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睡觉前,她都会在扶苏额头上画这样一颗星星,画完后他便会满足地闭上眼睛,很快进入梦乡。
她画的时候,唇角不自觉漾开笑纹,两只小梨涡甜甜的,像浮在涟漪中般若隐若现。
秦王默默凝视着她,眼中闪过更加复杂的情绪。
墨迹干了后,手帕被窗外人接过,不一会儿,就有NNN的马蹄声疾速向着与行进相反的方向驰去。
解决了一桩心事,姜暖心里稍稍宽松了些,眉宇间也松弛了一丢丢,然而某人好像见不得她心安理得的样子,嗓音比方才还要低沉威胁:
“别以为寡人会轻易相信你们那蹩脚的辩解。芈蓉,你若是胆敢再背叛寡人,寡人一定会按照秦法,对你严加惩处。”
姜暖脑中渐次闪过腰斩、车裂、烹煮,赶紧摇头表态:“妾不敢,不敢。”然后将身体坐得乖巧笔直,两只脚丫因为太冷,脚趾蜷缩起来,互相挤着、踩着,试图聚拢一些温度。
然而这样的画面,落在对面人眼中,蓦地就带了点不安分的意味。
他长眸微垂,向下扫了眼,被那两坨白嫩的颜色刺激得喉结微微滑动。
他不悦地蹙起眉心,从身后拽过一块黑色兽毛披肩,劈头扔给她。
姜暖正覆着睫毛继续在手指附近盯洞,忽地就被一件暖烘烘的东西当面砸来,顿时慌了手脚,费了好大劲才把衣服从脑袋上扒拉下来。
她怯怯又不解地瞅向秦王,对方却并不言语,甚至都没看她,从旁边车内配备的木箱里择出一份书简,摊开读了起来。
姜暖捧着衣服,陷入一阵茫然,须臾之后,才意识到王上可能是想让她用这个盖住脚丫。
可这是人家披在肩上的呀,自己用来盖脚不太好吧?
盖还是不盖呢?万一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可就尴尬了
而且,这算不算是僭越?会不会被按秦法砍掉几根脚趾头之类的
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起来,这时秦王抬眸淡淡扫来一眼,目光看似毫无波澜,实则充斥着一种威胁,姜暖秒怂,立刻将双腿弯曲到座位上,用披肩盖住小腿和两只脚丫。
厢内再度陷入沉默,只有车轮辚辚碾过土石路面的声音,和马蹄此起彼伏的踩踏声在耳畔缭绕回荡。
安静在车厢里不断膨胀,挤压着姜暖脆弱的小心脏,她局促不安地用手指抠着衣服上的线头,恨不得能立刻变成一截木头。
“王上”就在她感到这团寂静将要爆炸,将她崩得四分五裂之际,她鼓起勇气糯糯地开口道,“秋、秋穗她还好吗?您不要处罚她好不好?”
秦王理都没理她,目光依旧埋在书简里。
姜暖抿抿唇,不屈不挠又道:“她会做枣糕和桂花糕,扶苏特别爱吃,哦,对了,妾不在,扶苏就很粘她,只有她哄才肯睡着呢”
“寡人暂时没有处罚她。”秦王卷起竹简,趁挑拣的空挡,斜扫了她一眼道。
那个“暂时”透着股不详,但不妨碍姜暖心里雀跃,连忙又问:“那阿傩呢?您也不要处罚她,她是被妾强迫的”
“你的话太多了,芈蓉。”他眼神复又阴鸷起来,唬得姜暖连忙闭口,不敢再吱声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兴许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两个时辰,她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又不敢冒然拉开窗户向外看,只能像鸵鸟一样勾着脑袋随车颠簸,尽量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后来她困劲儿上来了,脑袋往车板上一靠,竟没心没肺地睡着了。等醒来时,车已经停住,而对面,已经没有了秦王的身影。
她大惊失色,连忙从座位上扑腾下来,正欲打开车门,车门先一步从外面拉开了。
蒙毅送进来一双鞋履和袜子,面色紧绷地冲她点了点下巴,迫不及待似地退了出去。
姜暖想起蒙毅全程参与了对弟弟的审问,也脸红起来,嘟嘟囔囔将鞋袜穿好,深吸一口气,撩开门帘下了马车。
前面是一处开阔的地面,大大小小的篝火熊熊,环绕着二三十个临时搭建的行军营帐。
姜暖知道,他们这是赶上了大部队。若秦王没有折返回宫,此刻早就已经在这其中最大的营帐里歇息熟睡了。
“夫人,跟我来吧。”蒙毅与她隔开半臂的距离,在旁边引路道。
姜暖惴惴不安地跟着,鞋子不是她的,却意外地合脚,袜子也不是她的,但看材质也是宫里的,她努力不去想是谁的,只管埋头走路。
蒙毅将她带到最大的那座营帐前,撩开帘子,闪身让她进去。
姜暖心跳骤然加快,用脚趾头都想这里面正坐着谁。
果然,一入门就看见秦王端在正后方的大榻上,正由一位姜暖从未见过的内侍伺候更衣。
姜暖僵在门口,扭头左右打量,帐内空间极大,床却只有那一个,莫非今晚
她陡然慌乱起来,这时,门外进来一串内侍打扮的人,每人都抱着厚厚的被子或褥子。
“夫人,您喜欢睡哪里?”为首之人弓着腰谄媚笑问道。
“诶?”姜愣怔住,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让你上他的床
她顿时皱起小脸,目中神色委屈又尴尬,朝有火盆的右侧指了指,内侍们立刻训练有素地过去,很快就铺好一床看上去十分暖和舒适的地铺。
再暖和舒适,那也是地铺,在地位上还比不上只有板子的硬床,且具有一定的轻慢意味
姜暖呆呆杵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嘴巴,认命地走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
想开点,没让你跟马睡一起已经很开恩了,而且,你难道愿意在这种情况下,跟他挤在一张床上吗?不怕他曹操上身,做梦时把你掐死吗?
她阿Q般地安慰自己道,尽量不去朝秦王的方向瞅,耷拉着眼皮,兀自开始脱鞋袜。
因为一直踩在外面,脚底有些脏了,她偷偷瞟了眼为秦王更衣洗漱的小内侍,心想会有人来伺候自己吗?
正想着,一个侍女垂着头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径直走向她。
姜暖微微一愣,不仅因为她步伐不稳,有些摇晃,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什么的,更是因为她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绸布,从左耳横跨鼻梁到右耳,显出几分诡异与荒谬。
在王宫里伺候的,哪有这副装扮的?
她歪起头想要更仔细去看,然侍女却将面容垂得更低,仿佛刻意不想让她看见一般,走到她跟前跪下,手触上她脚腕,将她的两只脚依次轻轻放进温热水中,仔细搓洗。
不知是否错觉,她的手似乎在轻抖,姜暖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
“你的脸怎么了?”
侍女并不言语,甚至头都没有抬一下,手上动作依旧细致而微抖。
“夫人,这是个哑巴,出行前还不小心把脸磕破了,血肉模糊的,怕您见到心烦,便让她将面部遮了起来。”
服侍秦王的内侍端着水挎着长巾走来,笑意满面地解释道。
只是那笑容,着实有些令人不舒服。
这工夫,她已将她脚洗好,端起水盆,垂着眉眼转身出去了,背影隐隐有些熟悉。
许是在宫里见到过吧,姜暖想,并未太放在心上,因为秦王这会儿正目光幽幽地望着她,等她鼓足勇气扭头看去时,又冷漠地移开了。
怪不得人人都说,找老公最重要的就是情绪稳定,如此看来,果然是真理。
她转回脖子,嘀咕了一声,卸下发冠玉簪,和着衣服钻进了被窝。
“寡人还未睡,谁允许你先睡的?”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姜暖将被子拉过头顶,只留两撮头发在外面,假装听不见。
可这种置气是毫无意义的,人家随时可能把你扔出去喂狼,她只任性了两秒钟,就讪讪地从被窝又钻了出来,乌黑长发如瀑披垂在身后,将她衬得越发冰肌玉骨,雪肤桃腮,无端地撩人心弦。
只是她心里正在敲鼓。不知道秦王到底在盘算着什么,莫非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报复环节?
她不得不抬起眼皮,朝他望去,却见他一袭白色里衣,长身如松,正掀开被子,慢条斯理躺了进去。
绝对是在存心耍她
姜暖气得想吐血,她强忍着,直到秦王躺下足足十几分钟后,才轻手轻脚再次钻进被窝。
不多时,有人进来将灯烛吹灭,然后将帐篷的门帘又放下一层。
姜暖很快便觉得热了,只好起身,在火盆零星微弱的光亮下,OO@@脱下外袍和里衣,只穿一件绣着莲藕的小衣和长裤躺了回去。
也不知道宫里其他人都怎么样了,弟弟又怎么样了,还有阿傩,她最担心的其实是她。
想着想着,疲倦渐渐占了上风,她终究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30章 头发(后面微改)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暖被尿意憋醒了。
她揉揉眼睛,撩开被子坐起来。帐内只有几只火盆发出燃烧的火光,算不上亮,却足以照清周围。
她小心翼翼从地上扑腾起来,迅速朝秦王的方向瞥了一眼。
大魔王优雅地仰躺着,似乎睡得很沉,被子一角垂落榻边,露出大半个上身。
都多大岁数了,睡觉还不老实姜暖报复性地在心里吐槽道,很是解气,抓起外袍,直接披在小衣上,用簪子简单绾起长发,蹑手蹑脚出了营帐。
外面是一团浓黑,看来离凌晨还有一段时间。守卫的士兵丝毫没有倦意,手持长戈站得笔直,在她掀开帘子出来时,垂首无声行了一礼。
姜暖手捏着衣襟,有种狐假虎威之感,脚步匆匆朝着树林走去。
来时她问过蒙毅,说是夜晚解手的话,可以去树林里。目下整片树林边缘都是驻扎的士兵,铜墙铁壁般安全。
她沿着一个方向,走了一段距离,见安静无人,便就地解决了。
整理好衣裙,忽然闻得潺潺水声从不远处传来,她有些好奇地朝前面又走了走,果然看见一条小河,河面开阔,水气氤氲,在溶溶月光下很有意境。
真好啊,城市里很少有这样的景色,就算有,她也不敢深更半夜坐那儿观摩,这样一想,心里涌上一股冲动,脚踩着落叶和枯枝,慢慢踱了过去。
始皇喵对着漆黑的河水,默默凝视了许久。
水面里,倒映着一只圆滚滚的猫头,和一双毫无必要的大眼睛。它良久地盯着自己此刻的形态,胸中郁闷浓重,却又无可奈何。
想我堂堂始皇帝,功过三皇、德高五帝,竟在帝国最关键的时候猝死在东巡路上,好不容易起死回生,灵魂却根本没能附着到21岁的秦王政身上,而是钻进了一只猫的身体里,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仅如此,他还渐渐被猫的一些习性所左右,比如看见圆圆的东西就想抓一把,时不时就去舔自己的毛和爪子,甚至被挠了下巴颏会感到很爽,隐约产生顺从讨好的情绪这简直太可怕了。
要是以前,谁敢这样对他,绝对会被一遍遍车裂示众他现在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便是对他做出这些行为的人是扶苏,他天然对他有感情,便显得没那么丢人了。
可恶,多想回到那具年轻健壮的身体里,与自己曾经的灵魂合二为一。这样灭六国的进度也会势如破竹,他便能够有更多的时间,用于统一后的建设。
他有太多太多的构想没能实现,有太多太多的愿望戛然而止,而如今上天给了它重生一次的机会,他却根本无法与本体融合。
更要命的是,他发现他离不开芈蓉,或者,确切点说,是寄居在芈蓉身体里的那个灵魂。
不久前有人在她的粥里掺了毒药,他以猫的嗅觉嗅了出来,于是打翻了那个傻乎乎侍女手中的粥碗,救了她一命。
当时他只是不想她死,虽然她那时的状态,已经与死亡无异,可他仍然希望她能活下来。
他蹲伏在她榻边,沉默地望着她那张纯真又恬静的睡颜,竟有种恍若隔了三生三世的陌生感。
前世里,她早早地就像一片枯叶飘离了他,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弥合的伤口。但他并没有伤心很久,因为他根本就没时间伤心。
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雄心壮志要完成,她于他而言,最多也就是一段少年时期的美梦,一个君王人生中必不可少的娇艳点缀。
何况她还曾经背叛过他。
这一点,直到她苍白瘦弱地躺在棺椁里,他仍耿耿于怀着。
他用厚土将她深深埋进心底,只有在看见扶苏时,会触景伤情难受片刻,再后来,连难受也没有了,她在他心中早已变得陌生而遥远,直至痕迹全无。
然而奇怪的是,在濒死的那一刻,她却是最先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一起出现的,还有母后。这个两个先后背叛了自己的女人,竟成了最先来迎接他灵魂的使者
他对着湖面,思绪万千,浑然没察觉一道黑影正悄然逼近。
忽地,它的尾巴被一把捏住,它浑身蹿起警觉,本能地跳转过身体要拿爪子攻击偷袭者,却在身体转过来时,猛地顿住了动作。
芈蓉抱着膝盖蹲在它身后,笑嘻嘻的,一手揪着它毛茸茸的尾巴,面容在夜色中温柔姣美,令它一瞬间回想起了她所有的好。
虽然,她实际上并不是它的芈蓉。大概。
“你竟真的跟过来了?”她像握手一样抖了抖它的尾巴,“喂,真的是你吗?黑猫都长得差不多,快说一句话给我听听。”
它傲慢地将尾巴抽出她手指间,姜暖撇撇嘴,没有再伸出手尝试rua它,脸压在膝盖上,朝水面看了一会儿。
“你最好赶紧回去。”黑猫悠悠道,“秦王他疑心很重的。”
“你倒是了解他。”姜暖又撇撇嘴,“哼,我看不仅疑心重,还阴晴不定、小心眼,傲慢无礼,刻薄寡恩”
手背上突如其来挨了一肉垫,姜暖止住了抱怨,瞪住它:“话说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为何要跟着我?莫非你离不开我?”
说完,像是觉得好笑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黑猫眸光一暗。
确实是这样,今日她离宫,它便觉得呼吸困难,有种灵魂即将脱壳消散的感觉,所以它此番才紧紧跟上她,免得真的魂飞魄散。
它尚且没找到与秦王融合的方法,在这之前,它离不开她太远。
“回去吧。”它又道一句,转过身朝向水面。
姜暖看着它毛茸茸的背影,强忍住手心痒意,一本正经问它道:“呐,你似乎无所不知,那你能告诉我,弟弟他到底有没有被赵王派刺客刺杀?还是说一切都只是秦王的阴谋?”
这个问题,在她解手的时候忽然窜上脑海,令她疑惑不已。
“都有。”半晌,它仰头望着月亮,晃着尾巴回答道,“想来应该是秦国在邯郸的密探得知了这一消息,迅速传到咸阳,秦王便派手下日夜守在你弟弟身边,在刺客动手前逮捕并严加拷问,获得了一些情报,而后再派人伪装成刺客,假装完成行刺,这样你弟弟既没有死,也知道了兄长想他死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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