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想,就越发害怕,身体不自觉地朝他贴近。
两人的袖角几乎贴在一切,若即若离。
他们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
圆圆的满月倒映在河中央,破碎的月光缀满河面,与旁边营地里的篝火连缀成一张浮在半空中的网,璀璨又静谧,美不胜收。
他们默默行走了十几分钟,姜暖这才意识到,王上似乎挺喜欢河水的,边走边扭头看着,举止闲散、悠然,与平日里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三十六小时用的工作狂模样判若两人。
简直和那只小猫怪一模一样。它也喜欢河边,每次见它,都是在河边“顾影自怜”,毛绒绒的尾巴游来扫去。
“以前在邯郸的时候,每次心情不好,寡人都会去村子附近那条护城河边散步。那条河也是传闻有水怪出现,故而鲜少有人靠近,不过我并不害怕,甚至希望它真的存在,或许它能爬上来,将村子里那些讨厌的家伙都吃掉。”
他停下脚步,望着河面,对姜暖说道,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或者,它能实现我的一个愿望,让我能够马上回到秦国,回到咸阳。”
后面的自称改变了,仿佛此刻他又变回了那个不到八岁的男孩,望着无边无际的黑色水面,无声发泄着满胸怒火,与想要归国回家的强烈愿望。
“王上”姜暖心里有点难受,她一贯共情能力强,已经脑补出了翔实的画面和情绪的涌动。
秦王慢慢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她多愁善感的脸上,自嘲般一笑:“孩子终究还是孩子,只知道将一切寄托在虚无之上,想来也是可笑。”
他的嗓音也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不那么低沉沙哑:“人终究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可妾并不觉得那很可笑。”姜暖睫毛轻眨,柔声说道,“因为那个时候,王上您无所依托,连一丁点能靠自己翻盘的机会都没有,把希望寄托于不存在的水怪,反倒是一种不错的鼓励自己活下去的方式。何况,您其实已经在依靠自己了,毕竟能逃过那么多次追杀与迫害,可不是靠水怪庇佑的。”
秦王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她,忽然有些温情地笑了起来:“昏睡了四年,嘴巴倒是变得更会说了。之前的事情,你当真一点也记不住了?”
姜暖实诚地点了点头,有点紧张,生怕他会再揪住自己背叛的往事大做文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看到秦王像是松了一口气,眸色微微淡了些、柔了些。
像是察觉到她目光里的疑惑,他抬起手,在她鼻尖上刮了刮,成功将她注意力转移。
她怕他再揪她脸蛋,忙往旁边躲闪,他有点不满,直接一抬手臂,将她牢牢揽入怀中,让她贴着他心口,和他一起看金光粼粼的水面。
一阵风从河面上刮来,带来蒙蒙水汽。姜暖头靠在他胸前,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微妙地不妙起来。
秦王给她的印象,无论是历史上,还是接触下来感受到的,都是城府极深,又有些阴晴不定,但在事业上却意外热忱,积极进取,也会在酒桌上诚恳地与将军们推心置腹,不吝啬夸赞。
说他阴鸷,气量却很大;说他记仇,却并不小心眼,赵Z儿时没少跟在兄长身后欺负他,他却只是罚他修荷花池,而且那主要还是因为他曾在章台宫上出言不逊,惹怒了太后,而非他故意刁难。
总而言之,是个相当复杂的人,但再怎么复杂,她也相信,他不会把这样的话,说给任何其他人听。
甚至是蒙恬、蒙毅,可能都不知道他幼时的这个习惯,以及习惯背后的心理活动。
如今,她却知道了。他主动将自己曾经的脆弱不安的一面暴露出来,为的是什么呢?难道只是因为夜景太烂漫,让他也天真放松了一回?
他揽她更紧,而他越紧她越慌。
一个习惯了利益交换的王,对你推心置腹,一定不会是一时兴起,他是需要你以等价回报的。
那他想要自己回报的,是什么呢?
一个猜测浮上心头,她却不敢将它剥开,只任凭它匆匆飘过,因为她觉得它有些荒谬,也有些自不量力。
他将她当成了家人,当成了唯一一处可以暴露脆弱、短暂停靠的港湾
果然太不自量力了。
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头却更加靠近他心口,听着他稳健而蓬勃的心跳。
他们接着又逛了一会儿,便返回营帐。姜暖的脸蛋让风吹得有点红扑扑的,苹果一样可爱,某人的手指果然又开始不安分,她被揉摸了好几把,还被咬住了嘴巴,唇舌分离时,她唇瓣红艳艳地肿了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今夜留宿是没什么问题了,而且从他撕咬般的动作来看,多半是可以与他同床共枕的。
然而
同样的一排内侍,捧着同样的被褥,鱼贯进入。秦王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抬袖在帐内随意指了一圈,转头对她道:
“芈蓉,挑个位置吧。”
果然是不自量力姜暖恨不得穿越回半个小时前,给萌生出那样想法的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破案了,他可能只是阴晴不定,仅此而已。说了一堆煽情的话,最后还是让她睡地板。
她憋屈又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有种真心全被狗啃了的羞愤,刚想气鼓鼓地朝门口一指,然转念一想,人是要识时务的,自己费劲巴拉留下来,不就是为了沾沾阳气,让自己不被怪物侵袭吗?
于是,厚着脸皮甜甜一笑,朝他塌下地面指了指:
“那妾就睡在这里吧。万一晚上邯郸的河水太凉,冻着王上,妾还可以起来给您加一床被子。”
秦王对她胆肥的回嘴接受良好,甚至嘴角翘得更高了。姜暖忽然觉得,他虽然在床事上生猛,但在感情上,顶多也就初中生水平,若非自己是穿越者,绝对会被他气得每天都想改嫁。
内侍们得到他的点头首肯,快步走来,将床铺铺好。
姜暖赌气地钻了进去,而后就背冲着他,在心里画圈圈诅咒他。
他倒也没刁难,安静地也躺了下来,侧身翻看了会儿竹简,就扬手命人将蜡烛熄掉一半。
一柱香的时间后,约摸他睡着了,姜暖探身从衣服里取出扶苏的来信,借着火光慢慢读起来。
稚嫩的一笔一画,搭建出他在烛光下埋头书写的样子,认认真真,板板正正,像块小小的粘豆包。
真是太可爱了。日后若是离开,她最舍不得的,就是扶苏了。
一想到他会伤心,伤心好不容易回魂的阿母,又弃他而去,她心里就一阵刀绞般疼痛。
至于秦王,她没好气地把被子裹紧,她才不会想他呢,再怎么童年心里受伤,也还有荣华富贵守着他,有宏图伟业等着他施展,甚至还有数不清的美女,眼巴巴等着他临幸。
她其实早就知道,学堂里的孩子,并不是只有扶苏一个。
越想越来气,她重重地翻了个身,面朝门口,然后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全身僵直。
门口的火炉前,森森然立着那只黑猫。它像所有猫那样蹲坐着,竖立的瞳孔,幽幽地盯着她,有种守株待兔的意味。
姜暖张大嘴巴,想发出叫喊,却连一点气声都运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它缓缓站起,甩着尾巴朝她步步走来。
它拖在身后的影子,已不再是猫了,而是湖中之人的轮廓。
“你、你到底是谁?”她被吓得总算能活动声带了,颤抖着问道,眼里水光粼粼。
本来想问的是“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想想觉得不礼貌,有激怒人家的可能,就改了口。
它已站到了她身旁,低眸看着她,抬起了一只爪子。
姜暖悚然,却不敢动作,眼睁睁看着那只爪子落在自己脸颊上。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它只是将手爪按在她腮上压了压,又揉了揉。
姜暖被这个诡异的动作震惊了,都忘记了害怕,正欲开口再问时,黑猫收了爪子,嗖地从她身上一跃而过,跳上了熟睡的秦王的胸口。
火光将它的影子投到帐布上,酷似秦王的那个轮廓以一种似坐非坐的姿势,静止在布面之上,而它的下方,就是秦王。
这幅画面,说不出的诡谲,就好像电影中灵魂出窍的场景。
“你问我是谁。”黑猫终于开了口,“我就是嬴政。”
啥?
姜暖以为自己耳朵幻听了,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它。
接着她看见了更加诡谲的一幕。
帐布上的黑色影子一点点向下缩小,再缩小,最后化成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圆,慢慢融入秦王的身体。
全程看上去,就如同是被他身体吸收了一般。
在影子全部融入他身体时,黑猫失去知觉软软倒了下去,接着,原本平躺在榻上的秦王,缓缓坐了起来。
他撩开被子,搭坐在榻边,一双隐隐透着澄黄光泽的长眸,抬起来看向她。
姜暖浑身汗毛根根竖起,刚想惊叫出声,唤人进来抓妖怪,就听到从他口中,飘出来一句不轻不重,却气场异常强大的威胁。
“你若是敢叫,朕立刻拧断你的脖子。”
叫声生生卡在喉咙里,原路憋了回去,姜暖用手紧紧捂住嘴巴,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招来杀身之祸。
他对此流露出满意的神情,朝她伸出一只手。
“过来。”
姜暖不动,只拿一双惊恐的眼瞪着他。
她才不要主动把脖子送上去给他拧呢
他似乎不大高兴,眼中闪过一抹比杀气还凌厉的神色,但却并未强求,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阵,眼光里有种“你给我等着的”威胁意味。
他转头在帐内环顾一圈,目光最后又落在她脸上,莫测高深、令人有几分胆寒地笑了笑:
“芈蓉,和朕做一个交易如何?朕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个条件,只要你帮助朕重新回到这具本来就属于我的身体里。”
第39章 成f
餐桌旁,趁秦王低头咀嚼,姜暖飞快夹了一块炖肉,放在盘子里小口小口啃咬着,时不时拿眼珠偷偷瞄他一眼。
他看上去和昨晚之前没有任何区别,丝毫看不出被附过身的样子。
姜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是一紧。
那个自称是嬴政的不知名怪物,想和她做一笔交易。需要她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给予的回报却异常丰厚。
它可以满足她的任何一个条件,只要是它做得到的。
比如让弟弟安全回来。
只需她在与秦王见面时,都把它带上,藏进袖袍或者食盒都可以,让它也能够与秦王频繁接触,最终达到完美融合。
所谓接触,离得近就行。它给姜暖一整天的时间考虑,今日傍晚,若是她同意,便来河边见它,若是不来,则表示不同意,它也不会强求。
但它让她好好考虑清楚,历史上的赵Z,可是死在了去赵国的路上。
没错,它称自己是秦始皇,拥有整整49年的记忆,本应该重生在21岁的秦王政身上,但却因能量不足,重生失败,勉强附在了当时潜伏在附近草丛的一只猫身上。
事情听着很是荒谬,却又能逻辑自洽。它并没有过多地去证明自己,只是以幽幽又灼亮的目光审视她,对她提出要求,语气不怒自威,自有一派强大气场。
“总看着寡人作甚?”秦王扭头,拿筷子敲了一下她额头。
“梆”的一声,挺清脆。
姜暖麻溜埋下头假装吃菜,一脸无辜的样子。秦王凤眸微眯,带点怀疑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伸长手臂,从旁边烤炉上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块烤牛肉给她。
牛肉在古代任何朝代都是珍惜品,姜暖吃得心里发虚,再一次纠结起要不要答应它的要求。
万一它真的只是妖怪,并非秦王重生的灵魂,那她这样做无异于助纣为虐,甚至会成为历史罪人。
毕竟一个妖怪想要夺舍一位权柄鼎盛的君王,肯定不会是因为事业心,它肯定有别的打算,比如享受荣华富贵,或者,吃掉全城的人?
可若它真的是拥有全部记忆的秦始皇,那么重归本体,或许会更加有助于华夏统一,兴许还能矫正统一过程中的一些错误。
更别提,还能救弟弟一命。
她因此陷入了两难,愁眉苦脸思考了一整天,最终还是决定不要轻信。
傍晚她没有去河边,但也不敢自己呆着,秦王全天在户外观摩士兵们演练,她便缠住那个叫做章邯的少年,让他牵着几匹马,陪她练习骑马,总之不肯落单。
晚上,她战战兢兢缩在地铺里。旁边榻上之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竹简时不时就掉下一卷,砸到她不说,她还得毫无怨言地扑腾起来,将竹简捡起,恭恭敬敬还回去。
万恶的封建主义社会,她一定要回去
她在心里握拳发誓,却在看见他那张精美如雕的英俊面容时,又迟疑了,心跳咚咚加快了几拍。
自己还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小色胚。她钻进被窝,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后来,干脆将脑袋也埋了进去,只留一道缝隙喘气。
这一夜无风无波,异常平静。
第二夜、第三夜也是一样。它果然如先前所说的,并没有强求。
还挺有绅士风度。
或者说,是不屑于对她进行威胁强迫。
不过,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她也隐隐有些后悔。
会不会还是答应它更好呢?那样弟弟就能得救话说弟弟真的会死在路上吗,会不会是它在危言耸听?
可它分明都懒得胁迫她,更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一想到这儿,她又翻来覆去、坐立难安了,总觉得是自己将弟弟推向了死路。
于是,在营地里的这四五天,她大部分时间都顶着一双熊猫眼,面容虚白,脚步发飘。
眼下的两团淤青,成功让大魔王动了点恻隐之心,开始允许她睡在榻上。虽然熄灯前一脸冷酷,灯一灭,还是免不了动手动脚,最后直接将她欺身压住,狼一样地吃干抹净。
于是第二天,她眼圈更黑了,连带着身体也酸痛,却不敢远离他,夜夜拿小手抵着他胸口,任由他放肆地攻城掠地。
她再也没见到那只黑猫,却越来越觉得,它确实挺像秦王的。
具体像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总之气质、气场与一些下意识的神态,都无比贴合。
世界上真的会有重生这样奇异的事情吗?
或许有吧,毕竟自己也是穿越来的,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重生。
第十一日清晨,他们终于启程返回咸阳,队伍浩浩荡荡,比来时还多了一截。
姜暖身子酸软地坐在车厢里,姿态比来时慵懒了些,放肆了些,身上还盖着大魔王的黑色狐裘,暖和得她一路上昏昏欲睡。
中午原地休息时,大魔王忽然接到咸阳急报,离开了车厢,姜暖撩开帘子,看见他正与一众随行官员、将领,在一处阳光明媚的草坡上商讨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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