楼上楼下都亮如白昼。但裴照毕竟是站在暗中,所以仰面看楼上时,光彩都照在他脸上,桃花眼中带笑,唇角微勾,实在是玉石般的一张脸。
都说花信宴看权势,但年少慕艾,谁不看容貌呢?千年前的女子就知道东食西宿,权势,财富,什么都是过眼云烟,唯独这青年俊彦风流模样,是会镌刻在心上的。
“多谢夫人们抬爱。”
但谁还管他说什么,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楼上骤然爆发一声喝彩,然后称赞声、玩笑声、起哄声都一齐涌过来,其实是夫人们先扔下席上的杏花枝,道“多谢裴将军帮我们赢了赌花”,也不过是找个借口而已。但一个人开了头,顿时众人都扔下花枝来,小姐们也混在其中,满楼花坠,如同下了一场杏花雨。正是书上掷果盈车的故事。
裴照只笑着躲闪,用手挡头,并不见抛花球上去。还是魏禹山带着众人驰马过来,给夫人表演了一阵跑马,解了他的围。
第88章 怀疑
小柳儿到底还是在乎裴照的死活,见自家小姐脸也冷了,拳也攥紧了,晚宴也不去了,就知道有个裴将军是要倒霉了。
自家小姐的记仇,她作为丫鬟,是最清楚的。
偏偏自己哥哥的能耐也大,凌波一声令下,不多时就托了丫鬟进来传话,说:“在杏花林呢。”
凌波立刻提着灯笼,杀往杏花林,小柳儿跟在后面,看着自家小姐杀气腾腾,心中也是乱成一团。
她也听自己哥哥说了,论理呢,小姐和裴将军,是说好要分开的,那既然分开了,裴将军向谁示好都是正当的,不算他花心,怎么自家小姐还这样生气呢。
不过小柳儿也是看了戏听了书的,自然明白自家小姐是为什么。想到这点,她也有点想偷笑。原来聪明如小姐,也是身在局中不自知。裴将军引得小姐们趋之若鹜,这下好了,把小姐的醋坛子都打破了。
小柳儿提着灯笼,一面在前面走,一面引路,这季节其实杏花都没开呢,今年是寒冬,春天来得迟,花枝在夜色中横斜,满枝都是累累的花苞,莫名让小柳儿想起一句戏词来: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等到看到杏树下抱着手,靠着树安静站着的裴照时,什么迟来的春天都值得了。
小柳儿心中想笑,找个理由道:“小姐,我去看看有没有哪树杏花开了。”说完,就溜了下去,准备留他们两人说话。
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她现在也是练出来了,不会只盯着裴照的脸看了,也看见他手中其实随意提着那两个花球,是用绸花、杏花枝、梅花和缎带之类扎在一起,虽是席上仓促扎成,但夫人小姐们巧手,仍然精致可爱。
裴将军虽然有些卖弄风流,但到底没把花球抛上楼,还是留给自己小姐的啊。
可惜凌波心中不这样想。
她手中也提着灯笼,明明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近了却不动了,只站定了,冷冷看着裴照。
裴照却朝着她笑。
其实凌波也看出来了,她来的时候,裴照虽然抱着手站在树下,也是闲散模样,他天生眼中带笑,是桃花眼,但周身笼罩的,其实是有股疏离在的。直到看到自己,才认真露出一个笑容来,眼也弯起来。
但自己对他心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就这样,以后不是要被他狠狠捏在手心里。
“给你。”裴照又逗她,他就是沈碧微那种喜欢没事折腾的人,凌波称之为“闲得没事干”,把两个花球都系在树枝上,跟一对小灯笼似的,献宝似的递给了凌波。
凌波接过来,就朝他砸了过去。
第一个被他躲开了,砸在他身后的杏树上,花球本来是松松一捆,顿时碎开了,杏花枝,梅花枝,绸花缎带都溅开来,落了他一身。第二个他就不躲了,稳稳接住了,仍然是笑的。
“花球抛中谁,可就是看中了谁,不许反悔的。”他还笑着用之前那些夫人的话逗凌波。
凌波见他记得这样清楚,顿时更气。
“裴将军既然记得这么清楚,正该把花球扔到楼上去呀。”她立刻骂他:“这样的好相貌,行动风流,怎么不去招贵婿?横竖满楼的小姐都喜欢你,裴将军大有可为,还给我干什么?”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这脾气发得没道理:你自己不和裴照好,还不让他和别人好么?不管裴照被谁看中,或者看中谁,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花信宴,本就是男女相看的宴席,就是定了亲的尚且有退婚的,何况你又不是裴照的谁……
但是想到裴照会跟另外一个女子订下婚约,她还是肺都要气炸了。
那甚至无关得失,几乎是本能的暴怒,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把帕子都撕出几道小口子了。
其实她想撕的可不是帕子,而是裴照的脸。
偏偏裴照还这样笑着问她:“不是小姐要跟我桥归桥路归路的吗?”
这话一说,凌波就心虚,确实是她,生日之前还好,生日之后醉酒醒来,在房中躺了一会儿,只觉得空落落的,反正游隼也送走了,罗姑子的谶语也说了,流水桃花,有始无终,不如当断则断,于是索性让柳吉传了话给他,说桥归桥路归路,省得再起事端。
但裴照也没纠缠,也没多说,只是打了半场马球赛,自己就气急败坏地追了过来,实在太没出息。
凌波也知道自己这样说不过去,所以也不说了,只冷着脸站在原地,一副负隅顽抗的样子。裴照见她这样,好气又好笑,往前一步,她立刻就往后退。裴照见了,笑道:“那我可要赴雀屏会去了……”
雀屏选婿,也是有名的典故,裴照故意逗她。
“你敢!”
裴照立刻笑开了,又凑过来看她,凌波本能地往后躲,裴照却道“小心”。原来她身后正是杏花树,被树根一绊,往后一个趔趄,好在裴照早伸手过来,揽住她的腰,将她勾了起来。
怪不得古人都用美人计,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凑近来,确实会让人神魂驰荡,难以自持。
但裴照这人性子恶劣得很,明明知晓自己的威力,还笑着逗她:“好了,我又要挨打了。”
“别胡说。”凌波立刻一把推开他,学着清澜的模样,端起架势,拿出世家贵女的威严来,啐道:“我什么时候打你了,还‘又要挨打了’。”
“刚刚还打我呢。”裴照只笑眯眯看她,给她看自己身上衣裳被花枝蹭上的花汁。
“破衣裳。”凌波立刻嫌弃他:“你个穷边军,只知道穿破衣裳,还好意思给我看呢。”
裴照挨了骂,立刻露出受伤的神色,等凌波心软,停了骂,又立刻笑道:“我穿破衣裳叶小姐还骂我呢,要是穿好衣裳去马球赛,叶小姐肯定从楼上跳下来打我了。”
这话说得又刁钻又好笑,偏偏正中凌波软肋。确实,今日还好穿的是青色的旧战袍,尚且引得满楼小姐掷下花来,要是穿了那两件妆花缎的衣裳来,场面会如何,简直让人不敢想。
凌波说不过,所以更生气,立刻转身就走。裴照也是促狭,拉住她袖子,凌波作势要打他,却听见裴照声音带笑地问:“那叶小姐愿不愿意接穷边军的花球呢?”
“不愿意。”凌波仍然心如铁:“我说过了,我要权,没有权有钱也可以,不然拿什么庇护自己的家人。”
她甚至反问裴照:“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力争上游,沈碧微颓丧,是因为觉得世间女子无路可走,但朝堂上也没黑暗到无路可走吧?虽然出了个陈伯宗,但沈大人和魏侯爷都是走正路上去的,你效仿他们也可以呀?”
这样的话,裴照也确实是听到耳朵起茧了。但他好耐心,只是微微一笑,道:“不力争上游,叶小姐就不和我好?”
叶凌波把心一硬,道:“是。”
“那叶小姐今天还来找我干什么呢?”裴照只自嘲地垂着眼睛笑:“横竖我是不肯上进的人罢了。”
又来了又来了,刚刚在观景楼下,也是这样,露出三分委屈,就把满楼的夫人小姐玩得团团转。其实天下谁有他的好运气,这样的相貌,这样的身手,荣华富贵一步之遥,应有尽有,偏偏不肯争气。
凌波强自硬着心,不让自己像那些夫人小姐一样对他心软。索性赌气道:“那我还要找你打探崔景煜的消息呢!”
上次她说这话,把裴照气翻了。但这次裴照只是抬起眼睛来,看了她一眼。
她只知道桃花眼用来传情是好的,不知道露出伤心的神色时,也这样让人心软,恨不得什么都答应他。
但他毕竟是裴照。
鸣沙河送掉自己全部兵力,因此一夜夜活在那场愧疚中,他也不曾拿出来换人的怜悯。
“我这就去打死崔景煜。”他不急不慢地道。
凌波被他气笑了,推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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