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内,群臣散开,只有她与他面对面站着,他手里的长剑还横在她脖子上,眼里的怒气还没有消散一丁点儿。
姜暖委屈地咽了咽口水,喉咙轻动间,细腻的肌肤碰上了剑刃,微小的割痛感让她拢起眉毛,轻轻“嘶”了一声。
他眉心微跳,一边继续怒意十足地瞪着她,一边将长剑缓缓挪开,“铿”的一声收入鞘中。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一直不肯告诉寡人?你就这么喜欢隐瞒事情吗?”
他的一只手还按在剑柄上,手背青筋隐隐浮动,锐利的长眸紧紧将她钉在身后的柱子上,令她即便没有剑刃相逼也不敢挪动分毫。
“”姜暖唇瓣开合,却不知如何回答。她没想到他生气的居然是这个。
本来准备好了的说辞,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她往殿柱上靠了靠,厚实的触感让她获得了些许安全感。
“也是,你一心只想着离开寡人,寡人与大秦如何,对你而言并不重要。”
他突然泛起一抹自嘲般笑意,眼底微微发红,竟有种脆弱破碎之感,然而只是稍纵即逝,下一秒,他看向她的眼神,依旧愠怒森冷,仿佛他的大秦是被她祸害没的。
这让姜暖更加感到委屈了,胆子也因此肥了起来,长睫如蝶翅簌簌忽闪两下:
“我不说,就是因为害怕王上会如此刻这般对待我。大秦的昙花一现,即便在两千多年后,也令世人嗟叹不已,遗憾不已,我若是真的跟王上坦白了,王上您会信吗?会不暴怒吗?会不迁怒于我吗?”
秦王的薄唇紧抿,唇角向下压着,仿佛绷着一股劲儿,看得姜暖心惊胆战,但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害怕。
她知道他听进去。很奇怪,很多时候明知道触到了他的逆鳞,她却并不感到害怕,而且还知道如何将他的坏脾气顺毛捋回来,颇有几分无师自通的天赋。
“说吧,寡人的大秦,到底为何只维持了十四年?”他的神情稍有缓和,眼睛却还牢牢锁着她,眸光锐利得几乎能刺穿她灵魂,“胡亥虽然资质平庸,可有李斯和王绾、姚贾等一众大臣辅佐,为何在短短的四年里,就将大秦
姜暖偷偷松开一口气,手指头抠着身后柱子上的纹路,想了想,谨慎回答道:
“表面上看,主要原因在于赵高,胡亥什么都听他的,不仅杀光了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还杀死和驱赶了很多能人干将,以至于大秦到后来,连农民起义军都无法抵抗。”
姜暖又说了“指鹿为马”的典故,仅仅这一条,就足以让震怒的秦王感受到当时赵高是有多么权势滔天。
“你说什么?胡亥把寡人的孩子,都杀光了?那扶苏也”
“王上您其实心知肚明,蒙恬告诉您赵高矫诏,您应该能想到扶苏是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了,可您一直在刻意忽略这一点,是不愿意去相信,还是觉得扶苏他没有那么重要?”
秦王眸光蓦地黯淡了下来,斜穿过她肩膀,望向远处的虚空。
“没那么重要吗?”他喃喃重复道,忽地扬唇一笑,目光依旧落在虚无处,“怎么可能?那是寡人第一个孩子,也是和你”
他倏然顿住,目光又凶神恶煞地转了回来,带着几分恶狠狠道:
“你刚刚说表面原因,那深层原因呢?”
姜暖抿着嘴巴,觉得他是故意转移话题,可又不敢问,只得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这可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但她只能实话实话了。
“是因为大秦,无论如何都要覆亡的。”她身子往后挤了挤,手心渗出细汗,“六国民心不服是一方面,劳民伤财是一方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郡县制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或者说,不是最佳的选择。您步子一下子迈得太大了”
秦王的面色,像被寒冰冻住了,唰地冷沉了下来,瞳孔也在一瞬间紧缩,竟散发出一种非人般的战栗感。
“你说什么?”他嗓音沉得像是战场上被鲜血浸染的兵戈互相碰撞的回音,带着浓重的杀气与血腥味,是顺毛捋也捋不回来,还会被狠狠挠几爪子的程度,“你说寡人的政策是错的,甚至还是导致大秦覆亡的主要原因?”
“芈莲,信口胡说也要有个限度。”他猝然向前逼近,唬得姜暖连打了两个哆嗦。
胳膊上突然痛了一下,然后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她低头,正诧异,眼前色块熟悉地翻搅起来。
她醒了,她从可怕的梦境中,逃了出来。
扶苏放大的小脸出现在她头顶,充满关切与担忧,是他在拿小手晃悠她胳膊,将她从他父王的魔爪下暂时解救了出来。
“阿母,阿母,你没事吧?刚刚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喊得好大声啊。”
姜暖折身坐起,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看着他睡衣上的小熊**,挤出一丝苍白微笑道:“没事没事,阿母梦见自己偷蜂蜜,被蜜蜂追得到处跑,哈哈哈。”
扶苏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下,相信了她的胡诌,揉揉眼睛道:“阿母,那我们回床上睡觉吧。”
“好。”姜暖柔声说,牵着他手朝卧室走去。
天还没亮,她就悄悄起身,换好衣服冲到楚爷爷家门口,凄惨地梆梆敲了起来。
现在能救她的,就只有他了。
一个多小时后,愤怒的、眼眶依然泛红的秦王出现在了她的客厅里,姜暖瑟瑟颤颤地抄着一把扫帚防身,小心翼翼往门口挪动。
大魔王怒气值还在攀升,尤其看见她包裹在短裙下的两条肉色长腿后,额角青筋都跟着暴了出来,肉眼可见地突突跳动着。
“你这是什么打扮?”他拧着眉头,几乎是逼问道。
姜暖还在往门口挪动,语气听上去很像是狡辩:“就、就是这个时代女孩子经常会穿的衣服”
大魔王还想发表批判,但想到还有更重要的事,便忍下怒气,打算日后算账。
“接着说!”他低吼道,“导致大秦覆亡的原因,还有什么,你今日一并全都说出来,寡人不治你的罪。”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像要杀人。姜暖忽然想,他在这种极端情绪下,能睡得着吗?莫非使用了熏香,还是说命人将自己给打晕了,所以脸色看上去才这么恐怖?
一想到这儿,她更惊悚了,不过幸好身体已经移动到了门板上,手腕一转,门便开了。
门外,站着一身运动装,精神矍铄的楚爷爷。
姜暖急忙跳出门框,往他身后躲去。
呜呜呜,来得好及时
秦王凶悍的目光,在扫到门口老人的时候,蓦地顿住,接着轻轻颤动起来。
他望着他,良久,才难以置信地吐出两个字:
“父、父王?”
楚爷爷笑了笑,转头对姜暖道:“我来和政儿说吧,你先帮我照看一会儿宁宁。”
说着,朝门廊右边努了努下巴,宁宁正乖巧地等在那儿,眼睛乌黑潮湿,特别招人疼。
姜暖使劲点着头,近乎迫不及待地朝宁宁跑去。
别说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就算让她照顾一百个淘气的臭小子,她也甘之如饴。
反正,怎么都要好过被大魔王逼迫回答那些随时可能让他暴跳如雷、抽刀砍人的恐怖问题,其惊悚程度一点不亚于俄罗斯转盘。
她牵着宁宁进了电梯,再回头看去时,楚爷爷已经不在了,家里的大门紧紧关闭着。
她摸了摸心口,长长吁了一口气。
但愿一切顺利。
她祈祷道,用力按下了电梯。
第70章 选择
“我都和他说了,”楚爷爷笑着从姜暖手中领过宁宁,小姑娘正一本正经咬着暖姐姐给她买的芋泥面包,“下次再见到政儿,你也不必再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了,用不着怕他。”
你是他爹,当然不怕了,姜暖阴郁地腹诽道,但还是觉得心里有了点底儿。
“不过,孩子,有件事我一定要提醒你。”楚爷爷眉眼凝重起来,“几天后的满月之夜,是扶苏与蒙毅唯一一次返回古代的机会,一旦错过了,他们俩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回去了。你可要考虑好了。”
姜暖垂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中午,扶苏缠着她要看《西游记》,说是宁宁推荐的,她打开电视机,将动画片调出来,跟他一起看。
这部动画姜暖很小的时候也看过,便抱着重温的心里坐在沙发上陪他一块看。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她状似无意地问了句:“扶苏,愿不愿意和阿母一直呆在这个世界呀?”
“愿意。”脆生生的回答,然而小团子眼睛还盯在电视机里与二郎神大战的孙悟空身上,丝毫看不出走心。
姜暖手指绞着坐垫上的流苏,心里情绪复杂。
“那、那要是”她唇张了张,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后面的话。
那要是永远也见不到你父王呢,你还愿意吗?
扶苏只有四岁,她怎么能够将这样残忍的问题抛给他,让他做出抉择呢?
他尚还沉浸在阿母失而复得的喜悦中,难道她还要残忍地让他再失去阿父吗?
姜暖眼眶红了,假装去厨房烧水来掩饰滑落的泪水。
为了弥补罪恶感,她特许他吃了所有爱吃的零食,结果天色刚刚沉下来,他就开始肚子痛,苍白的小脸上缀满疼出来的汗珠。
姜暖顿时慌了,抱着他就打车往医院跑,然而到了窗口,才发现就算不用医保,挂号也需要身份证,而她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医院窗口都是联网的,即便她搞来一张假证,插入卡槽也会被立刻识别。她焦急地趴在挂号窗口,恳求电脑后面那个看起来很面善的大姐通融一下,但心里也很清楚,那人也是爱莫能助,人家不能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帮你。
身后传来催促声,大家虽然也有同情心,但来医院看病的,就没有心情好的,队伍半天不前进,自然少不了抱怨与质疑。
姜暖手心里,扶苏正努力忍着痛,一张小脸都皱成了波斯菊。
他看出了阿母的困境,不想她因为自己而为难,可肚子实在太痛了,像是被一只大手翻来覆去地揉搓,他就快承受不住了
一个陌生男人递过来一张身份证:“用这个。”
姜暖感激地抬起头,却愣了一下。
那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收款台的大姐看见他,也猛地一愣,表情瞬间谦逊恭顺起来,麻利地给姜暖挂了号。
后来姜暖才知道,这人是这家大型私立医院的院长,而这家医院的投资人,正是楚爷爷。
她很早就知道楚爷爷很有钱,但没想到他不仅拥有一家奢华级别的跑马场,竟还拥有一家三甲级别的医院。
她甚至觉得,肯行还不止这些
挂号之后,他们直接受到了VIP级别的待遇,扶苏小朋友很快就被确诊为急性胃肠炎,都怪她让他吃了那么多零食。
医生开了两个吊瓶,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还给了他们一间独立的vip病房,有电视、有皮质沙发椅,站在窗口还可以俯瞰楼下车水马龙。
扎上吊针后,扶苏紧紧皱着的表情渐渐舒缓下来,很快就又开始调皮了,想来是药效良好,一点都不疼了。
她打开电视,继续给他看《西游记》。
大约十几分钟后,楚爷爷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看见孙儿没事,松了一口气,揉了揉满头花白的头发。
姜暖垂着眼睫毛,半天没有吭声。
像是看出了她的沮丧,楚爷爷笑了笑:
“不必担心,你要是想留下来,就算没有身份证没有医保卡,我也能保证你衣食无忧,至于扶苏,我也一样能保,所以你自己选择吧,孩子。”
姜暖睫毛轻轻抖了抖。
“不过这得在我活着的时候。”楚爷爷忽然又道,语气并没有循循善诱的意思,反而挺客观,“我今年六十八岁了,身体还算硬朗,陪你们二十年应该不成问题。不过你倒还好,已经成年,但扶苏以后可就不好办了,如今这年头,无中生有的身份即便是我也搞不到手。你也看到了,凡事都少不了用身份证,没有身份几乎举步维艰。”
姜暖的脖子更加往下勾了勾,心中酸涩又纠结。
她从来就没想过要把扶苏留下,就算有也只是短暂的念头,连三十秒都持续不了那种,可若是扶苏走了,她留下还有什么意义呢?
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连光明正大的身份都无法拥有,见到熟人还得躲,必须仰仗楚爷爷的庇护才能生存,更无法从事喜欢的工作、发展喜欢的爱好,这样和废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算楚爷爷能陪伴她到天长地久,她也无法摆脱那种仿佛被豢养的动物的既视感,就好像这一辈子就到此为止了,从今天开始她只要混吃等死就行了。
她缓缓挤出一丝苦笑,“混吃等死”,不正是以前每天没日没夜加班时最梦寐以求的状态么,如今这福气轮到她身上,她竟还嫌弃起来了
“楚爷爷,我会让扶苏回去的。”她扬起面庞,眼神坚定地说道,“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也给不了他任何超越古代的好生活,他是王上的长子,他有他的责任,我必须送他回去。”
楚爷爷默默看着她,没有插言,也没有回答什么。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那你呢?要回去吗?”
姜暖抿住嘴,脑袋又勾了下去。
她不知道。
或者说,不愿意将真实的想法放到阳光下展示,甚至不愿意将它想得太明确,只是让它模模糊糊躺在心底,笼罩在其他想法的阴影下。
她其实想回去。
一方面是为了扶苏,另一方面是
算了,那一方面不重要,反正当事人也不喜欢自己,只当自己是生育工具,她想回去纯粹只是舍不得扶苏,以及不忍心让他再度因为失去阿母而痛心。
“楚爷爷,我能把弟弟换回来吗?”她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若是能,也算是敦促她决定回去的一剂催化剂。
“不行,孩子,你弟弟是再也回不来了。”楚爷爷遗憾地摇了摇头,“他只能在那个世界,自生自灭了。”
啊
她、她怎么能看着弟弟自生自灭呢?
她心里一瞬间盈满了这样的想法。
虽然得到的回答截然相反,但同样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她还是得回去的
为了扶苏,还为了弟弟。
对,就是这样的。
她昂起下巴,刚要开口,楚爷爷看了下手表: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我得回去陪宁宁看动画片了。小丫头,今晚你和扶苏就在这里过夜吧,衣服被褥洗漱用具都不缺,有问题随时找陈院长,明一早我让人来接你们。”
说罢,弯下腰逗了扶苏一会儿,便慢条斯理地离开了。
姜暖总感觉楚爷爷看着温和,但心眼一点都不少,和他的几次对话下来,看似是自己一步步察觉真相,实则全都是在他的引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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