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见多了病人和病人的亲眷,对这个带了怀疑的态度并不以为意:“能治,只是姑娘的毛病不好治,需三年五载或可痊愈,长不过六七年,姑娘定能大好。”
再次听到“大好”二字,贾敏欢喜无比,病恹恹的身子都轻松了些,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不好听,唯恐苏梅吃心,她忙又道:“这几年请过多少大夫,才听到这话,我失态了,妹妹勿怪。”
“都是当娘的,夫人的心,我自然明白。”苏梅一笑,随即令人准备笔墨,一连写了两张药方,贾敏和黛玉母女一人一张。
苏梅将药方拿给贾敏看,贾敏细细看过方子后,交给大丫头夏禾令她照着方子抓药,苏梅又细细叮嘱了如何熬药,何时吃药,吃药时如何忌口等事。
待夏禾下去抓药时,已经到了午饭的时辰,贾敏当即吩咐人摆饭,她因心里高兴,也撑着起身就坐,就着小菜吃了一碗粥。
吃罢饭,贾敏指了一个管家媳妇,让她点上下人和马车,跟着苏梅回家收拾行李,乔安则是在此处等着母亲回来。
苏梅走之前不忘提醒道:“夫人别站着了,乱了这一阵子,也该歇一歇,养养精神才好。”
贾敏因笑道:“妹妹往后在家里,我们得了多少好处呢!”
苏梅等走后,贾敏的确撑不住了,她先令黛玉看好弟弟,才扶着丫鬟到里间歇下。
乔安还在呆呆瞧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听到贾敏和黛玉说话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随着她们进屋去了。
黛玉和乔安在外间坐下,见乔安没有说话的意思,黛玉便也没有开口。
沉默了一刻钟,黛玉觉得有些困,便想说两句话好打起精神来,她生怕在这里说话搅扰到母亲,遂问了丫鬟一句,知道乔安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便问道:“你要过去瞧瞧吗?”
乔安并无不可,道:“好。”想了想,他补充了一声,“姐姐。”
黛玉见他不惯,笑道:“你我口头上说话,也不必姐姐长弟弟短的,听着怪别扭的,是不是?”
乔安立即点头:“嗯……就是。”
黛玉抿嘴笑笑,两个人这次没有让嬷嬷抱着,而是迈着小短腿慢腾腾走着过去。
林家这处宅子是从前林家祖辈在此处为官时置办的,空置多年,贾敏早早遣人过来收拾妥当,这会子再打扫几间屋子并不费事。
屋子里各色家具摆件都已齐全,比乔安自己在家里睡的卧房要好上许多,他摸了摸柔软的被褥,想到母亲方才离开的身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感。
以后……我都不能再回家了吗?
黛玉并不知道乔安在想什么,她正瞧着外间的书桌,因乔安年纪尚小,外头便摆了两张桌子,那张矮的是让乔安现在用的,高的预备等乔安年岁大了再用,她屋里也是这样安排的。
“你读了什么书?”黛玉转身看向正在发呆的乔安。
乔安呆站着,并没有回应。
黛玉觉出奇怪来,走过去碰了碰他的手臂,问道:“你怎么了?”
乔安并不答话,只一副呆呆的模样,眼中无神。
黛玉想了想,问道:“……你是想你母亲了吗?”
乔安回过神来,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但他只是摇摇头:“没有。”
也许他是想念父亲了……黛玉想到此处,便有些闷闷不乐,她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母亲让自己陪着乔安,她却对乔安的伤心无计可施,黛玉觉得自己没有做好母亲嘱咐的事,不由垂头丧气起来。
正巧针线上的人过来给乔安量尺寸,周嬷嬷想将乔安抱到外间去,却被乔安制止了。
“我自己走。”乔安要走时看了看黛玉,犹豫着将脚步停住。
黛玉打起精神来,道:“这会子该要做夏日的衣裳,我们的上个月便做好了,这次只给你做。”
“哦。”乔安耷拉着眼皮说了一个字,复抬腿迈开步子。
黛玉闷闷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跟着到外间坐下,等量尺寸的人走了,便是两个小孩儿沉默着相对而坐。
一屋子伺候的人摸不着头脑,问了两句话也不见人回应,王嬷嬷不放心,过来摸了摸黛玉的额头,问道:“姑娘觉得哪里不好了?”
黛玉只是心情不好,身上并没有病,她无精打采道:“我都好。嬷嬷,你去瞧瞧母亲,我看她方才累着了。”
这个情形王嬷嬷不放心别人在这里伺候黛玉,转头道:“问柳,你悄悄去看一眼,太太可睡了。”
问柳是黛玉身边的大丫头,今年十三岁,是贾敏千挑万选了贴身伺候黛玉的,服侍黛玉很是用心,同贾敏身边的丫鬟更相熟一些。
周嬷嬷对现下这情形很是不解,可她年岁大了,又遭过难,知道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不易,但唯恐自家哥儿惹得林家姑娘不悦,悄悄伸手推了推乔安的肩膀,想让他不要呆坐着愣神了,也同林家姑娘说句话。
乔安身子晃了晃,偏头看向周嬷嬷,她勉强笑了笑,眼睛里有着慌乱不安。
乔安无奈地端正坐好,不巧正对上黛玉带着疑惑的眼神。
乔安:“……”
黛玉:“……”
黛玉捏了捏衣袖,先开了口,问道:“怎么了?”
乔安先是摇头,停了片刻方道:“没事,我……”他酝酿了酝酿,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把你想走就走,我自己待着就挺好这个意思委婉地说出来。
黛玉却已经重新想好了措辞,她指了指一旁的书桌,问道:“你上学了吗?”
乔安愣了愣,看向那笔墨纸砚俱齐备的桌子,懵然道:“没有。”
“……啊。”这个回答出乎黛玉的意料,她自己是三岁由母亲启蒙的,乔安已经四岁了,因此她便以为乔安也该已经启蒙了。
本以为能顺势说上两句读了什么书的话,未曾料到话不但说不下去了,还更加尴尬了,黛玉不禁有些茫然。
是乔安太难相处还是自己不会说话啊?
乔安看了眼黛玉,慢腾腾又道:“我爹说,我太小了,明年才能送我去私塾。”
第3章
黛玉歪了歪头,问道:“是你们家中的家塾吗?”
黛玉曾听母亲同父亲商议,要将她送到哪家女学去,一来那里有好的老师,二来能有几个同龄姑娘们玩乐。
但后来因她的身子实在不好,不能日日奔波,遂放弃了,只由贾敏在家中教她。
“是县里刘员外家的私塾,除了他们本家,也收外头的学生。”乔安道,“我爹说,我们家与刘员外家有世交的情谊,我娘又为刘员外的娘和妹妹看过病,到我读书时,他就免了我的束。”
想到方才为自己诊脉的苏大夫和被夏禾姐姐拿着去抓药的药方,黛玉先是赞叹:“苏大夫神医妙手,不知救过多少病人呢!你吃过苏大夫的药吗?苦吗?”后头的问句带了点希冀。
苏大夫是第一个说能治好黛玉病的人,实在称得上是神医圣手,由她手开的药应该有别于别的大夫,不会太苦吧?
“我娘说,世上没有不苦的药。”乔安老实道。
黛玉的脸立刻苦了下来,苏大夫的药须得吃饭之前服用,今日晚了些,午饭前来不及煎好,便要等到晚饭前吃,隔着两个时辰,黛玉的嘴里已经泛起苦兮兮的味道了。
汤药是什么味道,常吃药的黛玉再清楚不过了。
乔安不大理解黛玉的苦恼,看着她的脸色,干巴巴道:“等你的病好了,就不必再吃药了。”
这句勉强算是安慰的话显然并没有效果,黛玉只是提了提嘴角,露出个怪模怪样的笑容来。
瞧着她的表情,乔安眼睛弯了弯,轻轻笑了一下。
黛玉没忍住瘪了瘪嘴,半天没见乔安笑一下,自己出了丑他倒是高兴了。
问柳刚好回来,身后还跟了两个小丫头,问柳行礼后回禀道:“姑娘,冬竹姐姐说太太刚睡熟一刻钟,她怕姑娘有要紧事,想过来瞧姑娘,我说了姑娘挂心太太,请她不必过来,只管守着太太。”
黛玉点头,道:“母亲近来太过劳神,是该多歇一歇。”
问柳又道:“冬竹姐姐想起来太太吩咐的一桩事,太太原给安哥儿置办了些小玩意儿,让他拿着玩的,底下人忙起来倒忘了,这会子冬竹姐姐就让我带过来了,还请哥儿勿怪。”
乔安没想到还能与自己相干,他将头一摇,道:“没事的,多谢太太费心。”
两个小丫头将手里抱着的箱子搁到桌子上,先开了左边一个箱子,将里头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尽是些七巧板不倒翁泥人,做工精致,用料上乘,小孩儿们最欢喜的玩意儿。
这些都是常见的,黛玉并不觉得稀奇,看向乔安,只见他也是如此,想必也是见惯了这些东西的。
另一个箱子也被打开,其中便有些稀罕的物件了,譬如一个玉制的小马便让乔安看住了。
黛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这个小玉马她并没有在母亲那里见过,但瞧着是块极好的玉,不像随意能在外头买到的。
见乔安眼也不眨地看着,黛玉不由一笑,吩咐人将那小玉马拿过来递给乔安。
小丫头忙拿过来,口中笑道:“太太听说哥儿的生肖是马,想起来嫁妆里头有这么个物件,特意让人翻出来给哥儿玩的,听春梅姐姐说,这可是宫里头的东西。”
乔安才接到手里,听到这话不由呀了一声,他尚且不明白“宫里”究竟代表了什么,但他听懂了这小丫头的语气,大拇指摩挲了下玉马的尾巴,乔安道:“我也有小马,是我爹用木头给我雕的。”
黛玉一愣,她误会了乔安的意思,乔安并不是觉得这个玉马有多好,也并不是想要这个玉马,他只是因此想到了父亲为他做的木马,才一时看得眼睛都挪不动了。
黛玉抿了抿唇正想说话,只听乔安向问柳道:“多谢太太的好意,但这些我不能要。”
见他推辞,黛玉便将方才的话咽回去,转而劝道:“你别多心,我母亲才同苏大夫说过,往后你也在家里住,一应分例都与我一般,这些东西我都有,这会子不过是给你补上,并没有多添些什么。”
乔安将小玉马放回去,还是摇头:“……我知道,但我不能要。”
“不如这样……”黛玉见他这般固执,灵机一动,道,“等苏大夫回来,你问一问她,若是她不让你收,你再让丫头们给我母亲送回去,如何?”
提到苏梅,乔安果然不再固执了,轻点了下头,道:“好。”
黛玉悄悄松了一口气,一为没有打搅母亲歇息,二为做好了母亲叮嘱的事――乔安实在不是个好照看的弟弟。
这些东西暂时是碰不得了,黛玉和乔安再次落座后,黛玉再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生怕一个不好乔安再想起父亲伤心起来。
乔安却主动开口了:“你已经上学了吗?”
黛玉先是看向乔安,见他并没有露出难过的表情,便答道:“我也没有上学,不过我已经启蒙了,母亲教我读了几本书,如今正要开始学四书,听母亲说,父亲要为我请老师教我。”
“我娘很忙,没有功夫教我认字。”乔安顺着她的话说道。
乔安也认得几个字,不过不是同母亲学的,是父亲教的。
靠着祖上打拼下来的几十亩田地和两间租出去的铺子,从乔安的曾祖父起,乔家便立志要子孙读书科举,好能振兴乔家,之后乔安的祖父三十岁时得了个举人的功名,春闱未中,欲要再考时,却不幸得病去世了。
乔安的父亲乔杨当时尚且年少,虽能料理些家事,不至于被人坑骗去,却不爱读书,只爱混迹在武馆中,这些年也将家业扩了几倍,但终究在读书一道上没有丝毫进益。
后来年岁见长,乔杨倒觉出读书的好处来了,欲鞭策儿子读书,只是乔安尚小,乔杨而立之年才得了这一个儿子,心里难免疼惜些,他觉得儿子不到启蒙的年纪,只每每闲在家里时,教乔安认一些草药名,好让他与常不在家的母亲亲近些。
可是,乔安想,往后也不会有人教给我了。
乔安抬手用力揉了揉肉嘟嘟的脸蛋,他年纪小到还不足以学会察言观色,但他能凭本能感觉到旁人的情绪。
黛玉的小心,周嬷嬷的不安,母亲的态度,乔安都不能想清楚弄明白缘由。
但在别人家里,不能总让别人迁就自己,乔安却是明白了。
“你读了哪些书?”于是,才将手放下,乔安就紧接着问道。
黛玉看着乔安微微发红的脸蛋,顿了一顿,她察觉到乔安在迁就她,心中更添了几分郁闷。
但黛玉别无他法,只能顺着乔安的话说下去:“母亲教我识字时,用的是《三字经》……”
顺着这个话头,黛玉干脆将《三字经》一字一句的背了出来。
背到“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时,黛玉停了下来,她吩咐伴读丫鬟雪雁将书桌上的《三字经》拿过来。
黛玉道:“我如今只识字,尚未习字,母亲说我年纪小,怕练字伤了手腕。”
乔安想了想,点点头:“嗯……那,你什么时候要开始习字?”
黛玉摇头:“我不知道……我教你背《三字经》可好?”
乔安呆了呆,懵懂地看向黛玉:“什么?”
黛玉便重复道:“我教你读《三字经》。”
乔安眨巴眨巴眼睛,不大情愿道:“……好。”
等苏梅回到林家,将她所住的西边院子收拾好,叫下人来请乔安时,乔安已经将《三字经》背熟了。
见有人来请乔安,黛玉松了口气:“我也要去看母亲了。”
两个人便往两处去了。
苏梅正喝水时,乔安一个人扶着门框跨过了门槛,他忙道:“娘,我也渴了。”
苏梅另外拿了茶杯倒了白水递给迈着小短腿跑过来的乔安,见他抱着杯子喝完,又要一杯,惊讶道:“这么渴?”
待乔安喝光了三杯水,苏梅目露愧疚,方道:“渴了你只管吩咐周嬷嬷,往后你我母子要在此长住了,礼数不能错是自然的,可你总拘谨着是要受委屈的。”
乔安沉默下来,苏梅轻抚他的头顶,慢慢道:“这里头有些事,你还太小,娘没法子给你说明白。我答应住在林家,是为了得到他们家的庇护,他们家看在你爹的情分上,愿意庇护咱们,这是林家人好心,否则……咱们往后轻易怕是不能好了。”
乔安垂首半晌,方抬手抹了抹眼睛,他抬起头来看向母亲,问道:“娘,爹不会再回来了,对吗?”
“啊……”苏梅有些意外,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将眸间的伤感遮掩过去,“安儿,爹虽然不在了,但娘会护着你的,别怕。”
乔安太小了,对于亲近之人的逝去,他还不能接受,苏梅也没有让他见到父亲的遗体,于是对于失去父亲这件事他选择了逃避。
直到他们母子离开原本的家,搬到林家,乔安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往后他的生命中,已经无法有父亲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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