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听,一边将车窗拉开一条缝。
秦国的街道比她想象中更加宽敞井然,也富庶许多,秦人看上去都很勤劳,踏着上午的阳光行色匆匆。
就是少了点浪漫情调,有种不近人情的务实感,跟秦王身上的某种特质极其相似。姜暖甚至还用了十几分钟,来分析到底是这样的王造就了这样的国家,还是这样的国家熏染出了这样的王。
拐过几条石板小路,马车缓缓减速,最后停下。
车夫撩起帘子,告诉她到了,这回保准。
姜暖按着帽子,小心翼翼下车,西风吹得帽檐下纱幔向里凹陷,她手挑起纱幔一角,朝匾额望了一眼,艳媚的容颜宛若惊鸿一现。
她重新放下薄纱,深吸一口气,朝客寓里走去。
这家客寓很大,几乎能装进去一座规模不小的体育场。一层和前厅是吃饭、喝酒、闲谈的地方,这点与现代毫无差别,她看见不少人三三两两坐一桌,一边聊天一边吃喝。
其中不少人操着外乡口音,想必此处主要接纳他国来客,而且还都是有钱的主,衣着光鲜、出手大方,身上玉佩环珏叮铃当当。
然而,全是男人。因此,姜暖的突然出现,就引来了极大的关注,更别提她身段极其婀娜,该丰的地方丰,该细的地方不盈一握,即便穿着曲裾也妖娆毕露,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
她蓦地有些慌了。
在现代社会生活久了,她对古代缺乏敏感度,此刻有点后悔没雇刚才的车夫继续陪着她。
不过秦汉还是很开放的,大家对她惊讶只是因为很少有女人出现在客寓,有也是舞姬或娼妓,而她看上去,显然不是。
她又深吸一口气,竭力无视粘在身上的诸多目光,快步走到掌柜身边,微微粗起嗓子询问有没有一个叫做赵Z的赵国公子住在这里。
“有,有。”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相精明,有着打理精致的小胡子,“姑娘您找他?”
“嗯。”姜暖简短道。
“好好,我领你过去,他住在庭院那头,你跟我来。”他说着,绕出柜面,亲自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就回头冲她和善一笑,小胡子跟着一翘一翘的。
过于殷勤,就很可疑。
“姑娘您认识公子Z?莫非您也是赵人?”明显的试探语气。
姜暖从纱幔后瞄他一眼,秃噜出一串东北口音,窃笑着反问他:“您看我像哪里来的?”
老板整个愣住,这口音显然他并没有听过。他的店里天南海北住了很多人,他也对各种口音了如指掌,姜暖这种,他是真头一次听,一时间竟愣了神。
等到他回神想要继续刺探时,已然有些来不及了,赵Z的房间就在前方,他讪讪地在门上敲了敲,半天没人应答。
“奇怪了,今天没出去啊?”他自言自语。
“你店里住了这么多人,谁出没出去你都了如指掌吗?”姜暖忽然警觉起来。
老板没把她语气中的警觉当回事,笑了笑:“人家这不是赵国的公子么,是质子,我不得给人家照顾好了?万一他出点什么事,我可吃罪不起。”
倒也是这个理。姜暖也不胡思乱想了,从老板的话中至少可以得知,弟弟还活着。
“应该没走远,可能在后面那片柳树林里,那些公子哥没事就爱坐湖边看书、下棋,要不我带您去?”
“不劳烦了,我就在这儿等他。”姜暖掏出一枚钱币,放在老板手心里,小心避免肢体接触。
到底是商人,见钱眼开,笑呵呵离开了,期间又回头张望了几次,等他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姜暖才转过身,在门板上轻轻推了推。
嘎吱一声,门开了,竟然没上锁。
她连忙左右瞅瞅,见没人,蹑手蹑脚推门进去。
房间很大,装饰雅致,设备齐全。看起来弟弟虽然在秦宫里受尽搓磨,在宫外的生活还是很阔绰的。
至少秦国没有苛待他,抑或者,他花的是从赵国带来的钱。
她慢慢关上门,脚步轻轻往里走。厅堂里套着一个小厅堂,案几上有喝了一半的茶,见此她又松了一口气,继续朝里走。
最里面自然是卧房,几件袍子凌乱地挂在衣架上,有一件还掉在了地;一套白色的里衣,卷着几只臭袜子,乱糟糟扔在床脚,似乎是今早换下来的。
手法确实是他的。就在姜暖倍感欣慰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一道阴影漫了过来,从后面扑向她。
与此同时,传来了利剑出鞘的刺啦声。
姜暖吓得哇哇直叫,头都没敢回,抱着脑袋缩着脖子就往旁边躲,一不小心撞翻了地上水缸,哗啦一声,一缸的水都泼在了她裙摆,鞋袜也瞬间被浸透。
她脚底打滑地继续抱着脑袋逃窜。忽然,身后动静骤停,仿佛一瞬间行凶之人蒸发了。
她扑到一处屏风旁,战战兢兢扭头回看,却见一截剑尖,在瞳孔中放大、逼近,朝她直刺而来。
她不及躲闪,本能地闭上眼睛,以为自己死定了。然而下一秒,她只感觉面前一轻,想象中的刺痛并未发生。
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脸颊瘦削、眸中杀气腾腾的男子,正以剑尖挑起她的面纱,剑尖距离她鼻尖,仅一个喷嚏的距离。
她登时抖如筛糠,刚想哆嗦着说点“壮士请手下留情,绕我一命”之类的话,男子却倏地收回了长剑,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
接着,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眼睛仍难以置信地紧盯着她。
“您怎么会在这里?”他喃喃道,困惑地把眼睛眯起来,将她又打量了一遍。
姜暖只觉得他声音无比耳熟,一定在哪里听过,可脸却是全然陌生的,绝对没有见到过。
况且他那样的样貌,但凡见过一次,肯定不会忘。
男子迅速收刀入鞘,像只敏捷的豹子,飞身闪出门外,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姜暖惊魂未定,连忙往回廊里跑,在拐弯处,与一肩膀宽阔的高个子男子撞了个满怀。
“姐?”头顶传下来弟弟的声音。
姜暖抬起头,对上他英俊年轻的面容,眼泪哗哗落下,一头扎进他怀里。
“呜呜呜,太好了,你还活着都给我急死了,我还以为你出事死掉了呢?”她重重锤了下他的肩膀,哭得梨花带雨。
赵Z(姜承霄)嘶了一声,肩膀抽搐了一下,姜暖连忙从他怀中出来,只见他呲牙咧嘴捂着肩膀,面色苍白。
“要死也是被你一掌拍死的。”他眉毛耸动,有点痛苦地说,“我前两天肩膀刚被刺了一剑,就在你拍的位置,本来都快好了”
姜暖捂住嘴巴,发出一声小老鼠似的惊叫:“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逗你呢。”赵Z苦笑一声,故作轻松道,只是他似乎真的痛极了,故作轻松反而看着更痛苦。
姜暖心里盈满愧疚,更加眼泪汪汪了。赵Z警觉地四处看看,一把扯住住她手腕,将她拉入房中,从里面锁上房门。
“啊,这里面不安全,刚才就有刺客袭击我”
“我知道。没事,不是敌人。”他伏在门板上,屏息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门外静悄悄,他面色和缓了一些,转过身,开始脱身上的衣服,露出缠着绷带的右肩和右胸。
绷带上有淡淡血渍洇出来,姜暖心疼地抿紧嘴巴,又说了声“对不起”。
“没啥大事,别没完没了的了。一会儿你帮我重新敷一次药,再过几天应该就差不多好了诶?姐,你咋从王宫里出来了?啊,不是,你怎么出来的?”
赵Z一脸后知后觉的震撼,瞪大眼珠望着她,脸上神情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名状之物。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喜欢看的话,就请点个收藏吧~~
第25章 逮个正着
“再敷一层。”
赵Z努努下巴,示意姜暖将药膏涂厚点。
姜暖只好用指尖又挖出一块腥味很重的褐绿色膏体,细细在他肩膀下方涂抹。
他这具身体远比先前精壮,许是战国时代人人尚武的缘故,不过
还比不上秦王。
尤其是锁骨连接着喉咙口那里
她脸颊飞起两团可疑的红晕,动作微妙地扭捏起来。
赵Z怀疑地瞅她一眼,但很快就被酒精消杀般的撕痛转移了注意力。
“刺杀你的人,你知道是谁吗?”姜暖开口问道,俯身在药膏上轻吹了吹,加速它凝固。
“是赵王。”云淡风轻的回答。
姜暖一愣:“他不是你兄长吗?为何要杀你?”
“姐,你平时也没少看古装电视剧,里面兄弟厮杀,甚至父子相残还少吗?现实只会更加魔幻残酷。”他抬起手臂,方便她缠绕绷带,“确实是赵王派的人,这一点是在咸阳的密探告诉我的。”
姜暖动作又是一滞,柳眉微拢:“密探?”接着很快想起,这个时期各国探子、间人空前活跃,其中投放密度最大、效率最高的当属秦国,连赵相、齐王都被渗透了,便“哦”了一声。
“那个密探靠谱吗?”她又问。
在她的理解中,密探应该也大有小,并形成网络,只有最顶尖的人才会知道所有信息。
“绝对靠谱,他是李牧的人,换言之,也是公子嘉的人。”
武安君李牧,声名赫赫无一败绩的千古名将,看来确实是极靠谱的。
“那赵王为何要刺杀你呢?你在秦国为质,难道不有利于他吗?”姜暖对政治不是很了解。
莫非,与秦王前些天说的“联楚攻赵”有关?
然而怎么分析,似乎都扯不上关系,它们完全是两条平行直线。
“前段时间,赵王废了公子嘉的太子之位,立倡女为后,立其子赵迁为新太子,朝野上下无人不反对,只有郭开鼎力支持。
然赵王性格强硬,丝毫不肯收回诏令。这样,就有一些人站出来,他们认为兄长太过荒唐,提出拥戴我为新王,毕竟我先前也曾经被父王当成继承人考虑过。兄长得知后大怒,处置了一批人,而后派来刺客,想要杀我永绝后患。只是”
他顿了顿,这会儿姜暖已经把绷带缠好了,缠得挺结实,就是丑了点、厚实了点,穿上衣服后肩膀上像长了块大囊肿。
赵Z无奈轻叹,一边慢慢整理衣襟,一边继续道:
“只是来杀我的那人,运气十分不好。他提剑朝我刺来时,门口恰好响起敲门声,让他稍稍分了神。我趁机一躲,剑便刺歪了,只刺中我右肩,而后我拼命朝门口高喊‘救命’,下一刻,外面那人就一脚踹门进来。他很瘦,一身剑客装束,拔剑冲过来与刺客搏斗,三下两下就将他斩杀了,救了我一命。”
姜暖听得目瞪口呆,脑补了一下,胸口一阵急跳,为他感到后怕。
“万一刺客不是一个呢?刚才在屋里就有人袭击我”
“想必就是那个救了我的剑客。那日我万分感激他,得知他是云游四方的侠客,便花重金雇他保护我一段时间。你冒然闯进来,他可能以为你也是来暗杀我,便动了手,后来又觉得你不像,就撤退了。嗯,他也住在这庭院中一间屋子里,我出去时他偶尔会帮我盯一会儿其实那日他是走错了房间,阴差阳错救了我。”
“哎,如此看来,你还是留在秦国安全点。”姜暖扯过一块纱布擦了擦指尖,忽然觉得脚麻,便盘腿上床,脱下鞋履和袜子,直接薅过他换下来的里衣,将湿漉漉的脚丫擦干。
方才那一缸子水,可全都招呼到她身上了,虽然只是膝盖高的矮缸,也足以让她裙摆浸透,鞋袜俱湿,脚底一片冰冷。
赵Z连忙点燃炭盆,拖过来,让她把脚丫伸在上面烤烤,自己则举着她脱下的曲裾,将裙摆部分悬在火上烤。
因为是亲姐弟,便没有那许多拘束,姜暖只穿着里衣,裤腿也褪到膝盖上,两截光滑细腻的小腿白生生地轻晃着。
“给你,衣服行了。”不多时,他将曲裾扔到床上,弯腰捡起她的鞋。鞋子不好烤,只能尽量烘干些,不至于让她走路一步三滑。
姜暖在裙摆处摸了摸,还是很潮,但也比刚才好不少。
“那你接下来,还要入宫干活吗?”她收回脚丫,往床里面缩缩,靠着墙壁心疼地问道。
“秦王得知情况,应允我先休养一段时间,反正他让我干活,也只是为了消磨我的气焰罢了,毕竟我初来乍到时,在殿内叫嚣了好一阵,也算是‘罪有应得’。”
他带着苦笑说,忽然转头认真地看着她:
“姐,你等会就赶紧回去吧。姑且不说王宫里有没有人发现,单说这里就人多眼杂,你又惹眼,万一有不轨之徒造次就不好了,趁着天色暗下来之前,赶快走。”
上药前,他就已经听她绘声绘色叙述了自己是如何胆大包天、偷天换日地溜出来的,当时他都惊呆了,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乖巧了一辈子的姐姐,竟是如此鲁莽。
然而人都出来了,责备也没有用,何况她还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赵Z只是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劝她下次在做事前,一定要三思,可别再冲动,否则几条命都不够祸害的。
姜暖心虚地点头同意了,所以这会儿他催她回去,她一点也没反驳,乖乖地就开始穿衣服。
虽然她挺想在这古香古色的客房里住上一宿,好好体验一番古代游侠生活的。
鞋子基本不滑了,但离干爽还差十万八千里,外面暮色渐渐显露,姜暖只能将就着穿。
“给我一双你的袜子。”她想了想道,这个年代,男袜女袜都长一样,唯一区别只有大小,“要干净的啊!”
“哦。”赵Z在架子上捣鼓半天,翻出两只袜子,姜暖穿上,重新将脚塞进鞋履,果然不凉飕飕了。
就是材质挺粗糙,不像她宫里穿的,有种丝质般的细腻,完美贴合肌肤。
不仅是细腻,还在脚腕附近绣有好看的花纹,扔了着实有点可惜。
可她也不能揣着一双脏袜子回去,便让它湿哒哒地继续团在踏板旁,起身整理衣服和头发,戴好帽子,在弟弟的护送下,小心翼翼从后门离开。
他要来马车,送了她一大段路程,夜色已然低垂,他没办法出现在王宫附近的坊区,只好下车,给了车夫很多钱,让他安全将她送到地点。
车夫只当她是趁出宫与相好私会的宫女,并未起疑心,收了钱满口答应,也的确将她安安稳稳送到了宫门附近。
她深吸一口气,向守门侍卫出示了阿傩的照身,和出来时一样,很顺利地被放了进去。
王城巍峨雄阔,在夜幕下压迫感更加强烈。她不知怎的,忽地生出一种紧张感,还有一种惶乱感。
就好像,有只怪兽,正张开大口,在王宫的最深处等着她,想要将她一口吞掉,骨头都不剩,而她恰好又嗅到了这只怪兽的气息。
这很没有道理,除了弥漫的黑暗和影影绰绰的高大建筑外,她其实什么也没感觉到,可就是有种心里微微发毛的悚然感,仿佛有什么细思极恐的东西被不经意忽略了。
16/50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