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县府中的衙役早已根据郡守下发的命令,征到了年满二十岁及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劳力,令其午时聚集在城门口。
早已因天寒地冻躲在家中的黔首,今日被迫大冷天出门,他们心中不是没有怨气的。
东郡、砀郡的劳力都在往各郡的城门口赶去。
一阵冷风吹来,带着森森寒意,即便是铁打的汉子也被冷得打了个几个哆嗦,一个连一个的喷嚏震天响。
东郡西边何家堆。
何天、何地两兄弟在寒风中艰难前行。
他们衣衫单薄褴褛,刺骨的风像是剔骨刀一般,直直的往他们两兄弟身上剜去,让他们脸颊通红,鼻头发红,嘴巴干裂,连话都说不利索。
何天越发用双手环紧身子,他牙齿发抖,脸上满是抱怨和气愤。
“照我说,这个什么大秦的公主,都说她是个爱民心善的神使。但在我看来,其实她还不如咱们原先的大王呢!她这大冷天的突然发徭役,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何地忙四周看了看,越发压低了声线:“阿兄慎言吧!”
这秦国来的大兵就跟守门忠犬一样的,无论他们公主说什么,他们都完全听从,半点也不反抗,甚至心里也没半点不愿。
若是听见谁说他们公主的坏话,他们指不定当场暴怒。
何天听了弟弟这话,越发觉得气闷。
他一边吃冷风,一边粗。喘几声,骂了几句脏话:“娘的!这大冷天的!偏要叫乃翁出来,若是冻死了,乃翁死也要去找那个秦国公主寻仇!秦人,惯会欺辱他国之人!如今逼走大王,还让我们大冷天来卖命,简直无耻至极!”
何地见兄长声音越来越打,他当即顾不得寒冷,伸出手来死死捂住何天的嘴:“阿兄,我求你别说了,我不想那么早死!”
其实他心里也是赞同阿兄所言的。
魏王之前跟着秦国的措施防灾,为魏国黔首保住了将近一半的粮食。他今岁因灾情,跟着秦国一样,力排众议免了黔首的赋税。
所以魏王假在民间,更是得了黔首的心。
后来流民兵四起,对魏国粮食虎视眈眈。魏国国小民弱,魏王假迫于灭国形势,主动将魏国献给秦国,并对黔首告知原因,又动情的阐述了自己的愧疚和不得已。
黔首看不清形式,听了魏王假不断自责之语,无奈之情,便认为是秦国逼迫,魏王假才放弃了王位,不战而降。
这让本来就对秦国有些不满的魏国黔首,更是生了怨恨。加上如今大冷天的,自己还要被迫出门做事,他们心里更是敢怒不敢言。
何地真怕兄长因口无遮拦而掉了脑袋,捂了他的嘴快步走了一阵,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汇聚了郡中许多壮年的劳力,众人茫然看着城门口放置的三口大锅。
那三口大锅,每口都足有成年男子双臂张开环住的大小。此刻锅中满满当当的,不知煮着什么东西。只见褐色的液体正咕嘟嘟的冒着泡,冒着一股股热乎乎的白气,同时还散发出一股辛辣刺鼻,浓郁无比的味道。
大锅后面,放了许多件麻布做成的衣裳,整整齐齐的叠在一旁。衣裳前边还有铁、铜做成的工具,竹子编好的簸箕、箩筐。
秦国那些高大威猛的将士守在旁边,双目如电般看着城门口的黔首们,大锅炉边也有膳夫在一旁守候,时不时加一把柴火,让咕嘟咕嘟冒泡的褐色液体,越发滚烫起来。
现场无人说话,眼前之人各司其职,忙碌中井井有条,半点都不乱。
东郡黔首们不曾见过这样安静忙碌的阵仗,他们纷纷安静下来,等着官员来分配任务侯,就出发做活。
他们神色漠然麻木,心里也不认为那些味道奇怪的热汤、衣裳是给他们准备的。
东郡郡守萧何站在大门口,同蒙恬说话,原先魏国的右相吴牙现在站在两人身后,静静听他们说话。
片刻后,三人便走到城门口,站在黔首们面前。
黔首们看见了主事人,眼神不由有些瑟缩畏怯。包括方才叫嚣厉害的何天,此刻见了真佛,也只能木木的看着萧何,不敢造次。
萧何淡淡一笑,语气温和中不乏威严:“诸位,本官姓萧,乃是这秦国东郡的郡守,我身后是我的属官郡丞吴大人。”
吴牙点点头,没说话。
他从一国右相忽然掉到一郡郡丞,这经历也实在没什么好说出口的。
黔首有些愕然,没想到这大冷天的,竟然是郡守这样的大官来给他们分配任务!他们还以为最多来个啬父、三老,或是县丞一类的。
没想到却见到了郡守!还见到了他们原先的右相大人!
不过这郡守怎么看上去如此年轻啊?!
萧何又抬手指了指蒙恬:“本官身旁这位,乃是我大秦的蒙将军!他是蒙骜老将军之孙,蒙武大将军之长子,你们一定都听说过他,他来东郡比本官来得早些。”
蒙家世代出大将,蒙家将军之名,在各国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都是慕强的,纵然蒙家出的将军也曾将魏国打得落花流水,四处溃败。但魏国人今日见了蒙恬,心中对其也是敬畏的,人人都忍不住去看他。
蒙恬也点了点头,朝众人笑了笑,倒是有种温和在其中。
他当然温和了!
如今魏国人都成了秦国人,一家人的话,蒙恬就凶不起来了。
萧何继续开口,语气有些无奈又含了温情:“天气寒冷,公主殿下原也不忍诸位外出劳役做工受寒受冻。但这天气一天天的冷下去,若是不出工,不盘我大秦的火炕,就会有更多体弱老人、孩子、女子、男子冻死!”
他巡视一脸茫然的魏国人,笑了笑:“诸君一定不知何为火炕?那火炕是由我们大秦神使殿下四公主提供图纸,由徐将军带人造出来的。”
“这火炕只要你烧水、造饭,那炕上便热乎起来。人冬日躺在炕上,任凭屋子外边寒风呼呼吹,炕上你却还嫌热呢!”
东郡人一脸不信。
这天下哪有这种好东西?他们闻所未闻。
只有零星几个冬日去过秦国的黔首,眼睛亮了起来。
萧何:“这火炕可是取暖的好宝贝!殿下见城中冻死的老人、婴孩甚多,她才大冷天发劳役,为诸君家中盘火炕的。说来说去,殿下这都是为了你们啊!”
见黔首种有人面色缓和了许多。
萧何又道:“殿下知道,大冷天发劳役,你们定然寒冷辛苦,说不准还会被冻病了。她便将自己食邑井陉县中的储藏了许久的干姜、花椒,以及自己前几年制成的红糖都拿到东郡、砀郡,熬成花椒姜汤给诸君喝了暖身。”
黔首们看向门口三个大锅,神情惊呆而受宠若惊:“这,这是给我们的?”
从未听说过,发徭役还给东西的!
萧何笑了笑:“自然,还有那麻衣,也是殿下废了老大功夫,从井陉、咸阳运来的。你们一人一大碗姜汤热饮喝了暖身侯,再领取一件衣裳穿上保暖。”
“最后听从盘炕队队长的安排,拿上器具,前去盘炕。有了火炕,你家中就暖和许多,你家人也不怕冷了。”
这秦国公主,耗时耗力,不仅给他们准备了姜汤热饮,竟然还一人发一件麻衣!
那可是新的麻衣!
他们多少年没穿过新衣裳了!有了这衣裳,拿回家去拆一拆,做成小点的衣裳给家中孩子,大点的布料给家中长辈做外衫,这多好啊!
还有这萧郡守口中的火炕,听说也是为了他们盘的!
这样算下来,人家秦国公主、秦国官员,样样都是为了他们好,这才大冷天发的劳役。
衣衫褴褛,饥一顿饱一顿的黔首们听了,越发觉得这天下是掉了大饼下来,他们心里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们不敢相信,这秦国公主、秦国官员,竟然会对他们那么好!
有年岁大些,胆子大些的壮年男子,在人群中仰头大声询问:“郡守大人,蒙将军,这些东西,真的给我们,大人们不再收回去了?”
蒙恬哑然失笑,同样朗声回应:“我们公主大方着呢!我们秦国的东西,送了人就没有要回去的说法。这衣裳给了你们,自然就是你们的!”
黔首们忍不住欢呼出声:“好极!好极!”
连方才骂骂咧咧的何天,现在也恍恍惚惚站在其中,喃喃自语:“竟然是真的!这秦国人心肠倒是还行。”
萧何趁热打铁:“现在我们挖泥队、运泥队、打泥胚队的队长,会将你们分成三拨人来喝姜汤热饮,领取衣裳。”
黔首们立即兴奋起来,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话都没听全,就想走到锅旁,兴冲冲喝一碗热饮。
守在一旁的秦兵立即拔出腰间秦剑,眼神冷冷的看向某些不规矩的人。
刚刚要迈步的一部分黔首又讪讪缩了回去。
萧何面上笑意消失,嗓音冷了下来,他环顾一圈,眼神含着迫人的威势。
“本官先将丑话说在前头,姜汤热饮,现在一人一碗,不能多喝!等走到郊外做活,你要是冷了,郊外做工的地方也还煮着姜汤热饮,中途你们冷了也能喝,所以现在不准哄抢!衣裳一人一件,也不准多领!”
萧何:“现在你就站在原地,三个队长点到你的名字,你才站出来喝姜汤,领衣裳!”
三个会盘火炕的秦兵立即走了出来,站在三口锅前,打开名册开始唱名。
挖泥队的队长扬声道:“何家堆何天!”
何天一个激灵,兴高采烈,无比激动的快步往前走,差点左脚绊了右脚:“到了到了,大人,我是何天!”
他站到这队长面前,那膳夫舀了一大陶碗热腾腾的姜汤热饮给他:“喝完碗要归还。”
“小人知道,小人知道,谢谢大人!”何天连忙端住碗,温暖的碗壁,冒着热气的褐色汤汁,让他暖得眯了眯眼睛,然后喝了一口。
姜辛辣的口感,夹杂着一种奇异的酥麻感,淡淡的甜味中和了呛人的感觉,这滋味儿竟然不难喝!
那热腾腾的饮子从口腔吞咽到肠胃,好似带着热火一般,瞬间让何天冷得瑟瑟发抖的身子里,升腾起一股暖流。
因为姜汤热饮里放了红糖,让冬日不敢吃饱的何天,竟然感觉肚子也有些饱了,身上更有力气了。
喝完一大碗,还了陶碗给膳夫侯,何天没有感觉冷,他甚至还冒了微微的热汗。
另一个秦兵将一件刻意做得大些的崭新麻衣,递到他手里,指了指身后:“喝完领完衣裳,便可以站到我身后等待。”
何天呆愣愣走到秦兵的身后。
何天粗。粝肿。胀的手指小心翼翼摸着厚实柔软、干净完好的麻衣布料,他竟忍不住露出为难的傻笑:“这样好的衣裳,我一辈子都没怎么穿过。哎,这好衣裳,我哪里舍得穿着去做活呢?”
秦国公主说穿着这衣裳御寒劳作,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他可真舍不得。
何天喃喃:“这衣裳不穿着去做活,也是可以的罢?”
很快,他后面的男子也跟他一样,恍恍惚惚的拿着衣裳,站在了他身后:“这热饮喝下好暖和,这衣裳真好!”
不一会儿,又来了个喝完姜汤热饮,领完衣裳役夫,听了这话,赞同的点头:“我不打算穿这衣裳做活。喝了姜汤热饮,我已经不冷了。这衣裳我要留着给我家阿父和良人穿,他们怕冷。”
其余人立即赞同的点头:“我们也不打算现在穿......”
萧何的安排效率高,秩序好,不一会儿,三队长长的人马都准备完毕。众黔首拿起工具,在队长的带领下,往郊外而去。
吴牙站在身后,看着人群远去,脸色复杂道:“公主殿下好大的手笔。”
蒙恬轻笑:“这些东西,对于权贵而言,其实不过是九牛一毛。但难能可贵的是,殿下会将这些东西取出来给黔首们用,而大多权贵不仅不会取出来给黔首用,他们还会让黔首大冷天白做工,甚至让黔首自己出钱出力做工。”
他眸色淬了冰:“因为在他们眼中,是看不见蝼蚁的。”
萧何笑了笑:“原先我也是蝼蚁,说起来只有公主殿下眼中,才有我们这些蝼蚁。”
吴牙沉默,感觉自己被点到了。
因为原先他就是这样的权贵。
第127章
东郡、砀郡的壮年黔首,在家人担忧惊惧的目光之中,午时迎着寒风出门劳役做工。
等他们回来时,却不似家人想象中的那般奄奄一息,或发了高热,或冻得神志不清。
他们神采奕奕,脸色红润的回家,脚步轻快,脸上含笑,令人觉得奇异。
他们每个人洗干净的手上,都小心翼翼的捧了一件干净柔软的崭新麻衣,然后敲开了家门,回到家中,说起了一天的经历。
他们的家人一边听,一边也洗干净手,将自家孩子带回来的新衣裳摸了又摸,最后才依依不舍的放下。
面对家人不敢置信的表情,这些壮年的黔首都像是何家堆的何天一样,手脚并用,连比带划,面红耳赤的描述起这奇异的经历。
“阿父阿母你们是不知道!那秦国公主,她不止给我们发了新衣。她还给我们用姜、花椒、红糖煮了热饮,我们出发时喝上一碗,做活冷了也能喝!”
“那汤一喝下去,浑身就热腾腾的,半点也不冷了!我本来还很饿,喝了那汤也觉得不是很饿了,我就感觉浑身都是就劲儿!”
又暖又能不饿肚子的热饮子,何天的阿父听得连连咂嘴:“那姜、花椒,此等香料类都昂贵得很!还有那糖,老子都没吃过,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这秦国公主,实在是大手笔啊,不如我也跟着你们去做活,喝一喝那热饮子?”
何天的阿母在一旁煮着一锅稀稀的豆粥,听得一脸艳羡:“我力气大,自认为不差你们这些男子什么。你阿父若是能去,那我也能去。”
何地笑了笑:“阿父阿母,你们年龄都过了,人家不要的。”
何父遗憾的叹了叹气,又嘱咐这兄弟两:“既然人家公主、群守、队长对你们都好,你们就要老老实实,好好干活,不要有别的小心思。”
何母瞥了一眼那件好衣裳,也道:“我们要对得起人家给咱们的喝的、穿的,你们可不要混在其中偷懒啊。”
何天连声道:“阿父阿母不说,我也明白这道理!更何况郡守大人说了,我们打的泥胚子,晒干了,是给郡中每家盘炕用的。这火炕烧起来我们就不怕冷了,我们是在为自家做工,为父老乡亲们做工,那怎能不上心?”
何母给每个人分完稀薄的豆粥,端着粥一边喝,一边好奇的追问什么叫做火炕。
何天和何地都兴冲冲的抢着说什么是火炕。
他们脸上麻木漠然早已褪去,只剩下对火炕盘好的期盼,以及未来日子的畅想。
这相似的一幕也发生在砀郡之中。
东郡、砀郡,两郡人对秦人积久的怨言,不过一日,竟然消散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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