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镜音想也不想就跑了过去。
她眼瞳中的担忧一览无余。
眸中星子黯淡,洒落点点愁绪。
苏梦枕安抚一笑,拍了拍她紧握在他腕上的手。
他轻咳了几声,转睫望向石观音,凤眸之中,仿若有寒火在隐跃。
“前辈今夜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倒是没有。”
石观音已恢复了平常那般娇媚模样,素手拂青丝,嗓音甜蜜得能挤出水来,“我喜欢你这妹妹,不知苏公子可否割爱?”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苏梦枕。
这面带病容的青年人,看起来委实不像一个江湖势力的总瓢把子,反倒更像是个世家出身的温雅公子。
呵,是挺人模人样的。
难怪那些江湖中人,总称他为苏公子。
苏公子依旧姿态温雅,但语声冷淡自持,有着年轻人掩藏不住的凌锐傲气。
“前辈说笑了,你既说了音音是我妹妹,妹妹哪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那真是可惜了啊……”
石观音柔柔一笑,看似浑不在乎,眼角余光处,入目的,尽是那小姑娘星眸中浇不灭的真心。
看来多年相伴情谊,不是一夕之间能够剪断的,只要有苏梦枕在的一天,她就一天难以将音音带走。
但,倘若她在这里直接杀掉苏梦枕一了百了,恐怕还会使得音音恨上她,这便得不偿失了……
啧,真麻烦。
石观音横行无忌那么多年,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了。
算了。
今夜的目的本只是为了见她一面,如今还听她叫了声小姨,也算赚到了。
暂且就先放过苏梦枕,待来日,再慢慢筹谋也不晚。
石观音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
只听一阵风声掠过,倏忽之间,便不见了她的踪影。
她从始至终,就是这样一个自我的人。
苏镜音一脸茫然,转头看向自家兄长,“她……就这么走了?”
苏梦枕此时的眸光深不见底,只摇了下头,并不言语,片刻后,直到再听不见那道掠风之声,他的脊背一下就弯了下来,嘶咳声不绝于耳。
苏镜音手忙脚乱。
取帕,倒水,抚脊,拍背。
乱中却有序。
苏梦枕咳得撕心裂肺,却还能分出心思关注于她。
她真的有在一点点长大。
想起独孤一鹤所说的那些旧事,苏梦枕掩下眸色,若是真如他所言,只怕小姑娘的亲生父亲还在关外,而娘亲或许早已不在了……
这些事,还是别让她知道为好。
就让她一直这样,烂漫又纯粹,除了练刀,没有别的什么烦恼。
在他有生之年,他会护着她。
在他去后年岁,他也会为她安排好一切,隔绝所有威胁。
天色渐晚。
海棠花未眠,人也未眠。
苏镜音躺在床上,眼巴巴看着他,欲言又止。
苏梦枕坐在床边,为她掖好被子,看见她那一脸‘我有事想说,你快问我’的表情,不由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故意逗她道,“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路,快睡罢。”
苏镜音捂着额头:“……哦。”
一下就成了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苏梦枕失笑摇头,“想说什么?”
蔫了吧唧的小姑娘,只一转眼又绽开了烂漫花枝。
苏梦枕看着她,满心的潋滟微波,仿佛满到快要溢了出来。
有时庆幸她好哄,有时,却又担心她太好哄。
“小、不是,是石观音,她……”
苏镜音迟疑了下,抿了抿唇,抬眸看向他,目光有些忐忑,“……她后来,为什么说哥哥不是哥哥?”
苏梦枕为她捋顺发丝的手顿了一瞬。
“别听她的,哥哥永远是你哥哥。”
他不动声色的将一缕青丝为她别到耳后。
“你是信她,还是信哥哥?”
苏镜音本还有些犹疑,一听这话当即翻开被子,小脸信誓旦旦,“我自然是信哥哥的。”
“那便安心睡吧。”
苏梦枕重新为她掖好被子,轻声安抚道,“等你睡了,我再走。”
苏镜音乖乖点头。
她的手又牢牢攥住了他的小指。
昨日生气时放开的手,今日又再度牵得紧紧的。
但小姑娘没心没肺,总是睡得很快。
在这凄凉寂静的深秋寒夜,公子唇畔微浮的笑意,却宛若收尽春光。
幽邃的眼眸深处,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柔软情意。
她是极美的。
眉眼潋滟,卷睫如蝶,唇珠若血。
般般入画。
月亮沉溺于暮色的海。
就借这夜色,再凄冷的红袖刀,也会沦陷在映漾血色的珠光之上。
不由自主,鬼使神差。
那张般般入画的容颜,近在咫尺之隔。
公子刹那间清醒过来。
艳丽如花蕊凋落前的眼神,转瞬之间,燃尽春光。
寒凉如冰的指尖,隐隐发颤,蜷缩着扎入掌心,渗出丝丝殷红。
苏梦枕,你莫不是疯魔了?
第18章 美人刀
石观音带着满心的欢喜温柔,匆匆而归。
不多时,又带着满身杀气自君山匆匆离去。
只留下无花与南宫灵兄弟二人,面面相觑。
“母亲她就这么一人赶去山西关中,没问题吗?”南宫灵担心的问。
“你未免顾虑太多。”
无花低头饮了一口茶,垂下的眸中情绪难辨,他哧笑道,“她虽有时会发疯,但你也别忘了,她的武功可以说是深不可测,天下间难有匹敌。”
若非如此,他也不用在她面前谨小慎微,掩藏心思那么多年。
无花师从天峰大师,七岁过后便是在南少林中长大,几年后的一日,忽见销声匿迹数年的美貌女人出现在他面前,那时他虽年少,却也在那经年的颠沛流离中,慢慢学会了隐藏恨意,一声满含孺慕之情的母亲唤出口,那风姿娇艳的女人却露出了古怪至极的神色。
再后来,他辞别师傅,出外游历,一路游到了沙漠石林。
他在石林洞府里住了整整大半年,在此期间,他看到了无数次发疯的石观音。
她疯了一样的抓画师回来,又疯了一样的学画什么美人图,相比起他幼时印象中,那个冷漠自私的女人,她好像变得不大一样了。
她偶尔会自言自语,有时满含爱意地画着画,画到一半,又会突然眼神阴鹜的将画中美人撕得粉碎,口中疯癫念道,“这世上,没人能比我美。”
有时又会疯得更厉害些,自己与自己打起架来,左右手相互对招拆招,无一招不是杀招,气恨得像是想要当场杀了自己。
也因此,在无花离去之前,那副美人图一直没能完成。
如此春去秋来又过了两年,无花再度踏入沙漠石林时,见到的已是稍微没那么疯癫的石观音。
她发疯的频率下降了许多,先前是每天少说也要发一次疯,现下是隔上好几天才会疯那么一次,一次时间也很短。
那副美人图自然也完成了。
不止完成了,她近似炫耀般,打开了那个堆满金银珠宝的秘室,青纱幔后的宝石镜子,原本是石观音的至爱之物,如今却已落了厚厚一层尘埃。
但彼时的无花,早已分不出半点心思,去思忖石观音的古怪之处。
什么报复石观音,什么一统武林,他统统都忘了。
眼中只余挂满秘室的美人图。
或坐或站,或颦或笑。
美貌不似凡尘中人。
满室的珠宝辉光,哪堪及得上,一轮明月照人寒。
只此一眼,佛子几乎堕入了美色地狱。
但下一刻,石观音眼底的独占欲,明锐锋利得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灼烧洞穿。
无花当即清醒了过来。
石观音这些年里,画了太多副画,她记得自己画的每一幅画,但她无法确定,在她发疯时,另一个石观音又撕碎了哪副。
因而无花手中的那幅画,石观音至今不知。
无花也根本不敢让她知道。
她不会允许,画着她心心念念的姐姐的画卷,被他私藏。
更不会允许,他对音音动了妄念。
好在,无花总是很能装。
出尘佛子,神姿高彻,不染外物。
他看向她的目光里,从来没有如楚留香等人一样的爱慕之意,几乎瞒过了所有人,包括他那个疯癫的母亲。
只除了他的心声垃圾桶弟弟,以及那个城府极深,他怎么都看不透的苏梦枕。
让人看不透的苏梦枕,此时此刻,已是不敢再看她一眼,身形狼狈,近乎于落荒而逃。
夜色凉如水,直至离了檐下,他才后知后觉,原是不知何时落了雨。
淅淅沥沥,大珠小珠,如碎玉,落飞花。
红枫沾了满地泥泞,脚步落在其上,摧毁一腔心头热意。
一念荒唐。
那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姑娘。
他看着她从三岁长到十三岁,又从十三岁之始,至今整整五年,与她日日相对,教她书法,教她对弈,教她习刀……
他所教予她的,无一不是为了他去后,让她有独立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为她提前铺好了一切,恨不得让她往后的路途,平坦无虞,连一粒小石子的坎坷都不会有。
这五年以来,他的心里只有父亲临去前的嘱托,他为金风细雨楼殚精竭虑,也为了妹妹几乎耗尽心思,但苏梦枕从不觉有半分疲累,只因这些种种,都是他必须背负的责任,他也做得很好,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无愧于父亲的。
是了,他本该无愧于心。
他本该,是个最尽责的兄长。
雨愈急了,有风卷雨,一滴滴落在身上,一点点沁入骨髓。
为谁风露立中宵。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竟起了这样不堪的心思?
是年岁流逝真能改变那么多,还是他潜意识里早有预谋?
扪心自问。
苏梦枕不敢问。
不但不敢问,他近乎逃避似的,在师无愧担忧的为他撑了把伞,问起是否要煮些姜茶驱寒时,他多要了一壶温酒。
酒入情肠,怎可消愁,只堪销魂啊。
酩酊半醉之间,向来苍白病容的公子轻倚塌上,凤眼半阖,眉目绝艳的面上竟也浮起了几许酡红。
苏梦枕从来都是清醒的,理智的。
即便醉了酒,他也清醒的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做什么。
爱意渐浓,欲念缠身,理智也会逐渐溃散。
到最后,口中只余含糊不清的呢喃梦呓之语。
一句音音,两句也是音音。
这究竟是逃避,还是沉沦,他早已分不清了。
酒不醉,人自醉。
第19章 美人刀
苏镜音总觉得,最近她家兄长有些奇怪。
离开君山后,坐船走长江水道的这些天,她连着摸了好久的鱼,碰都没碰一次红袖刀,她那个从来嘴下不留情的兄长,竟然什么扎心之语都没说。
刚开始她还偷懒偷到飞起,但连着几日下来,她就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了,她那个不近人情的哥哥,怎么可能会突然放任她咸鱼这么久?
这是五年来从没有过的事。
不止如此,他好像咳得更加厉害了。
离开君山那日,身怀要事的楚留香早已离去,只剩陆小凤揪着显然被强拉硬拽而来,满身凉飕飕冒冷气的西门吹雪,说是花家车马已跟着花满楼回了江南,他二人也要赶往京城,想要蹭个顺风船一路同行。
换作从前苏梦枕根本不会拒绝,但那日他却咳得撕心裂肺,边咳边说着“有些私事要处理,不便同路”,打发走了失落的小凤凰,以及俨然松了一口气的西门吹雪。
苏镜音看得出来,他那日的咳嗽是真的严重,连着吃了几次丸药都没压住咳意,她偷偷拉住师无愧问怎么回事,在某位仁兄的眼神威压下,师无愧三缄其口,她怎么都问不出来。
虽然问不出来,但苏镜音还是隐隐闻到了一丝丝酒味,尽管气味很淡很淡。
树大夫说过,她兄长的病太重,平日尽量不要喝酒为好。
可她问了,师无愧却说是他喝的。
苏镜音蹙着眉,眼里尽是怀疑,不由得走近前去,坐到自家兄长身旁的塌上,想要靠近去闻闻,却见他宛若避如蛇蝎般,猝然站了起来,急急退开几步。
苏镜音:“……”
虽然后来被他敷衍了过去,但苏镜音总有些直觉,他好像……是不是……在躲着她?
可若要说是躲着她,却又不太像。
他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偶尔怪怪的,其余时候大多神态自若,面色无虞,且还记得她先前说过的,想要一登黄鹤楼的事。
金风细雨楼的商船,此时已然泊在了临近黄鹤楼的渡口。
苏镜音这就搞不懂了。
她严重怀疑,他是不是正在经历,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
搞不懂便算了,兴许再过几天就恢复正常了也说不定……苏镜音心大得很,想不通的事,她从来不会拿来纠结拧巴自己。
她兴致勃勃的,拉着苏梦枕就要下船去。
苏梦枕垂下眸子,看向那只拉着他衣袖的手,仿佛很怕他会拂开一般,攥得紧紧的,牢牢的。
他知道,他近来慌乱之下,种种下意识逃避的表现,还是让她不安了。
可自那夜起,意外察觉到自己对她隐藏的心思之后,苏梦枕这些日子以来,对她根本不敢过于亲近。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心无杂念的与她靠近,更别说还要手把手的教她练刀。
那简直就是最难自持的折磨。
情难自已,他太惶然。
他害怕她会发现他不堪的心思,更害怕有朝一日,对上她明澈的眼神,会看到里面写满了抗拒与嫌恶。
明明想要靠近,偏偏又望而却步。
正如此时此刻,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他是想要陪着她一道去的,但事到临头,他却再度迟疑了。
苏镜音转过身来,凝眸定定看着他。
像是要透过眼睛,径直看到他的心底里去。
他看见她澄澈剔透的眼瞳中,映漾着小小的、愁肠百转的苏梦枕。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苏梦枕掩下了眸中情意。
但两人却就这么僵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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