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点光明,实在太少太少,很快又被无尽的血色浸染。
怀里的人咳喘不停,每一声都带着撕心裂肺的嘶哑,每一声都带着不断呕出的鲜血。
苏镜音几乎恐惧到喘不上气。
分明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连如何割破人的喉管,才能最快一刀毙命都不懂的单纯少女了。
她杀过许多许多的人,还屠了一整座的蝙蝠岛,她的手里,早已染过太多人的鲜血,比江湖上大多数人杀过的人,还要多得多。
她应当该是见惯了生死才对。
可是就在这一刻,她看见他的脸色逐渐变了,变得不再那般苍白,而是呈现出一种灰白的死色。
也看见他逐渐发白的唇角处,不断溢出鲜红的血,她颤抖着手,努力想要擦拭干净。
可是一眨眼,又是一片绽开的血红,怎么擦都擦不掉。
鲜红的血映着死寂的白。
他像是一枝被寒霜暴雪压垮的艳丽红梅,无力地坠落在地。
可是他明明是纵使盛雪之下,仍旧不屈不挠,独独盛放一抹艳色的梦枕红袖第一刀。
然而如今那抹盛艳,却独自悄然离枝,坠入尘土。
目之所及,全是死寂的灰白,与止不住的血色,一点一点地漫开。
仿佛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吞噬殆尽。
可是很快的,苏镜音就发现自己错了。
不是仿佛,而是正在被吞噬殆尽。
怀里的那个人,咳喘声正在无力地减弱。
就连那一声一声的音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他大概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只能竭力撑起一抹笑,用最模糊的音调,唤出她的名字。
这大抵已是他此刻,唯一能给予的温柔安抚。
仿佛弥留之人,最后的一点无足轻重的挣扎。
原来这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非人力所能触及。
这一刻,时隔多年,苏镜音再度感觉到了那种无望的恐惧。
分明只是短短片刻,在她颤抖着手,满目惶然地,不断擦拭着溢出的鲜血时,她心里的那些恐惧,很快便被放大到了极点。
恐惧到了极点之后,就变成了无尽的迷惘与茫然。
四周静寂一片,唯有狄飞惊垂目凝了片刻,最后缓缓抬步,走到了少女的身旁。
他慢慢蹲下了身。
衣袍垂坠在地,那道纯然的白,很快染上了一层一层的血色。
然而他却毫不在意,眼里只有那个满目仓惶的姑娘。
“为什么……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那些不断溢出的鲜血,仿佛蔓延上了苏镜音的眼。
她的眼睛红得厉害。
眼里全是迷茫与惶恐。
她在害怕,在恐惧,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狄飞惊微微垂下了眼。
他看着那个他一贯视为对手的人,躺在她的怀里,眼眸半阖着,似是疲惫得无法完全睁开眼,然而他却从中看到了万分的不舍,以及浓厚至极的情意。
“音……音……”
苏梦枕感觉到了她的仓惶,然而无法停止的咳喘,却让他始终无法说出话来。
杏色的衣袍上,泼开了一簇一簇血色的花。
如果可以,他好希望时间能够停留下来,这样,就可以永远不会把他的小姑娘送走,送到那个他永远望不见的遥远地方。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自悟,他想要的太多太多,纵使这可能就是最后的时刻,他终究还是不能够放下她。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有片刻。
狄飞惊始终静默地看着。
直到少女眼里的神采,逐渐变得一片空洞。
苏梦枕忽然侧眸看了他一眼。
聪敏善断如狄飞惊,怎么可能看不出那一眼的含义。
他慢慢抬起了手。
用了最不可能伤到她的力度,狄飞惊一手刀打在了少女的颈后。
苏镜音缓缓昏倒在他的怀里。
手臂紧接着收紧,容色i丽的青年,眼里全是孤寞的温柔。
“睡吧……好好地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大抵是一直担心着她的情绪,苏梦枕一直强行撑着。
直到此刻狄飞惊将人打晕,他才缓缓阖上了眼。
然后彻底沉入了漫无止境的黑暗中。
像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
对于苏镜音而言,这同样是一场噩梦。
可是这场噩梦,她却被率先倒下的那个人裹挟着,不得不早早地清醒过来。
醒过来面对现实。
即便这残忍的现实,让她难以接受,更无法承受。
苏梦枕这一倒下,整座金风细雨楼霎时一乱。
却也没乱多久。
像是什么都被苏梦枕预料到了。
不知早在什么时候,他已将许多后事都安排妥当,杨无邪是唯一知情的人,于是金风细雨楼理所当然的,依照楼主的安排,交到了苏镜音的手里。
他大抵是早就猜到,若是有朝一日,他病入骨髓膏肓,再也回天乏术,她会有多难过,所以才要早早提前安排好一切,用他留下的责任,用这座累积了父兄所有心血的金风细雨楼,强行将她从痛苦中拉出来。
纵使她想要就此沉溺下去,他也不允许。
哪怕是为了如今还沉睡不醒的兄长,苏镜音也不得不撑起来,让自己清醒地面对这一切。
曾经苏梦枕教了她许多,尽管她的能力,还不足以撑起这座金风细雨楼,但有杨无邪在旁尽心辅佐,苏镜音对风雨楼的事务,上手得还算快。
红袖第一刀苏梦枕中毒昏睡的消息,后来还是传了出去,但是江湖之中,却没哪个势力胆敢轻举妄动。
不提金风细雨楼之中,还有众多高手护卫着,更有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西方魔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玉罗刹,以一己之力纵横大漠,接管青衣楼的石观音,这些当世的绝顶高手都放出了风声,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更还有传闻称,暂时接管金风细雨楼的苏大小姐身边,还跟着一个狄飞惊。
一个智计丝毫不比苏梦枕差的狄飞惊。
苏镜音年纪尚小,江湖经验也不足,还不曾完全学会如何管理一个江湖大势力,狄飞惊尽全力帮她,不过半月就稳定了京师局势。
她很感激他,甚至特意备了谢礼。
然而狄飞惊什么都不要。
他像是打定了主意,没有目的,没有野心,只是一门心思地守着她。
就为了当年那短短一段前缘。
苏镜音劝过,也与他细细长谈过。
她其实很不理解,当年她救下他,只能算是举手之劳,就连赠予他的那一袋金叶子,对她来说也无足轻重,所以后来她才会忘得那样快。
她早已忘了随手给出的那一袋金叶子,也忘了那个倒在漫天大雪之下的小马奴。
可是他却为了那一袋金叶子,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无条件送上一切,说只要守着她。
这大概也是苏梦枕早已预料到的。
他自始自终都知道,狄飞惊会比他活得更久长。
这世上,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有人求无上武道,世无敌手,也有人求高官厚禄,独坐庙堂。
而真真正正淡泊名利,毫无所求之人,天下唯有一个狄飞惊。
他的名字带着一股睥睨江湖的孤傲,可是他的人,却总是淡淡的,不惊不惶,不温不火,风吹不动,天塌不惊。
他总是一身白衣,淡然得与这喧嚣尘世格格不入,好似孤身孑立,处在江湖红尘之外。
像是无边天际上,飘着一朵纯白无暇的云。
从容而沉默,孤寞而隐忍。
却为了那轮心上明月,情愿沉入无边夜色,隐去他的一抹白。
似乎只要能看着她,守着她,那便足够。
纵使她仍然对此一无所知。
纵使她的念想,如今似乎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而那个人,已经沉睡了许多日子。
自盛夏,到暑末,再到立秋。
仿佛怎么也醒不过来。
据临死之前的元十三限所说,那道伤心小箭射出的断指里边,被他融入了九幽神君的极乐玄冰与押不卢之毒。
原本是为了对付苏镜音,他们想得很好,以那么多人对她的在意,只要控制住了这一个傀儡,不论何事都可成。
当年武功高绝如明月,也是栽在这押不卢的剧毒之上。
如今这剧毒,竟是直接入了苏梦枕的体内。
一个本就病体孱弱,身染诸多沉疴重疾的人,甚至常年身居高位而刺杀不断,体内还有不少毒伤残留的人,一记伤心小箭就已算是难以疗愈的重伤,再单单一个极乐玄冰,也能轻易勾动了体内寒症,更别提还有押不卢的剧毒。
重重毒伤之下,多少江湖名医毒医也束手无策,就连树大夫每回把脉,都是摇头皱眉又叹气,在这样的情形下,苏梦枕能够保住命,原因在于他在中箭的前一刻,调动全身内力,及时护持住了心脉。
能够自行领悟乃至开创属于自己的刀法,苏梦枕无疑是个武学奇才,他修习了二十多年的内力,也的确足够深厚。
然而内力若是不停运转,终究会有耗尽的那一天。
苏梦枕昏睡的这些日子里,苏镜音几乎日日守着他。
除了刚开始那几天,她几近崩溃,后来被迫接手风雨楼,她便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然后之后的日子里,她偏偏过于冷静了一些。
冷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昏睡中的人,也需要食物作为能量,不论是磨碎的流食,还是日复一日的药汤,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几乎不肯假手于人。
每日里,除了事务,就是练刀,苏镜音的红袖刀法其实早已学会了所有,只是从前总是犯懒,总觉得有兄长在,便懒怠练刀,一直并不怎么熟练。
如今没人日日在后头督促,她反倒是每日都按时练刀,再空暇时,便对照奕经,摆上一盘棋局,只是她的棋艺一贯很烂,摆上后,却只能捏着棋子怔怔发愣。
然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等待变得越发无望,那双眼里的灵动与鲜活,渐渐的,似也被无形的寒霜吞噬殆尽。
大多数时候,狄飞惊都会陪着她,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安静而专注,只是眼底深处,依稀掩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自古逢秋悲寂寥,夜色落雨寒。
窗外雨声嘈嘈切切,屋中一盏孤灯,一人独坐。
这些日子以来,苏镜音夜里时常睡在外间软榻上,她耳力不算好,昏睡中的人呼吸声轻,隔着一道墙隅,她无法听见,便难以安眠。
于是索性搬了过来,睡在外间能够轻易听见呼吸声,一个晚上里,她便至少能断断续续地睡上两个时辰。
无数个寂静无人的夜里,只要安静下来,苏镜音的心头便像是被无形的大山死死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大抵是后悔了,后悔出事之前的几日,她总是与他闹脾气,后悔他想要的那些,她一直不愿意答应他。
她不希望他受人非议,世间太多风霜刀剑,流言蜚语若被有心人所利用,有时足以毁掉一个人。
她希望他永远是云巅之上的那一捧雪。
可是如今,他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一抹将化未化的霜,风一吹,就要散了。
她不止一次梦回当夜,可是每一次都没能够救下他。
她好像陷入了那一场血色的梦魇里。
怎么都醒不过来。
夜色更深的时候,这场突然而至的秋雨,渐渐消了声息。
从前她爱听着雨声入眠,可是今夜她却怎么都无法安睡。
不知怎么的,苏镜音这一晚上心神不宁,总觉得心里发慌,眼皮也跟着一直跳。
这种不好的预感,很快便得到了验证。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终于止歇的时候,她听见内室之中,那道一日比一日微弱的呼吸声,几乎在同一时刻,也跟着毫无预兆的,蓦然停滞住了。
苏镜音的呼吸几乎也同时凝住。
她整个脑子嗡地一声,像是有一道绷得紧紧的弦,骤然断裂,手脚霎时一片冰凉。
这短短的一瞬间,她好像什么都想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几乎像是一个无意识的傀儡一般,僵硬地奔向了内室。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入内室的那一刻,原本停滞的呼吸声,却又再度回复。
苏镜音脚步一顿。
不同于此前的微弱,此刻的呼吸声,虽有些急促,却显得有力许多。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犹如擂鼓般的心跳。
仿佛近乡情怯一般,苏镜音慢慢攥紧了手心,忽然有些不敢踏入。
然后,万籁俱寂中,她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咳喘。
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下一刻,嗽声连连,喘息阵阵。
苏镜音几乎毫不犹豫,瞬间就奔进了内室。
第一眼入目的,竟是满目的红。
血色不断淌下,殷红得有些发黑,落在锦被上,顷刻便被洇染,绽出一朵一朵暗色的花。
但不多时,便止住了。
用衣袖轻轻拭了拭唇角,那苍白病弱的人,才缓缓抬起了头。
失而复又得,俱疑是梦中。
苏镜音恍惚了一瞬。
一滴泪从眼角蓦然滑落,悄然无声。
她不再犹疑,跑过去紧紧拥住了他。
然而。
不待她的心安定下来,那人又轻轻推开了她。
恍惚之间,她对上了一双清冷疏离的眼。
第96章 一枕残梦
苏镜音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对上那双眼,疏离孤寒,幽深莫测,甚至还有一丝极为冷静的审视。
他竟是在审视她?!
苏镜音将要递出帕子的手,顿住了。
她抬起头,凝眸回望着他。
昏睡了这么久的日子,他实在消瘦不少,脸色更显惨白,一头长发并未束起,有些凌乱,随意地披散而下,然而分明他才刚刚醒来不久,面上神态比起从前,竟更多出了些许不怒自威的冷意。
眸若寒火,寒似冰刃。
明明是同一个人,可是不知为何,她竟忽然觉得十分陌生。
正当她恍惚间,又听见他再度捂唇咳了几声,却不曾伸手接过帕子,只嘶哑着嗓音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她,你是何人。
苏镜音的心瞬间冷了下来。
她几乎落荒而逃。
不顾夜色已深,直接跃下玉塔,飞奔着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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