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怔了怔,眉头立时皱起。
裙摆之下,不知何时染上了丝丝血色。
苏镜音刚才太着急,脚上只穿了袜子就蹦下了床,现下就连另一只没扭伤的脚,脚底也被碎瓷片给割出了一道长长的、蜿蜒的伤口。
方才她只顾着焦急担心,只顾着手忙脚乱为她兄长擦血,根本没注意到脚下的异样,此时苏梦枕的咳嗽一止歇,她跟着一放松,就立马感觉到脚下传来阵阵钻心的疼。
苏梦枕本就苍白的脸色,这一下愈发惨白了。
他紧抿着唇,仿佛疼得比她还要厉害。
他看着她的眼神,幽邃而沉寂,矛盾极了。
如同被遗忘的古老诗篇,藏着太多太多难言的忧愁。
苏镜音眨了眨眼,看着他反常的样子,有点懵逼,连脚下还在流血都忘了,“兄长,你怎么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揽入了一个微微颤栗的怀抱中。
第26章 美人刀
江上忽起疾风骤雨,船室内却静得出奇。
世间上的一切喧嚣都被拒之门外,只余一轻一重,两道交错纠缠的呼吸声。
披着墨色大氅的公子俯身而来,半跪在地上。
从日暮到破晓,历经半日,他终于抓住了属于他的这一抹微光。
由于常年罹患重疾的缘故,他的身形并不如一般江湖人那样强健,看着像是个文弱书生,却也不是真正的文弱,苏镜音猝不及防被他揽进怀里后,下意识推了推他,想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却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兄长?”
他的呼吸打在她耳畔,有些沉重,苏镜音茫然的被他抱着,不明白他怎么了,发现推不开后,她的手就爬上了他的脊背,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他是真的很消瘦,她抬手抚上他的背,掌心里是一道蜿蜒突出的脊骨,瘦得像是只挂了薄薄一层皮肉,摸着崎岖不平,有些硌手。
只不过毕竟也是常年练刀的身体,尽管瘦弱,他的肩膀却仍然很宽,仍然可以为她遮挡住所有风风雨雨,也仍然可以让她安稳依靠在上边。
“兄长是不是又难受了?”苏镜音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问他。
话音方落,耳边沉重的呼吸仿佛凝滞了一瞬。
未待苏镜音有所反应,就听见一道略微嘶哑的嗓音,在她耳畔缓缓响起。
他说,“是,我难受。”
耳鬓厮磨间,带起了阵阵酥麻,又麻又痒,沿着耳蜗,一点点滑入颈下,一路痒进了心底。
苏镜音禁不住颤了颤。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梦枕察觉出了她的无措。
可他忽然就不愿放开了。
他的面庞几乎埋入了她的发间。
他身上的药味沾染了更多在她的身上。
他的手很凉,身上也很凉,凉得像是没有了活人的体温。
可她与他完全不同。
他怀着满腔的情思,明知这份感情是不对的,不该有的,却还是无法自控,擅自将一轮明月拥入怀中,本以为会寒凉如水,却未曾想,这水是温暖的,柔软的。
于是刀客从来冷硬的心,也不禁变得柔软了起来。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可是偏偏又太令人着迷。
这一刻的拥抱,尽管是偷来的,很快就要放开的,却还是仿佛瞬间就治愈了他,将他从这一生看不到尽头的病魇中,短暂的拉了出来。
他忽然就想要无耻一回,放纵一回。
“音音,我难受。”
她的心软,是他如今能把握的唯一筹码了。
苏镜音顿时就不敢乱动了。
她眼里的兄长,从来都是冷静而强大的,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主动示弱的模样。
牡丹在怀,揽尽芳菲。
只是这个拥抱,仍然没能持续多久。
屋中的血气仍在,她脚下被碎瓷片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苏梦枕再不想放手,也得先行为她处理伤口。
这样的一艘商船上,自然备有金疮药之类的常用药物,苏镜音原本是想自己处理的,但可惜,她一双腿两只脚这下全都受了伤,她被紧紧皱着眉头的苏梦枕抱回床上,画床为牢限制了行动范围。
江湖人受伤是司空见惯的常事,苏梦枕作为一方势力之主,不止一次的受过伤,中过毒,处理伤口这种事,他早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可伤在自己身上,与伤在她身上,终究是不同的。
直到苏梦枕颤着手,为她处理好伤口,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的背上已尽是涔涔冷汗。
他眼里的心疼一目了然。
就连向来心大的苏镜音,都看出来了。
她忍不住有点开心。
这让她清楚的感觉到了,原来兄长还是很在意她的。
她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眉眼微沉,看他薄唇紧抿,看他因为她上药时的猝痛抽一下气,他就皱一下眉。
她不知怎么的,开心之外,却忽然想起了温柔。
那时在客栈里,她虽被王怜花点了穴道,但温柔与另外几个人起争执的时候,苏镜音也都听见了,她知道她是兄长的小师妹。
她忍不住有点酸,她觉得她哥哥以后,可能就不止她一个妹妹了。
或许是今晚的夜色太好,也或许是因为今夜,他自始至终都对她太温柔,使得她狗胆大了不少,在他拿着金疮药准备起身的时候,苏镜音伸手拉住了他。
苏梦枕的手顿住了。
他回头看她,眸光深深。
苏镜音本是想拽他袖子的,但她手疾眼却不行,她不小心捞错了,拉住了他的手。
她下意识想放开手,却反而被他给握得更紧了。
苏梦枕面色自然的坐回了床边,然后问道,“怎么了?”
他今晚是真的对她很纵容,方才上药的时候,她见缝插针的提起脚上有伤,近来不能练刀,还不想练字,他竟也都一一答应了。
他对她好得有点过分,她说什么都应好,苏镜音忍不住在心底偷偷感慨,觉得她这次绑票没被白绑。
她的手还放在他手心里,这个苏镜音倒是没想过挣开,毕竟在她小时候的印象中,只有父亲才会这样牵着她的手,有时她撒撒娇耍耍赖,父亲还会背她,在她眼里,兄长与父亲都是一样的,都是她最亲的亲人。
苏梦枕还在等着她开口。
“兄长……”
她似乎有些犹豫,目光中也写满了不确定,苏梦枕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摸了摸她柔顺细软的头发,像是无声的鼓励与安抚。
苏镜音的心一下就定了。
她抿了抿唇,半是迟疑,半是试探的说道,“我先前,见到哥哥的小师妹了……”
“那是师父几年前才收的徒弟,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苏梦枕知道她向来犯懒,对那些无关之人从不关注半分,所以不太清楚这些事,只简单为她解释道,“她还是父亲旧时的故交,洛阳王温晚的女儿,前些日子温伯父曾经来信,说她即日将要进京,嘱托我多照看她几分。”
语罢,他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柔声问道,“怎么了?莫不是与她有了什么矛盾?”
苏镜音连忙摇摇头。
那会儿温柔虽然骂遍了整个屋里的人,但或许是看在她当时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怒火并未波及到她身上来。
尽管确实也是因为她才错失了脱身的良机,但苏镜音对此并不是很在意。
苏镜音真正在意的,另有其事。
她看着苏梦枕,眼睛一眨不眨的,再开口时,声音也有点轻,轻得就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说,“哥哥能不能,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哥哥……”
可她的声音再轻,苏梦枕也还是听见了。
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苏梦枕握着她的那只手,蓦地就绷紧了。
他看到了她眼底希冀的微光。
可是他想说,不是的,他不愿意只做她的哥哥。
可他还能够怎么办呢。
她从来都只将他当兄长。
父亲离世后,她满心的依恋,给的也只是作为兄长的他。
是他不该。
是他起了不堪的心思。
何况他的身体已渐渐不如往昔,最多也只能再陪她几年罢了,又何必多言其它,又何必扰她心绪。
这些苏梦枕都明白,可他还是忽然觉得,那个好字,仿若有千钧重。
压在心底,卡在喉间,怎么都说不出来。
可是不当兄长,他又能以什么身份,才能够名正言顺的在她身边照顾她?
他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苏梦枕也不知道答案。
或许其实是知道的。
但明知不可为,便不敢为,不能为。
屋中安静了许久。
就在苏镜音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苏梦枕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压下了鸦羽似的浓黑睫毛,掩盖住了眼底的情绪。
没有点头,也没有目光接触。
苏镜音不知道他这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她想再问问他,但已经被苏梦枕三两下塞回了被窝里。
“你该休息了。”他说。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显然是不想让她再继续问下去了。
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日,苏镜音确实也累了,她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只点点头,刚想闭上眼睛,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口表示想说话。
苏梦枕叹了一口气,问她,“还有什么事?”
“在那个客栈里,我丢了个荷包。”
苏镜音说着,又提醒道,“记得让人帮忙找回来。”
那会儿王怜花趁着场面混乱将她带走时,她也趁机在他视线之外,丢了个荷包进桌底下,想着算是以此留下点追查线索。
但现在她都已经回来了,那个荷包丢在那里就没用了,而且里面还有满满一袋金叶子的,她哥赚钱也不容易,败家也不能这么败的。
“我知道了。”
苏梦枕为她掖了掖被角,“天都要亮了,快睡吧。”
苏镜音眼巴巴看着他,“那哥哥呢?”
毕竟才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绑票,现在如果让她一个人待着,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这里早就备好了软塌。”
苏梦枕将她的一缕发丝捋到了耳后,柔声道,“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苏镜音点点头,这才安心阖上了眼睛。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今夜她注定要破财。
她的荷包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拾了起来,她满袋的金叶子,自然也就此不翼而飞了。
这场夜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岁暮出尘客,寒夜破晓时。
汉水之上,白衣俯首。
第27章 美人刀
夜船闻笛声。
细雨渐停,天边将明。
一曲罢,身后传来些微轻响,白衣低首的俊美青年稍稍敛眉,将手中沉甸甸的荷包放回衣襟,回身而望。
身着一袭水绿裙衫的美貌丽人,恰在此时掀帘而出,身边簇拥着四五仆婢,皆是身怀武艺的好手,显然身份并不简单。
那是雷总堂主的女儿,六分半堂的大小姐,雷纯。
外人只知雷纯柔弱不通武艺,却不知她其实早已插手堂中事务,此行至汉水之上,是为六分半堂,为其父亲联系拉拢江南江北两岸的英雄豪杰。
雷纯掀帘抬眸间,望见了那站在船头,倚栏而立的俊美青年,随即露出微微一笑。
笑意之中,隐含三分温柔,三分忧愁,又带着四分恰到好处的疏离感。
她总是很懂得,面对不同的男人,该用什么样的姿态。
雷纯生来经脉薄弱,不能习武,若是换成常人,做一世富贵女儿也未尝不可,但她有野心,她想要手握权柄,那就只能学会,如何将自身优势发挥到利益最大化。
她的优势就是美貌。
人都是视觉动物,她手中拿不了刀剑,那就以美貌为利刃,化柔情为神兵。
她的父亲也是如此想法。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如今关系紧张,相持不下,当年随口一说、犹如戏言般的婚约,恰恰成了打破僵局的关键。
雷损想用和婚动摇苏梦枕的战志。
因而自雷纯及笄之日起,他便五次三番的递帖邀约苏梦枕,想要让苏梦枕与雷纯见上一面。
但凡能够做大做强的江湖势力,基本都是自有一套情报机构,金风细雨楼有白楼,六分半堂里自然也有独属的“白楼”。
金风细雨楼的白楼里,收集的关于雷损的卷宗,有七十三帙,尽管其中称得上可靠的资料,或许只有一小部分,但也算是详尽入微。
换而言之,六分半堂里,也同样有着苏梦枕的生平资料,或许也不算全部可靠,或许其中也有苏梦枕所故布的疑阵,但也足以一用。
雷纯事先查遍了苏梦枕的资料,大致了解清楚了那个人,她有把握,只要让苏梦枕见了她,她必定能拿下他的心。
可是雷损递出的帖子,苏梦枕通通拒绝了,一次拒绝,两次拒绝,三次仍是拒绝,甚至借口都敷衍得可以,说什么要教妹妹写字练刀,分身不得。
拒绝的言语间,可见毫不掩饰的矜傲之意。
这是雷纯有生以来,第一次接二连三的被拒。
她气恨,却又无可奈何。
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苏梦枕,他越是如此,她就越是想把他拉下云端,匍匐裙下,想让他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凡人。
譬如此时此刻,她眼前的这个人。
“你是来接我回去的?”雷纯声音娇柔,却又带了些难以察觉的冷淡。
容色极佳的青年仍然低着头,只是看见她的那一刻,眼底的孤寞也逐渐悄然散去。
“是。”
他的嗓音不似一般年轻人那样清朗,反倒是有些轻,有些细。
他是狄飞惊,也是六分半堂里,除总堂主雷损之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狄大堂主。
他温声应着,见到雷纯的面色微变,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霍休被杀,青衣楼易主石观音,总堂主与她取得联系,过几日将要赶往汴京,共商对付金风细雨楼的大计……”
他知雷纯向来有野心,亦因雷总堂主倚重他,将他一个外姓人提拔为六分半堂二把手而有所猜忌,暗地里将他当作了潜在对手,只能耐心向她解释道,“此事事关重大,因而总堂主才派遣我出来寻小姐,护小姐一路回京。”
若说起这江湖上,最难见到的人,狄飞惊必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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