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用袖子擦了擦干燥的眼睛处,对众臣动情:“不过若是有人真不愿意投秦,寡人不阻止你,你也无需再劝阻寡人。君臣一场,世道不堪,你如今挂冠而去,寡人也愿意派人护送你去他国。”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好大一会儿,也没有人真的是块硬骨头,当即挂冠而去。
于是他们尴尬的站在殿下,不知说什么好。
魏王假心里嗤笑两声,刚才那么义正言辞,他还以为这群人多么为国尽忠呢,结果还不是和自己一样。
遇上强秦都成了怂货。
魏王假正色道:“既然诸卿无人反对,那寡人当即修书一封去给嬴政了。”
他当即在早朝之上,当着朝臣的面写下一封手书,又盖上魏王大印。
朝臣嘴唇发颤,却无一人站出来阻止。
这封信顺利被魏王心腹带着去了秦国,心腹给典客投了拜帖后,信被送入了咸阳城中。
等嬴政收到此信之时,心中大悦。
他看向慢悠悠喝茶的张良,高兴道:“议郎果真是寡人的良臣!魏王假竟然真的愿意来秦,同寡人协商投秦事宜了!”
赵瑶君在一旁看完信,忍不住将眼神投向张良。
【这不费一兵一卒,只靠一封字数有限的书信,张良就为我大秦拿下魏国,这是何等的风姿!】
【大手笔啊!这一波真让你装了个大的!】
张良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眼中好似氤氲一片波光。
他看向嬴政,唇边含笑:“主要是这魏国君主识趣,想来他是被我大秦风姿折服。臣也是想到,这魏国今岁粮食还保留了大半。”
“魏国又国小民少,便是将魏国收入大秦,我们也还有余力治理。若是魏国同他国一般,如今粮草尽绝,流民四起,微臣也不会在此刻劝说魏王归秦。”
“好,张议郎甚好!”
嬴政神采飞扬,对张良道,“你为寡人立下此大功,这小小议郎的官职果然不堪配君才能。寡人要升你为谏议大夫,秩千石俸禄。”
张良立即起身,朝嬴政拱手道:“良臣多谢王上厚爱。”
第123章
九月,秦国大豆收获。
经过赵瑶君不断的折腾,如今秦国入目所见,都是收割大豆的黔首,以及一片喜人的丰收大豆。
黔首们将连着豆秆,将大豆一起收割到家中,又寻了一块空地,将豆秆铺在地上暴晒。
现在什么都不多,最多的就是暴烈的阳光。阳光天天洋洋洒洒的直直射下,日日都打卡一样,无休止的灼烧着地面,烫着人脊背和脚底。
好在这样的日光之下,才暴晒了三五日,那大豆和豆秆都被晒得干燥酥脆。
黔首们不用怎么费力,他们只需要拿一根棍子,在豆子上不断捶打,便会有一颗颗饱满的豆子,从豆荚之中蹦跳出来,滚落、飞溅到地上。
如今天气实在太热,白日黔首怕被太阳热死,都是在夜间赤倮着上半身做活。
这一季的大豆没怎么减产,打豆子之时,黔首们捧着豆子,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
家中大人在家打豆子,家家户户豆荚噼啪炸裂之声,棍棒敲击的声音,在夜间形成了丰收喜悦的乐章。
丹阳郡最南部,太平县的黔首们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
太平县原来叫太平城,是楚国丹阳南部的一个小城池。
因为之前四国联盟军兵败秦国,秦国便让楚国割让了丹阳,以及淮水以北的地方作为赔礼。
楚国割让这两地后,嬴政便再此设置了郡县,丹阳城变成了丹阳郡,太平城变成了太平县。
从楚国人变成秦国人,丹阳郡之人战战兢兢,心里凄苦,茫然又不知所措。
楚国与秦国是敌国,丹阳人原先还害怕秦国人欺负作践他们,谁知道到了秦国之后,过的日子却比在楚国时好得太多了!
太平县中。
白溪扫着地面的豆子,看到良人给半大的儿子、女儿点了一根火把,便笑道:“你们又要去捡豆子了?”
捡豆子是太平县中的轻巧活计,因为天气太热,有些豆子提前被太阳晒得豆荚绽开,掉落在地里。县中的半大孩童,晚间就小心点了火把,带上篮子去田间地头,将地上的豆子捡起来。
捡豆子这活计轻巧又好玩,孩子们晚上人人都爱去。
于是收割之后,空荡荡的田间地头,夜间便出现了一点点火光,以及一个个活泼说笑的娃娃。
杨粟点点头,同妹妹杨稷道:“阿父,阿母,那我们就走了!”
白溪立即放下扫帚,将他们送到门口,如同这昨夜一般,笑语盈盈的扬声嘱咐。
“你们去了,一定要小心这火把,虽然地里没什么东西了,但这火把不慎烧着人,还是很危险的。”
杨稷生了同母亲类似的一双笑眼,她笑着转身往前,活泼的嗓音越来越远。
“阿母便放心罢,我和阿兄是轮流举火把的。捡豆子的人,只负责捡豆子,举火把的人,只负责照明。我们一会儿便轮换一下,我们可小心啦!”
杨柱走到门口,笑容幸福的对白溪道:“他们兄妹俩儿倒是小心。”
白溪点点头,看着门外的一轮明月,忽然叹了一口气。
杨柱下意识询问:“你为何叹气呢?”
白溪道:“自从我们成了秦人,我便不曾见过父母。如今天下遭了大灾,也不知我父母兄长他们如何了。”
白溪原来不是太平县人,而是新平城人。
这两城一个属于丹阳,一个不属于丹阳。太平、新平离得特别近,白溪家是两个地方交界处的人,所以就嫁到了太平县,离家也不远。
谁知造化弄人,没想到一场战争,让她与父母分别成了两国人。
原来以为他们到秦国会过苦日子,没想到现在过苦日子,反而是自己的父母。
听说楚国今年赋税重,黔首颗粒无收,楚王的弟弟又谋反,民间也四处起义,反正特别混乱艰难。
白溪越想,心里越惶恐不安。
杨柱也不知怎么安慰妻子,只道:“放心罢,一切都会好的。大王迟早打下楚国,到时候咱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白溪只好点头。
过了半个时辰,家中孩子高高兴兴的提着小半篮子的大豆,脚步欢快的回到家中:“阿父,阿母,我们回来啦!”
杨柱极为疼爱孩子,且对男孩儿女孩儿一样好,这在乡间很少少见。
见两人满头大汗,他拿了两块打湿的帕子给他们,笑道:“擦擦身上便去睡吧,明日咱们好好吃一顿,就吃豆羹和面饼子!”
面饼子,现在可是难得的美味!
两个孩子拿了帕子,欢呼着去了各自房中。
夫妻二人也去休息。
时至深夜,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杨柱看着熟睡中的妻子,小心的起身前去开门。
门一打开,那白惨惨的月光一照,竟然照出了四个浑身破破烂烂,蓬头垢面赤足,浑身发臭,犹如皮包骨头的人!
他们用阴沉沉的、粘腻的眼神,在杨柱较为精。壮的身子上扫了扫,然后忍不住咽了口水。
杨柱立即感觉怪}人的,他心中警觉,立即就要关门。
谁知其中看上去勉强壮些的男子,赤红者眼睛,竟一把抵住门口:“妹夫,莫要关门,莫要声张,我是白溪的兄长,白河啊!这是我父亲、儿子、妻子,你快认一认,我们是来投奔你们了!”
杨柱辨认了一下,果真是妻子的娘家人。
他大喜,连忙将门打开。
顾不得他们身上脏污,杨柱连忙牵住白河的手,拉住白溪的父亲白山道:“岳父,兄长,嫂子快快进来!我这就去叫白溪起来,她方才还念叨着你们呢!”
将人带进门中,让他们在院中坐好,杨柱立即到了房中去叫妻子。
此时,白河的儿子忽然出声:“好饿,我想吃肉。”
白山皮包骨的脸上抽搐了几下。
白河却忽然低声怒吼,仿若野兽:“你吃什么肉?什么时节你不会看吗?还吃肉,哪里有肉给你吃,你做什么白日梦呢!”
白河的妻子瑟瑟发抖,险些掉下泪来,只轻声道:“孩,孩子也是馋了。”
他儿子却发出痴痴呓语:“我知道有肉的,但是之前的肉太老了一些......”
话没说话,白溪就神情激动的跑了出来。
白河环视几人一圈,目光死死的盯着自己儿子,小声威胁道:“没有肉,把你之前记得的全给老子忘了!若是说漏嘴,那你就是肉了!”
白溪连忙扑到家人面前,看到皮包骨,如同干尸骷髅一般的家人,她放声大哭:“父亲,阿兄,我终于见到你们一面了,这回我就算死也无憾了!”
白河点头,看着面色微黄,身体却如同常人一般,不瘦不胖的妹妹,心里还是高兴的:“是啊,我们来了,终于见到妹妹了。”
白溪环顾一圈,发现疼爱自己的父亲一脸麻木,母亲也不知所踪,她忍不住询问:“阿父怎么了,母亲呢?”
白河身子稍微僵硬,他发红的眼睛越发红了,眼泪掉下来之时,控制不住大哭起来:“阿父饿坏了,母亲饿死了!我们太苦了啊!”
“蝗虫过境,家中地里没有一点粮食,城中又有了流民起义,到处抢掠杀人。我们躲到山里去,没有吃的,阿母就饿死了,父亲年纪大了,也饿坏了,连说话都没有了力气。现在起义军没守着,我们才从山里,跑来你家。”
白溪闻此噩耗,难过得险些晕厥过去。
杨柱也举得心中悲戚,便安慰妻子道:“总归我们一家人在一块儿,这就够了。我看兄长、岳父他们实在饿得很了,不如我们先给他们一点吃的。”
如今各家粮食都紧着呢。家里一下子来了四个人,就是四张口,怎么养也养不活。
杨柱心里发苦,但这是妻子至亲之人,他也于心不忍,不能不帮。
看来往后的日子,真的是要勒紧裤腰带了。
白溪连忙张罗吃食去。
家中还剩一点麦粉,原本是省下来,留给自家孩子吃的。
可是此刻,看着家中饿得皮包骨的娘家人,白溪在良人的劝说下,用了这最后的麦粉做成四个薄薄的饼子,煮了豆羹,拿给了他们。
这动静太大,便吵醒了自家两个孩子。杨家兄妹也很懂事,虽然想吃麦饼,但想到舅舅舅母、外公饥饿许久,便也没说什么。
白溪索性让他们来见一见外家之人。
白河四人瞧见着算得上好物的吃食,深深看了杨黍、杨稷一眼。
见他们兄妹二人眉眼天真,小脸圆圆,笑容满面,好似从未经过风雨侵扰的模样,他心里涌出无数的不平。
他赤红着眼,一边不顾烫嘴一边大口大口的吃着饭,眼睛却忍不住一下下的看向杨家两兄妹。
分明和儿子是一样的,都出身为农家黔首,怎么这兄妹两人生得细皮嫩肉的。
吃了许许多多的饭,可白河和白河的儿子却总觉得没吃饱,感觉差一点什么。
这感觉让他们心里刺刺挠挠的。
白河忍不住对杨柱感慨:“你家的日子倒是好过,我妹妹嫁给你,算是嫁对人了。”
杨柱脸色一红:“这是托了大王和公主殿下的福气。”
“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热天缺水,我们浇水也只敢按照公主殿下说的人工滴灌。
可奇怪的是这豆子产量,却不比丰年来得少。想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殿下是神使,她在默默庇佑我们的缘故。”
世界不可能有神明,不是说神明都是悲悯的吗?
如果真的有神,为什么不来救救他们?
为什么不直接让天下风调雨顺?
白河忍不住出言讽刺:“庇佑?神使不该庇佑的是天下人吗?天下遭灾,她却只管他们秦国的人,想来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邪神。”
杨家人,包括白溪和两个孩子,脸上都出现了愤怒的表情。
只食看着糟了大罪,满腹怨言的白河,他们这才没说什么。
杨家和善,便让白家四口人都挨挨挤挤的住在了家中。
可才住了两三日,杨柱就觉得怪怪的,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疑心,他总觉得妻子娘家的兄长、侄子有时候看人的眼光怪}人的。
岳父也呆呆的,没有什么表情,大嫂总是担惊受怕,像是被吓到了一般。
过了五六日,杨柱和白溪有事外出一趟。
可回到家中,却见白河浑身是血的在煮肉,他们的侄子站在灶边,一脸馋样的看着锅里。
那锅里的肉被煮得咕嘟嘟的冒泡,发出一股诡异的香味。
杨柱和白溪觉得奇怪,不由惊讶道:“这是哪里来的肉?”
白河眼里闪着恶意的光:“我山上打猎打的,小妹,妹夫,你们要吃吗?”
这年头,竟然能打得着猎物?简直不可思议!
杨柱摇了摇头,心里觉得有些不安:“不吃了。”
他四周看了看,没见到自己爱笑爱闹的两个孩子。按理说煮肉这样的事情,他们两人都爱看的。
白溪也察觉到了,她笑道:“不知道黍儿、稷儿两个孩子去哪里,我去寻一寻。兄长煮了肉,正好让他们也享一享你这个舅舅的福气。”
她说着走了出去,往两个孩子房间走去,却见这一路上有带血的痕迹。
白溪心里揪了起来,她立即推开房门,却只见自家一双孩儿,竟如同破烂一般躺在地上。
头颅滚落,四肢被人砍断,房间里到处是血。
她脑子一懵,忽然想起锅中咕嘟嘟冒泡,散发着诡异香气的肉。
白溪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悲痛催心,嘴一张竟开始呕血……
*
嬴政看完太平县监郡亲自送来的折子,脸色一片阴沉,张口就是一句斥骂:“猪狗不如,狼心狗肺的东西!寡人从未见过如此恶毒之人!”
监郡吓得面无血色。
赵瑶君看到一向不怎么直白骂人的阿父,被气成了这样。
她好奇的凑到他身边,瞄了一眼折子。
只见上面写着,五日前,楚国流民乱军忽然从山路涌入太平县中,一番快速烧杀抢掠之后,又快速从山路上逃走。
太平县死伤百余人!
这其中的始作俑者,是一家从深山摸到县中,前来太平县投奔亲人的楚国新平人。
折子上写道,那投奔之人中有个叫白河的杀害了妹妹、妹夫两人,又在煮食两个侄子过程中,被县中之人发现。
他慌乱逃窜入山林,还给流民军带路,引得大量流民军在太平县见人就杀,抢掠物资。
幸好县兵、以及驻扎在秦楚边境的兵马来得快,否则太平县就不止百余人死亡。
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写道,据被白河撇下的儿子说,他们在山里太饿了,已经在山里将大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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