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也算是她最为亲近的人之一了,她开心得毫不掩饰,对着他笑得眯起了眼。
小姑娘笑靥如花,动人,无情指尖蜷了蜷,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这是当日他在鄂州城见到她时,就想要做的事了。
他说,“音音喜欢就好。”
苏镜音点点头,笑容粲然,“只要是盛大哥做的,我都喜欢的。”
无情也笑,笑得犹如春日的落雨梨花,眼神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缱绻,恰被刚走到门外的苏梦枕撞了个正着。
屋中二人言笑晏晏,气氛温馨,一门之隔的屋外,苏梦枕沉默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他背着光,那双幽邃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潜藏在阴影底下,仿佛随时要喷薄而出。
但却不知为何,又渐渐归于了平静。
他抬步踏入了房内,苏镜音见到自家兄长,立时朝他招了招手,开心地给他看自己可以用轮椅下床活动了。
苏梦枕看着她欣然自娱的样子,本该跟着她一起高兴,可就在这一刻,他这几日里喝的那些药,却像是控制不住般,全都一齐涌向了心口处,又苦又涩,余味中还带了一点点的酸楚。
小姑娘仰着脑袋看着他,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他扯了扯唇角,竭力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来,然后用他那瘦骨棱棱的手,不着痕迹地沿着无情方才摸过的地方,抚过她柔顺的头发,一路直至细软的发尾。
屋中一时沉寂了下来。
近来汴京城不知怎么回事,多出了不少面生的江湖人,因而不怎么太平,无情作为六扇门的四大名捕之首,事务也繁忙了不少,他这回过来只是为了送东西,教会了苏镜音如何使用之后,很快便又告辞离去。
苏梦枕看着他转动轮椅离去的背影,眼眸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镜音的手在他面前挥了好一会儿,他也没什么反应,她正待收回手,却猛地被他一把攥住了细弱的腕子。
“兄长,你怎么了?”
苏镜音后知后觉,觉得自家兄长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太对,“是最近楼子里出了什么事吗?”
她会这样问,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梦枕这些年,几乎将整个人都埋入了大把事务中,他总是很急很急,急着将风雨楼势力扎根稳固,急着教会她许多东西,好似除了这些以外,他的人生之中,便没有了别的期许一般。
但苏梦枕却是摇了头,“楼子里近来并无要事。”
君山一行,来往数日,当下已入了初冬时节,岁暮天寒,屋外寒风呼号,哗啦啦打着没关好的雕花窗,有些吵闹,有些扰人清净。
在这样略显嘈杂的环境中,苏梦枕看了她许久,看得苏镜音越来越茫然,然而等到他再度开口说话时,声音却比方才还要轻得多,轻得几乎要被寒风的呼啸声湮没过去。
但苏镜音离得近,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听见他说,“音音,喜欢他么?”
她有些错愕的看着他,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听得出,她家兄长口中的“他”,除了方才还在此处的无情,不作二选。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问。
无情对她来说,和兄长是差不离的,虽然不像兄长那样,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但却也胜似亲人了。
苏镜音蹙了蹙眉,没忍住,大着狗胆探出了另一只没被攥住的爪子,贴了贴他的额头。
不烫啊,也没发烧啊。
那怎么突然就说起胡话来了呢?
她刚要把爪子收回来,却又再度被捉住了腕子。
这下好了,两只手通通都被封印住了。
苏镜音看了看被扣得紧紧的两只手,循着手,又抬眸看向了面前的兄长,他就坐在桌边,稍稍俯身,与她视线齐平,正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她与他对上目光,只觉他那一双凤眸之中,像是笼罩了一团浓密乌黑的阴云,朦朦胧胧的,惝恍而迷离,让她完全摸不透他的情绪。
苏镜音本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
可是这一次,他潜藏眼底的情绪,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了。
第29章 美人刀
苏梦枕看着她,眼瞳深邃如渊,眼底的寒焰幽幽跃动,燃烧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火势似有一瞬的暴涨。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
苏镜音忍不住抽了抽手,换来的却是他攥得更紧了。
她像是受了痛,嘶了一声,稍稍挣扎了起来,“兄、兄长,你弄疼我了……”
一声兄长,瞬间浇灭了正待疯涨的火势。
是啊。他只是兄长而已。
就算她真的喜欢谁,爱上谁,他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去阻止?
苏梦枕有些颓然地松开了他攥紧的手。
他戴着名为亲人的镣铐,不允许他越过雷池半步。
开启的钥匙就在她手中,可她眼里的情绪几乎一眼望到底,满目依恋,皆为亲情。
他垂下眸子,忽然就不愿再直视她的眼睛。
他的手虽已不再握着她的腕,却还是牵过她的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方才他攥过的地方。
他有些歉疚,“是我不好,弄疼你了。”
苏镜音摇摇头,其实她并没感觉有多疼,只是她兄长方才的眼神,幽黑得让她发慌,直觉若是继续让他眼底的情绪发酵下去,或许会发生什么让她更加害怕的事。
苏镜音犹疑片刻,嗫嚅着开口,问道,“兄长方才……为什么会那样问?”
她顿了顿,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盛大哥很好,和无邪大哥他们都是一样的好。”
苏梦枕手下一顿,撩起眼睫看她。
小姑娘的眼里尽是疑惑,并未有任何爱慕之情。
明知不该,明知就算现在她没有心上之人,将来总是会有的,可苏梦枕还是松了一口气。
“兄长只是担心,音音已经长大了。”
他微微垂首,似是忍不住般接连咳了几声,身后如瀑青丝垂落而下,散落脸侧,一时间,他的面色好似忽然苍白了些,身形也好似羸弱了些。
他低声说道,“或许哪天,音音就会有了心上人,就会想要离开风雨楼,离开兄长了。”
他的落寞肉眼可见。
苏镜音心里一酸,蓦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这双手,尽是嶙峋瘦骨,冰冷得如同浸了寒冬腊月的雪水,每个指节都透出深深的凉意。
她不自觉握紧了些,靠近了些,似是想将自身的温暖渡给他,“兄长和风雨楼,都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的。”
苏梦枕眼睫微颤,却不曾抬眼看她,仍是低首垂眸,看着二人交握的手。
他的语声极轻,带着恰到好处的怯弱,犹似无有所依的风中飘萍,“音音是真的愿意,一直留在风雨楼里陪哥哥么?”
他在刻意示弱。
可苏镜音看不出来,她只觉心酸得不行。
她微微倾身,脸朝外,侧头靠在了他肩上,放开了一只交握的手,覆在了他背后,像是父亲当初离世之时,他哄她的那样,轻轻地、柔柔地拍着。
“我会一直陪着哥哥的。”她说。
她靠在他的肩上,看不见他的神色。
也看不见苏梦枕在这一刹那,眼底喷薄欲出的占有欲。
今日那一幕在他脑中萦绕不散,他不敢想象,若是将来真有那一天,他是否能够安然接受,眼睁睁看着她投向另一个人的怀抱,或许到那时,还要言不由衷的说着祝福之语。
是他别有用心也好,是他哄骗利用也罢。
他只是想要留住她。
他想不出如何牵紧他与她之间的联系,唯有利用她对他的情谊,她对他的心软。
他活不久长,他不贪心,只要几年,几年就好。
哪怕一直以兄妹关系相处,只要在这几年里,她不要喜欢别人,不要为了别人离开他,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
他从前从未觉过孤独,如今却尝到了寂寞的滋味。
见不到她的每一刻,他都觉寂寞。
寂寞比孤独更可怕。
孤独是饱满的,而寂寞,却是空洞的。
那一日,她的失踪让他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心。
失去了苏镜音的苏梦枕,就是空洞的。
他微微俯身,侧脸依恋地蹭了蹭她的鬓发,一手仍与她的手交握着,一手触上了她纤薄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抚着。
他说,“好。”
音音,这是你亲口说的。
你会一直陪着哥哥的。
你不能反悔了。
…………
一伙酒家,两层木楼,便是三合楼。
三合楼位于市肆街道的中心处,周边商铺林立,摊贩杂多,本是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
但是这一日,整条繁华大道上,却是浑然不见半个人影。
长街萧条,恍如无人之境。
苏梦枕撑着一把油纸伞,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在长街之上,落霞余晖洒在他身上,映照一抹削薄疏影。
萧萧细雨入黄昏。
黄昏细雨仿佛都是为他而来。
他的身后,跟着杨无邪与师无愧。
苏梦枕缓步踏入楼里,收了纸伞,跟在身后的师无愧抬手接过,脚步却只停留在门口。
只有杨无邪继续跟了上去。
楼下大堂内,还是只有空荡荡的桌椅,没有半个人影。
苏梦枕面色不变,仍是优雅且从容,提着衣摆,拾级而上。
上了楼,只觉高楼风大,高处愈寒。
杨无邪停在了二楼楼梯口。
苏梦枕压下咳意,抬眼望去,风口处,有一白衣人扶阑而立,垂首远望。
此时此刻,能在此处的,除了与他有约的狄飞惊,不作他选。
狄飞惊听到动静,回身相对。
这是苏梦枕第一次见到狄飞惊。
这也是苏梦枕第一次,用好看来形容一个男人。
胜雪白衣尘不染。
这真的是很好看的一个人。
孤寞,潇洒,逸然出尘。
狄飞惊好看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注一」
二人相对而坐。
“苏公子。”狄飞惊提壶斟茶,神态自若,先行开口道,“请恕在下失礼,我的颈骨伤了,抬不得头。”
苏梦枕脸上并无讶异之色。
自见到狄飞惊的那一刻起,他就察觉出了他的异常之处。
习武之人大多耳目聪敏,狄飞惊的呼吸不同常人,似有若无,时断时续,显然不是伤了喉管,就是伤了颈骨。
“金风细雨楼中,有位供奉树大夫,是当朝御医。”
苏梦枕轻咳了几声,未再多问,只说道,“狄大堂主若有需要,或可前来我们金风细雨楼,寻他看诊。”
这是示好,亦是一种隐晦的拉拢。
狄飞惊唇角浅勾,微微笑着,“你的咳嗽他治不好,我的颈骨,他也治不好。”
这句话的潜台词里,是果决的拒绝。
苏梦枕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这是狄飞惊方才所立之处。
窗边风大,他不住咳了几下。
凭栏眺望,远处是层台累榭,湖光山色。
俯瞰街心,街道上黄绿交错,密布周边。
黄的是伞,绿的也是伞。
绿的是金风细雨楼的人,莫北神所统率的「无发无天」部队。
黄的是六分半堂三堂主雷媚的人。
两方伞阵互为钳制,上级不曾命令,谁也不敢擅自动手。
双方势力会面,自然不可能只有楼中这几个人而已。
苏梦枕淡淡道,“我以为,狄大堂主此番邀我前来,是为弃暗投明。”
“何为暗?各位明?”狄飞惊问。
苏梦枕道,“包赌包娼是暗,采生折割更是暗。”
狄飞惊站了起来,也走到了窗前,“明暗善恶皆由人定,狄某不在意。”
“你在意的,是什么?”
“我在意的很简单,苏公子雄才大略,或许不会明白。”
苏梦枕又道,“你不说,又怎知我不明白。”
狄飞惊淡然一笑,目光投向街心,“不过是一轮挂在天边的月亮罢了。”
就算那月亮,如今已不再无瑕。
苏梦枕眉头不由一挑。
他方才一直看着他,亦知他此话不曾有假。
还未等他细细思忖狄飞惊口中所言,街道远处,除了黄绿之外,忽而多出了两抹颜色。
一火红,一烟紫。
黄昏已暮,细雨骤停。
苏梦枕的眉心却渐渐皱起。
苏镜音回到汴京城后,其实并不如先前出远门时那样自在,她只想安安分分待在楼子里,一点都不想出门放风。
可是跟着风雨楼一行人回到汴京的温柔,却不是个安分的主。
当初在黄鹤楼时,王小石与白愁飞也算自发为寻苏镜音出了力,苏梦枕眼力极好,在那所民宅中,他看出了王小石的师承,自然也认出了他手中裹在布帛内的挽留剑。
白愁飞的心思较深,王小石的眼神干净、正直,二人的武功都是一流,苏梦枕惜才,抱着苏镜音临走之前,出言询问,本欲将二人都收入金风细雨楼中,但王小石看了看苏楼主的妹妹,内心挣扎了一番,却还是拒了。
他师出名门,身手不凡,自有一番打算,并不想一出江湖就投入他人麾下,他更想要的是,像陆小凤沈浪那样,靠着一身绝学独身闯荡,用自己的名字打出名声来。
虽说他的名字有点草率。
而对于苏梦枕的招揽,白愁飞是有过犹豫的,但王小石拒了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也跟着婉言拒绝了。
汴京城是江湖的漩涡中心,却也是派系争斗最为激烈的地方。
王小石与白愁飞身怀绝技是不错,或许日子久了确会成为鼎鼎有名的侠客,但刚入汴京城的二人,却得从头开始。
两人身上银钱不多,于是便在市集上支了个摊子写字卖画。
温柔当时在客栈中,与王白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识,两方算是一前一后踏入汴京城,苏梦枕知她就是来混日子的,也不安排什么要紧事务给她,她平常便闲得很,这几日里,要么跑去市集上找王白二人,要么就是跑去找苏镜音唠嗑聊天。
温大小姐性情热烈张扬,同时也很自来熟。
她自觉一路跟着风雨楼一行人入京,与苏镜音也算有了几分交情。
如果说点头之交也算交情的话。
毕竟回京一路上,受了伤不能自由活动的苏镜音,大多时候都像个挂件似的,被苏梦枕带在身边。
而温柔自那天夜里过后,就有些害怕这个清冷孤傲的大师兄,来到风雨楼的这些日子里,每回找苏镜音,都是趁着苏梦枕事务繁忙不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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