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于是站定了,认真打量笼车里的老虎,那老虎看起来确实异常平静,但一身的斑斓皮毛却着实华丽,那爪子也有人头顶那么大。一双眼睛是黄绿色的,瞳仁收得极小,凌波看它,它竟也平静地端详着凌波,倒像是两个人在互相打量似的。
凌波笑了。
“裴照,你看这老虎有不有趣?”
裴照却兴致缺缺,只是站在她身边,随时预备把她拉开似的。
“没什么意思。”他问侍卫:“宫里准备拿这老虎干什么?”
“听说是要养在御苑。”这侍卫倒机灵,知道顺着贵人的心意说:“确实怪可惜的,我在猎场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灵性的老虎,简直跟成了精似的。”
“听说是虎王呢。”另一个侍卫也道:“当年圣上猎老虎玩,把山林里的虎王都杀了,就这一只活了下来。后来山里的鹿都泛滥了,只好又从关外进贡了几只老虎,但这只还是最厉害的,听猎场巡守说,最高的那几座山头都是它的,别的老虎都不敢去呢……”
“那也没用了,关进御苑里,什么都完了。御苑的猛兽很多绝食而死的,死了还拿骨头去泡酒呢。”
两个侍卫一问一答,竭力在这前途无量的国公爷面前表现,凌波的兴趣却在猎场中。
“它的领地是哪几座山来着?”她好奇地问。
侍卫于是伸手指给她看,她故意站到和老虎同侧的地方,指了一指,只见那老虎的眼神也动了动,怪不得都说这只虎王成了精呢,它竟然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凌波看了一眼老虎,又回头看裴照。
“裴照,”她笑着问他:“你说,这只老虎从这跑回他的领地,要多久呢?”
裴照的笑意顿时在脸上漾开来,许多人都喜欢他平素慵懒带笑的样子,觉得俊美风流。不知道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其实这样好看,如同明月出云海,那月光将人的心头照得一派澄明。
他就知道她记得。
他送她的游隼,那只被天家钦点的游隼,一夜就能飞回塞上去,最终却没能逃过天家的搜捕,最终仍回到圣上的手中。
但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游隼他尚且不喜欢被抓走,何况这只虎王呢?
凌波于是微微笑着,朝侍卫亮出了手牌来。
“明华长公主殿下有令。”她平静地撒着谎:“叫一队人来,把这辆笼车牵到山林边缘去,对,就是那片密林边缘,我想看看这只虎王,看见山林是什么样子。”
-
日上中天的时候,裴照带着凌波登上了猎场的望楼。
这处望楼是整个猎场的最高处,可以俯视这片山林。也自然可以远远看见那些侍卫把笼车移到了指定的位置,然后依凌波的命令回了营。
正午的阳光照在铁笼上,那只老虎在想着什么呢?是不是在回忆昔日在丛林中来去自由的日子,想着领地的那棵巨树,那群鹿,那些捕猎的血腥的日子,那些冬日的大雪和寒风,还有夏日在湖边饮水时,水中自己的倒影……
它知不知道这一切都与它无缘了。
裴照靠在望楼的窗口,嘴里漫不经心地噙着一片叶子,其实似乎是两片,因为他一动,那片叶子就吹出了一声哨声。
他会许多这样无关紧要却又十分有趣的把戏,凌波自然也好奇,但也知道自己要是真问,他一定笑眯眯地逗自己,等自己凑过去,再猝不及防地过来亲自己一口。
“你说,那只老虎能听见你的哨声吗?”凌波问。
裴照笑着摇摇头。
“望楼到那笼子是两百步,算上望楼的高,只有更远。”他懒洋洋地靠在望楼的窗上,问凌波:“叶小姐猜,我这支箭,能不能射到那去?”
他像是褪去了这些天那个加在他身上的国公爷的身份,重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事事的游侠,御赐的蟒袍改不了他的天性,他笑起来的时候,眼中还是带着一整个桃林的桃花。
凌波也做他的相好,或许是个大胆而调皮的小歌女,每晚在窗口等着他经过,一心要和他私奔到海角天涯。
“我知道你能射中。”她也认真看着他。
裴照立刻笑了,这才拿起画蜮弓来。漆黑的檀木弓臂有种沉甸甸的重量,多年下来,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几乎是油润的,贴在脸上,有种冰凉的质感。弓弦是当年英国公在射蜮山打到的一头巨鹿的鹿筋,放在热油中煮过,用生硝和冰硼鞣制,为的是百年不坏……
这是他祖父亲手制的弓,这把弓曾供在凌烟阁中,也正应了礼记中檀弓的典故,最终他死于帝王的子与孙。
裴照生得其实没那么像他,他的桃花眼和风流俊彦的外表并不像霍安国,也没那么像长公主,所以他是裴照,不只是霍英祯。凌波始终只认这名字,因为她爱他,就像她也是他心上的人。
此刻裴照拉弓如满月,笑着问她:“凌波亲我一口,我就一定能射中。”
要是平时,裴将军这样浪荡,少不得要挨一下。
但今日没有。
今日凌波想逗他开心,就像他每一次逗她开心一样。因为这几日春狩官家对他不间断的磋磨,因为他被困在这京城的富贵名利场中,就如同笼中的那只猛虎,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山林。
因为他是为她甘愿回来的。
所以她踮起脚,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碰,在世家小姐的规矩中,哪怕是订婚的男女,这也是从来没有的道理。但她敢做,因为她是叶凌波。她的命运,自己来写,这世上的规矩,她也许认,也许不认,一切只关乎她愿不愿意。
裴照的眼中都有瞬间的惊讶。
但他很快笑了起来。
他松开弓弦,霍家的射术用的是唐时的射法,叫做韬指,能开六石的强弓。这由他祖父亲手制作的弓弦如同神鞭,羽箭呼啸着脱弓而去,发出撕裂空气的声音。演义上说,这叫穿云裂石之音。
两百步的距离,他一箭射中那铁笼上的铁锁,精钢的箭头携带万钧之力,将那锁头瞬间击碎,碎铁飞溅出来,在笼中猛虎的面上划出一道血痕。
那老虎有一瞬间的安静。
然后它忽然狠狠撞了一下铁笼,已经被破坏的铁锁因为这一下而脱落,再撞,铁门顿时被撞开,它一跃而出,抖擞一身皮毛,原本蜷缩在笼内的身体因为而舒展开,那斑斓皮毛在阳光下几乎是发着光的。
风从北面来,吹着它的皮毛,它平静地站在密林边,看着春狩的营地。
裴照也平静地和它对视,手中弓如满月,从密林到营地两百步,只怕再来三头老虎,也未必能活过他手中这把强弓。
那老虎像是看懂了裴照的眼神,忽然咆哮一声。书上说虎啸震撼山林,原来真的如此威风,正好有风来,吹得密林满林的树都低下来,如同群山在向它们的王行礼。
老虎一跃而起,冲入了密林之中。
那斑斓皮毛在林中几起几跃,很快便看不见,但凌波知道它一定是回了它的领地。
“快走。”她轻声道:“以后再也不要被抓到了。”
它是几乎成了精的虎王,一定能够吸取教训,有生之年,这密林中的人再难窥见它的踪影。
她还在看老虎,身上却忽然被人抱了个满怀,裴照低下头来,把脸靠在她的脸边,笑着问:“凌波害我走丢了老虎,怎么赔我?”
凌波笑着回头看他,问道:“你要怎么赔?”
正午的阳光下,他的眼睛弯弯,看凌波的样子,好像拿一整个天下来给他也不换。
他说:“我要凌波陪着我过一辈子,长长久久,少一天都不行。”
第130章 八年
春狩第五天,天子回宫。
剩下的贵人送了驾回宫,也几乎都散了,只剩一些真心喜欢狩猎的还留在猎场。
天子回宫,当然是没有带着老虎的,熊倒是有几只,可惜是死的,运了几车,抬回去,倒也热热闹闹的,也没人不长眼地问:那只崔侯爷猎的虎王去哪了。
说实话,其实毫无处罚还是挺让人惊讶的,按凌波的估计,至少要训斥几句,让裴照去御前认个错。要是不罚,反而像积怨准备日后算账似的。
但知道缘故后,她就不怕了:原来是长公主自己去找官家提的,说“英祯这几天怪闷的,带着那叶家的女孩子去看老虎,不小心把老虎放跑了,好在没有伤人。我已经罚过他了。”
官家也是自己做贼心虚,长公主一提憋闷,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些天明里暗里怎么磋磨人家霍英祯来着。而且长公主亲自来道歉,也是从来没有的事,他自然笑眯眯,道:“不碍事,横竖也逮到过了,又不是非要养在御苑里。”
两姐弟机锋打完,万事太平。长公主换了骑装,亲自送官家回宫。裴照适合穿绿,她偏适合穿红,凌波以为沈碧微已经是穿红最好看的女孩子了,没想到还有一个长公主。
她穿朱红胡服锦袍,通体刺绣银龙,那银绣如雪,更衬得锦袍朱砂一般红。鬓发如墨,是赵家人特有的霜雪般肤色,眉飞入鬓,凤眼狭长,唇如噙珠,这样华丽的一张脸,要是穿宽袍大袖,自然是雍容贵气。偏偏胡服紧窄,衬得她身形如同一弯新月。策马时如同一阵风卷过,整个送驾回宫的队伍都失了神。
官家都破了功,几度让内侍传话,说“早春风冷,长姐千万莫着了凉。”仿佛又变成二十年前那个阴沉沉的太子,依赖自己性格刚烈的长姐庇佑,一面看着她冲锋陷阵,一面在心里暗恻恻地拖她后腿。
但长公主哪里理他,她性格更像太・祖,所以连先帝都欣赏她,因为自己做不到。那些阴暗的,纠缠的,深沉的东西,她不是不知道,但知道了也不在乎。砍得开的东西,她自然如同一柄利刃般切开。要是砍不开,她也不过收剑入鞘,沉到江底的泥沙里。外人见过她的光芒,自然为她惋惜,她自己却毫不在意,一沉就是二十年。
凌波最会和这种性子的人相处了,也是在沈碧微身上练出来的。等到回了府,立刻送上紫藤饼去求和,长公主自然也是吃了。秦女官看得好笑,送了茶上去,单独问她:“到底叶小姐厉害,放虎归山,殿下也没生气。”
“母子之间,怎么会生气呢?”凌波也笑眯眯道。
她一眼就看穿着母子两人的症结在哪,对待长公主和沈碧微这种性子,就是要软,要缠,要让她们无处下手,避开她们最生气的那一波,以后的日子其实任由你施展。世人多被她们冷若冰霜的样子吓退,其实熬过去最外围的冰墙,里面是一片春天。
偏偏裴照就不愿意试,宁愿相信他母亲只是赵家的公主,不是他的母亲。
不试,怎么知道长公主会为他做到什么地步呢。不得寸进尺,一试再试,感情又从何而来呢?
别说放虎归山,只怕裴照此刻再度离京,再去边疆待个几年,长公主也能帮他圆回来呢。
不过凌波可不愿意他离京。京中除了官家偶尔找事之外,其余是一片坦途。离了京可就有太多不确定了,况且她也不愿意离开自己长大的地方,更不愿离开清澜和燕燕。陪着他放虎归山可以,要是真到了那地方,浪迹天涯也行,但现在要离开可不行。
她还有的是事没干呢。
春狩结束,国公府的聘礼也送到了。长公主殿下这人活脱脱是沈碧微二十年后的样子,冷如冰寒如雪,但做起事来却这样洒脱。虽是国公府提亲,但九十九抬的聘礼,全是内府的规格,什么老缂丝新缂丝,宋锦蜀锦八重锦,妆花缎织金缎,应有尽有,最贵的其实是宝石,这是西戎大战结束后西域进贡来的第一批宝石,加上以前内府所有,琳琅满目,传旨的太监也是知道如何给叶家的面子的,把这过程拖得无比长,提亲时已经惊动半个南城来看热闹,不少世家夫人都聚集到了叶家来庆贺。传旨太监王常忠也有意卖弄,把聘礼一样样念出来,尤其几抬的宝石,都打开来验过。偏偏又是大晴天,鹅黄缎子上,各色宝石罗列,红雅姑助水绿、鸦青宝石,各色碧玺玛瑙,羊脂玉单开一抬,珍珠又是一抬,紫金赤金不计其数。最华丽的还属一棵珊瑚树,几乎赶上人高,朱红如血,阳光一照,满庭生辉。夫人们自是称赞不迭,连叶老太君也被人搀扶出来谢旨。
长公主殿下也真是好,这旨意一看就是宫中代传她的意思,道:“九问九定是宗室古礼,但叶二小姐年纪还轻,不必拘礼,等选个吉日,进宫谢恩就好了。”
所谓九问九定,是说宗室中身份高的王孙定亲,是要问过太后、官家、中宫三处,还有三寺和三庙,才能定下,十分繁琐。长公主殿下蠲了这一项,是免了凌波的麻烦,但聘礼规格却又按着宫中的规矩来,比取个王妃也不差,可见对凌波的宠爱。
长公主这样表态,凌波接下来自然是一片坦途,满庭的夫人都上来贺喜,自有清澜代为接待。凌波却不忙着享受,而是不紧不慢地将目光看向众人身后正暗怀鬼胎的叶大人和潘姨娘,冷冷一笑。
是三个女儿里其他两个的谁都好,偏偏是叶凌波。本来就是性格最狠的一个,又经过身世那一场,叶大人在满庭贺喜里表面强撑笑容,心中恐怕早已瑟瑟发抖了。
果然晚上叶老太君就传话来,让凌波和清澜带着燕燕过去吃饭,把阿措带上也是可以的。
凌波早早到了,却不饮茶,只进去拜见祖母。坐在床边,寒暄几句,见叶老太君迟迟说不到正题,不由得笑了。
“老太君要是想为那边院子说和,大可不必了。”她淡淡道:“连老太君的事在我心里都没过去呢,何况那边。”
一句话噎得老太君都连忙假装咳嗽,才把这份尴尬盖过去。不捧着能怎么办呢,这是未来的国公夫人,长公主殿下的儿媳,十个叶家绑起来也不及她一人的荣耀。是被收养的贫女又如何,以后她的子女自会是这个京中最尊贵富足的王孙贵女。
用凌波当年在母亲病床边流泪发狠的话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吧。
如今到了还债的时候,老太君也只觉得棘手。
吴嬷嬷连忙上来说和,赔笑道:“二小姐别生气,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就是当年一家子闹了不愉快,也总要过去的,舌头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姑娘如今是贵人了,哪有跟自己娘家人置气的呢?传出去多让人看笑话呀?”
凌波只坐在太师椅上冷笑。
“叶大人宠妾灭妻的时候不怕人笑话,放任潘姨娘克扣虐待我们的时候不怕人笑话,我如今怕人笑话了?那我也太软弱了。”她只淡淡挑眉,冷笑道:“况且嬷嬷也说得好,贵人哪怕人笑话呢,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我莫名其妙没了父亲,自有满京夫人替我描补去,不然,也算不得贵人了。”
她一句话说完了这世上攀高踩低的真相。也是她们姐妹的血泪经验,这世上哪有什么正道可言。权势才是硬道理,就算在自己家没学会,卢文茵也教会她们了。
吴嬷嬷哪里不知道这冤仇难解,但也只能赔笑劝道:“姑娘是最聪明的。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又是自己家人,人生一世,至亲不过父母兄弟姐妹,老爷也是受了潘姨娘的糊弄,如今已经醒悟了……”
98/106 首页 上一页 96 97 98 99 100 10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