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爱取别称,如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如千面公子的王怜花。
狄飞惊颈骨断折,导致难以抬头,他总是低着头,于是江湖上皆称他作「低首神龙」。
神龙本该入海,却入了江湖。
只为昔年的救命恩情。
可是昔日在马蹄之下救下他,耐心地安抚那时半昏半醒的他,赠予了他一整袋金叶子的大小姐,却不知为何,总是不信任他。
他无奈,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狄飞惊可以是天下人的朋友,也可以是天下人的知己。
天下间有很多人想见狄飞惊,但天下间却很少有人能见到狄飞惊。
他年轻,孤寞,秀丽出尘,或许是因为身有残疾,只能低着头的缘故,他不喜欢见人,总是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待着。
毕竟这世上,没有人会愿意总是对人低头,就算他是狄飞惊。
明明是个身负奇才之人,有运筹帷幄之能,可狄飞惊却没有半分野心。
或者说,他的心从来都很小很小,小到只能装得下,十年前在他濒死之际,救下他的那一抹温柔月色。
满心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
各有归舟,各有渡口。
金风细雨楼的归舟,已再次临了渡口。
而后过江陵,过襄州,一路车马疾行,直至汴京都城。
天泉山上。
苏镜音的两只脚全都受了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她的脚腕扭伤,脚底割伤,就连前几日下船改行陆路时,也得让人抱着。
抱着的人自然只能是苏梦枕。
如今回到风雨楼,怎么说也不可能在赶路回京的这短短几日里好全,因而下马车之时,抱着她下车的人,还是苏梦枕。
马车颠簸,进了汴京城路途虽平坦得多,但一路晃悠进来实在很像摇篮,直到马车在天泉山停下,苏镜音仍然还睡得昏天黑地。
苏梦枕并未叫醒她,只是抱起她的时候,手上动作刻意放轻了不少。
杨无邪收到楼主即将归来的消息后,早早就让人将玉峰塔从头到尾大扫除了一遍,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苏镜音的房间就在苏梦枕隔壁。
苏梦枕将怀里的姑娘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转头就迎来了黑着一张脸的树大夫。
树大夫时任御医,早年间与苏遮幕关系颇好,受邀担任了金风细雨楼的供奉之一,除了偶尔为楼中人写几张伤药方子,主要工作还是为苏梦枕看诊治病。
对苏梦枕来说,树大夫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老爷子自己就是个大夫,平日里保养得好,身体比苏梦枕这个药罐子还要硬朗,看到受伤的苏镜音,还没等苏梦枕说话,张口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甚至他还没忘记苏镜音正在休息,念叨时还压低了声音:
“当日你要带音音出远门去什么君山大会,老头子怎么说来着?让你别去,去也别带音音去,音音不是你们这些糙里吧唧的江湖人。”
“可你不听,非要带着她去,这不,你们这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受了伤……”
老爷子向来嘴碎,他伸手嫌弃地扒开挡在床前的苏梦枕,一边叨叨,一边上手给苏镜音把脉,把完脉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叨叨,“幸亏只是点小伤,没出什么大事,否则我看你怎么向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交待。”
苏梦枕并不辩解,他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先忍不住捂唇咳了几下,帕子转眼间就已红透。
呼吸渐缓之后,他看着手中染血的帕子,眼底的寒火逐渐黯了下去,仿佛快要熄灭一般。
他低低说道,“是我一时大意,才害得她受伤。”
看他这副病容凄楚的模样,树大夫反倒是被他咳得心里直难受,他不再念叨,走近了几步,一手捉过苏梦枕瘦骨嶙峋的手腕,一手刚要搭到脉上,却被他避了开去。
树大夫吹胡子瞪眼的,又去捉他的手,“你躲什么?!”
他二人如此一推一搡,几下间就把苏镜音给吵醒了。
苏镜音挣扎着醒来,半张开眼睛,迷迷糊糊的,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床头气鼓鼓的树大夫。
她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老爷子这表情她可不要太熟悉了。
每回她哥哥不听医嘱,忙得连身体都不顾,各种折腾之下导致病情加重,树大夫就会是这样的神情,憋得老脸通红,气得胡子都呼呼直往脸上糊。
苏镜音噌地一下翻开被子,她总是忘记自己脚上有伤,差点就要直接蹦下床。
幸好被苏梦枕拦腰接了下来。
树大夫瞅准时机,一把攥住了这个不听话的病人的手。
苏梦枕又想避开,却被某个里通外敌的小姑娘一把搂住了腰身,他身形一僵,一时就连呼吸也都忘了,反应自然也就慢了半拍。
苏梦枕是个重病之人,忌口颇多,胃口也不好,因而身形瘦削,腰也偏细,为了不让他讳疾忌医,苏镜音紧紧搂着他的腰身,心神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飘到了九天外。
她觉得她兄长的这一把细腰,就算是楚王见了,约莫也要馋上个大半天的。
可是这脉一把下去,树大夫的脸色顿时更不好了。
苏镜音仰着脑袋,瞅见老爷子气得红里透黑的脸,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哥哥的病情又加重了?”
树大夫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处,却瞥见苏梦枕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老爷子深深呼出口气,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看向一脸担忧的小姑娘,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僵硬,哄着她道,“不过是长途跋涉,奔波劳累,只要梦枕这几日多加休息,再喝些汤药补补就没事了。”
苏镜音觉得老爷子这前后反差的态度,实在有点古怪,她漂亮的柳眉紧紧皱着,看起来似是不太相信的样子。
于是树大夫脸色一垮,一副很是受伤的模样,“怎么?音音这是连老头子的医术都不相信了?”
“没有没有,我信我信!”苏镜音赶紧摇头,又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真的没有怀疑他的医术。
局面瞬间调转,变成苏镜音割地赔款,又劝又哄,安慰了半天心灵脆弱的老爷子。
等到老爷子跟着自家兄长走出房门,苏镜音这才松了老长一口气。
可苏梦枕的那口气,这下才刚提起来。
苏梦枕回了房间,关上房门,走进屋中,一转身,本以为会迎来比方才更猛烈的狂风暴雨,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被老爷子接连剐了好几道眼刀子。
一方势力的江湖霸主,此时被老爷子一把按在了软塌上,温顺得跟个小绵羊似的。
老爷子看他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呵!这是知道自己不占理,不敢反抗呢!
“你说说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间喝那么多酒?”
树大夫气冲冲的道,“你是不是真不要命了?!”
从前树大夫生气,只是气他总是忙得不分昼夜,呕心沥血似的,总是撑着病躯熬夜处理公务。
虽然金风细雨楼如今势力这般如日中天,也确实离不开苏梦枕这五年来的殚精竭虑。
可是除了公务繁忙这点,苏梦枕自知苍天从不眷顾他半分,他身子不好,为了向狗老天多争取些时日,在身故前安排好一切,平日里除了必要场合,其实都很少喝酒。
这点树大夫是知道的,也放心的。
可没想到他还是放心得太早了。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苏梦枕到底喝没喝酒,喝了多少酒,老爷子只要一把脉,就全看出来了,“你明知道你这身体不能喝酒,竟然还敢喝那么多酒?!”
老爷子气得直瞪眼,吹着胡子在他面前来回走动,每停下来一次,就得叨上那么几句,苏梦枕苍白着一张俊脸,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沉默得格外异常。
树大夫看他这样,叨着叨着,也觉有些不忍心,他停下了来回走动的步伐,站在苏梦枕身前,眉头皱得死紧,苍蝇站上去都嫌脚滑。
老爷子深深叹息了一声,语气也软和了下来,他问,“究竟有什么事情,值当你这般不顾身体,也要借酒消愁?”
苏梦枕眉眼黯淡,只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您别问了,我不喝就是了。”
老爷子甩袖负手,重重哼了一声。
苏梦枕知道,树大夫向来是个倔脾气,他这一声冷哼,算是默认了不会再问。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没再多说其它,只是多加交待了一句:
“音音会担心,您别告诉她。”
老爷子身形一顿,忽然拧起眉头,直直盯住了他。
眼里掺杂着显而易见的探寻之色。
第28章 美人刀
树大夫发现,出了一趟远门后回来的苏梦枕,好像有点子不对劲。
苏镜音的身世,风雨楼里还是有几个老人知悉的,譬如树大夫,譬如上官中神,但这里面并不包括苏梦枕。
苏遮幕带回那三岁小娃娃的时候,软软糯糯的一小团,瞬间就俘获了他们这几个老家伙的心,深觉这才是猛男该养的小娃娃,就连当时已经名动天下的上官悠云也不能幸免。
上官悠云时任风雨楼中神煞,称上官中神,擅使三百一十七条雷山神蛛游丝,一手能发一百二十三颗沙门七煞珠。(注一)
那会儿上官悠云才三十来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一直不服六分半堂那位擅使五雷天心掌的雷动天,总是埋头研究他那四百四十七株湘妃竹阵,好用来对付雷动天。
结果小姑娘一来,本来总想着与雷动天一争高下的上官中神,自此沉迷养娃,不可自拔,成了三十来岁的男妈妈,且还无师自通学会了绣东西,用他那独有的雷山神蛛游丝,掺进蚕丝线里,霸道承包了小姑娘从小到大的香囊荷包。
那会儿苏梦枕毕竟也还小,大多时候都在小寒山上跟着红袖神尼学艺,每年过年回来一趟,兄妹俩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后来是老楼主去世,那时还是个少年的苏梦枕,牢记父亲嘱托,将这妹妹一手带大,几乎日日相对,才使得二人之间兄妹情谊渐深。
只是苏梦枕从来冷静自持,也不是多话的人,甚少有表露感情的时候,至少树大夫往日里,是从未见过他这般紧张模样的。
就连偷偷多喝了酒,也怕小姑娘担心,特意再三交待不要告诉她。
这其实也并不算多么反常的事,只是苏梦枕过于紧张的样子,才让老爷子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梦枕,你……”
“音音前几日被掳走受了不少惊吓,近来总睡不安稳。”
苏梦枕倏而出言打断了树大夫想说的话,他看出了老爷子的疑虑,只低声解释道,“我只是不愿让她多加烦忧,不愿扰她安眠罢了。”
他的目光尤其坦荡,虽说人老成精,但苏梦枕心机城府向来极深,他不想让人发现的事,大半生几乎都奉献给了医术的老爷子,又怎么可能看得出,他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真正情绪。
因而老爷子很容易就被骗了过去,当即略过了此事,又写了张方子,唤来茶花,让他按照方子熬药,并交代了喝药时辰,一日两次,一连七天。
最后树大夫临走前,绷着一张老脸,自觉这次拿捏住了苏梦枕的弱点,再三交代他不许再喝酒,否则他就将此事告诉苏镜音了。
苏梦枕自然无有不应。
他连喝了几天的苦药,然后再次收到了六分半堂特意遣人递来的帖子。
苏梦枕从来都算是个有些野心的人,否则也无法在短短五年时间里,就将原本风雨飘摇的风雨楼,推上了几乎等同于半个江湖霸主的位置。
江湖人但凭手中刀剑论生死,权力并不是最重要的。
如若苏梦枕像陆小凤那样孑然一身,他不会在乎这些。
但一旦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他手中所握的权力与说话的权利,便是完全对等的。
他也曾有过无能为力的年少时光。
他在五六岁的时候便已明白,身处弱势的一方,没有说话的资格,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这是当年金风细雨楼成立之初,根基不深,只能暂时依附于六分半堂麾下,那时雷损看似赞赏,实则侮辱性极强,相当于招赘似的口头婚约,以及父亲不得不点头应下,背在身后的手却暗暗握紧了拳……所教给苏梦枕的道理。
这个世上,不论什么约定,哪怕再三承诺,哪怕白纸黑字,就连两国合约都有说毁就毁的时候,更何况一句口头婚约。
他不可能一直受人所制。
如今金风细雨楼势大,表面看着与六分半堂不相上下,但实则雷损一脉已逐渐走了下坡路,若非还有一个足够聪明的狄飞惊在撑着,只怕日暮西山不远矣。
于是在雷损口中,那句招赘就变成了嫁与,每回见面只称苏公子,仿佛从来没有将他作为女婿预备役的其中一个般,想要安排那位雷小姐与他会面,被他再三拒了也无半分愠怒之色,是为能屈能伸的典范。
没有人将那婚约当回事。
雷损老了,也急了,他已经不知多少次给他递了帖,杨无邪这次拿着帖子过来的时候,苏梦枕并未在意,只是随手翻开,却发现这一次的帖子,署名的竟然不是雷损,而是狄飞惊,时间定在明日,地点就在三合楼。
他不由挑了一下眉。
狄飞惊算得上是这世上最难见到的人之一,就连苏梦枕,也是只闻狄飞惊其名,不见狄飞惊其人,因而不论此番邀约目的为何,他都必须亲自去一趟。
这是个摸清楚狄飞惊虚实的好机会。
于是苏梦枕应下了此约。
杨无邪很快便下去回复六分半堂来人。
苏梦枕披着狐裘,走到阑干边,如平时一般扶栏远望,思忖着此事的时候,忽而听见隔壁苏镜音的房间内,传来了几许谈笑声。
回到金风细雨楼的苏镜音,又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美貌废物。
特别是她的脚伤了,行动不便,只能瘫在床上混吃等喝,连续几天,她都快要被闷坏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如果是平日里偷闲躲懒,她能一连瘫上小半月不带出门的,但偏偏是受了伤无法自由行动,她却反而不愿意总这么瘫着了。
幸而也就这么几天,无情回京后,为了告知苏梦枕关于当日文雪岸一案,他已抹除了苏镜音在此当中的痕迹,来过一趟风雨楼,自然也发现了苏镜音的脚伤比起在鄂州城所见到的还要严重,他记在了心上,回到神侯府后,用他那双灵巧的、秀气的手,给她做了个不带暗器匣子的轮椅,今日才刚让人跟着他一道送过来。
苏镜音看到之后,果然很高兴,当即就用上了,然后一边按着无情的指示,一边咔哒咔哒转着轮椅,绕着屋中走了一圈。
她玩够了,又转回了无情旁边,手搭在了无情轮椅的手把上,丝毫不知那椅架上边,布满了让多少凶徒罪犯魂飞魄散的暗器机关,还笑吟吟的说着,“谢谢盛大哥了,我这脚上的伤还不知道要养多久才能下地走动,要不是你,我估计要闷死在房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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