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角的梨香院可是以往荣国公养老的地方。薛家母女住处的方位,都比外祖母住的方位要更尊贵。真逆天。
外祖母其实什么都知道,她就是不说。她的一对亲儿子,其实都跟她很疏远;她一手带大的宝玉,只知道自己快乐;三春姐妹的处境其实各有各的不易;两个媳妇儿里,王夫人面慈心恶,邢夫人倒看不出来有那么深心思,但邢夫人只往钱看。
若不是外祖母的私库有丰厚的体己钱,这个家里的许多人,只怕连表面功夫都不得做了。
外祖母看上去热热闹闹的,其实她内心很孤独。不然她也不会夜里梦回,要找“敏儿”和“玉儿”了。
况且,黛玉还是一事不明白。为什么她对这个从来没有来过的荣府的一草一木,有一种与日俱增的熟悉感。就像在这里生活过了一般的熟悉。
难道人真的有前世?
就比如看着这位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宝姐姐,薛宝钗,黛玉就觉得跟她也认识。
那薛宝钗跟谁都亲热,跟谁都能聊。只要她愿意,她能把话说得让所有人都舒服。
“这是玉儿吧,真是个仙女一样的姑娘,要是我也有个这么聪明漂亮的亲妹妹,该多好呀。”“皇贵妃是玉儿的姑姑呀,玉儿可真幸运。”“玉儿,你不知道吧,姐姐我也要去选秀女了。”“以后玉儿来宫里看皇贵妃姑姑的时候,也别忘了来看宝姐姐。”
黛玉只想说,宝姐姐,你想多了。
也不知道为何,黛玉就是知道薛宝钗这次选秀,没戏。
果然,薛宝钗选秀之事就不了了之,后来就再也没有提起过。据说王夫人这次,帮薛宝钗走的跟元春一样的路子,废了好大劲儿找了佟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选秀说黄就黄。
又过了些时日,不知怎么地,荣府里都在传宝钗和宝玉的“金玉良缘”。那些觉得黛玉还不错的人,纷纷对“木石同盟”而惋惜。
黛玉才不稀罕那贾宝玉。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就觉得宝玉就是个大宝宝,还是有一种看到他就想哭的莫名其妙的感觉。就连听到他的名字,也会想哭。如果这时候,她不去想那些令她快乐的时光和人,很可能就真的会哭出来了。
在扬州时,甄宝玉阴差阳错惹到她时,她也有过类似感觉,但对甄宝玉却哭不出来。
又过了些时日,宝钗说接黛玉去梨香院去玩。黛玉本不想去的,宝钗却再三邀请。想着在同一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黛玉还是去了。
谁知,黛玉在梨香院看到了啥?
宝玉竟然就那么坐在了薛宝钗的炕沿上,两人说说笑笑。薛宝钗还解了排扣,把她那贴身带着的金项圈给拿了出来。
宝玉念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还笑着说,“姐姐的这八个字真与我的玉上的字是一对。”
两人说笑着越离越近,宝玉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两人近到连人家衣服上熏的香都可以闻到了。
宝钗说:“是我吃的一个丸药罢了。”
宝玉笑道:“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
黛玉在外头冷冷地看着。在她刚来荣府时,宝玉也这般跟她热络,说这个妹妹我见过。平日里,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先留给林妹妹。甚至在那次用香皂治好他眼皮上的蚊子包后,宝玉还说,林妹妹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现在可好,宝玉待宝姐姐,不也是这样吗?说宝钗金项圈上的字和自己玉上的字是一对。
黛玉看清贾宝玉了,他看谁都好,他待谁也都好,在他的世界里,环肥燕瘦都是“独一无二”,而且会有很多很多……
一阵风吹过,黛玉打了个哆嗦。外边在下雪,廊下并不避风。
这时,梨香院的人发现了她,并说了句:“林姑娘来了。”
黛玉打帘而入,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早知道他来了,我就不来了。”
宝玉忙起身,笑着让她坐。宝玉心中一喜,林妹妹这是在吃醋啊。
黛玉只当没有看见他自以为是的笑。
回头薛姨妈接他们一起吃饭,好意难却,况黛玉刚刚是真的冻到了,便跟薛姨妈他们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那薛姨妈一个劲儿地劝宝玉吃酒,连宝玉的乳娘李嬷嬷都劝不住。
再看宝玉,就发现他已经饧了眼。
一起回去的路上,宝玉笑着道:“颦颦,你今儿吃醋了。”
黛玉裹紧了斗篷,冷笑一声,“不要叫我颦颦。”
宝玉道:“那好,颦儿,你吃醋了。”
“……”黛玉问,“颦颦和颦儿,有区别吗?”
宝玉笑着道:“好啦,我跟宝姐姐也就是随便说说。我俩打小一块儿长大,我俩才是好。”
黛玉听了这话,一口气没有上来,只觉得心口发闷,懒得再跟他继续争辩。然而,回去之后,黛玉就病了。
迷迷糊糊间,她看到一位头上被插满花的老奶奶,正在给众姑娘们取乐,但是黛玉觉得取笑别人并不好笑;她还看到一位住尼姑庵里的漂亮姑娘,用讲究的茶壶在给她泡茶喝,还啧她是个俗人,咦~;她还看到一众姐妹在取雅号,她叫潇湘妃子,那她的潇湘子在哪里呢?反正不是宝玉啦。
她又看到在扬州时,他们几个在瘦西湖划船。她呢喃了一声,“玉儿好想去划船。”可是现在划不了船了。因为冬天来了,下雪了,北方的湖面会冻住。
一旁守着的雪雁闻此,以为她已经醒来,忙“小姐,小姐”地喊着。
然而雪雁发现,小姐还在昏睡中,刚刚是在说梦话。也难怪,小姐前儿烧了两天,人难受得睡不着。现在烧退了,想是小姐太乏了,便一直不醒。
“姑娘刚刚说什么来着?”稍远一些的紫鹃也听到了黛玉在说什么。
雪雁忙道:“我没听太清。”在荣府,没事都能生出事来,可不能什么话都说。况且,紫鹃跟她们一起出去玩了几次后,回来还在撮合什么木石同盟。雪雁就不把紫鹃当自己人了。
两人正说着,黛玉悠悠醒了过来,可把雪雁和紫鹃两个丫头高兴得。黛玉起来喝了两口粥,就又躺下了。
她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她梦到了好多她没有见过,又感觉很熟悉的人。
迟一些时候,温恪公主的銮驾到了,说来接黛玉出去吃火锅,谁知,荣府的人说黛玉病了。
温恪公主便亲自登门,来看黛玉。
“怎么说着就病了呢?”温恪怜惜地握着黛玉的手。
“公主姐姐,我就是受了些风寒,不打紧,已经好了。”黛玉其实还是很虚弱,靠在床头在跟温恪公主讲话。
“那就在屋里好好养着。本来还打算喊玉儿一起出去赏雪、吃火锅呢。待天气暖和时,我们再一起去。”温恪公主柔声道。
黛玉乖巧地点点头。
温恪也不多说,让她好生休息。
但是,温恪觉得就这一年,黛玉的变化很大,她变得有心事了。以前在扬州时,她什么都会讲出来,现在不一样了。
温恪便将雪雁带了出去,说给黛玉买些东西,让雪雁拿回去。雪雁便得令出门。
温恪带着雪雁先去药材铺买了些燕窝和上好的冰糖,又买了鹅绒褥子和貂皮。然后,她便将雪雁领到了一个茶楼的雅间,并包下了整个小茶楼,好让雪雁安心说最近发生的事。
“玉儿到底是怎么受的风寒?”温恪问。
“荣府来了个宝姑娘。宝姑娘先说来京选秀女来着,后来又不了了之。谁知,那她一家竟住着不走了。前些时日,宝姑娘一直在喊我们姑娘去玩儿。本来我们姑娘是不去的,但奈不住她三番两次地喊。结果,在门口就撞见……”雪雁的声音越来越小。
“撞见什么来着?”温恪问。
“撞见宝二爷就那么直直地坐在宝姑娘的炕沿上。”雪雁道。
温恪蹙起眉头,“那宝玉稀里糊涂的,宝姑娘难道也没人教吗?未出阁的女孩闺房的炕沿是外男随便坐的吗?”
“宝姑娘的母亲薛姨妈,跟宝二爷的母亲王夫人,是嫡亲的姊妹。”雪雁道。
“那就难怪了。是说这宝玉和宝钗行事咋这么像呢。”温恪道,“原来两人是姨表亲。”
“然后,宝姑娘就解排扣,将里边的一个金项圈拿出来,给宝二爷看……”雪雁的声音很小很小,几乎小道要听不见了。
“这茶楼本宫已经包了,你尽管说。”温恪道。
“后来,宝二爷说宝姑娘身上很香,问那是什么味道?宝姑娘说,她在吃一种丸药。宝二爷便跟她讨丸药吃……”雪雁说这些时,脸都红了,真是太难堪了。“小姐本不想进去的,却又被梨香院的人发现了,只好进了屋。想是那会子在外头站着的时候吹了风。”
温恪冷笑道:“那宝姑娘可真是好手段呐。先跟玉儿约好时间来玩。估摸她差不多要来时,便故意将她跟那贾宝玉亲昵的一面给玉儿看,想让玉儿知难而退。她就那么忌惮玉儿吗?难道宝二爷很喜欢玉儿吗?”
温恪说罢,又觉得自己说了句多余的话,玉儿那么美丽聪明又善良的姑娘,谁不喜欢呢?扬州的那甄宝玉不也喜欢玉儿吗?
“可不是,宝二爷可喜欢小姐了,干什么都喜欢粘着小姐。”雪雁的声音又变小了,“宝二爷其实待谁都很好。跟宝姑娘在一起的时候,待宝姑娘也是好的。还有他房里的那些个丫头们,一个个宠得跟副小姐似的。”
温恪惊了,“这就是那个被蚊子叮了包,就要去请太医的那个小男孩吗?怎么跟那大老爷似的,处处都是莺莺燕燕。”
雪雁低声道:“宝二爷才不是小男孩……”
温恪问:“怎么不是了?”
雪雁难以启齿,但是又不能不说,她巴不得小姐赶紧离宝二爷远远的,便把心一横,跟温恪公主和盘托出。
“宝二爷房里的袭人,已经收用了,虽然没有过明路,但都是大伙知道的事。还有伺候他沐浴的碧痕,也是个说不清的。听他房里的晴雯说,有一次宝二爷沐浴了好几个小时不出来,跟碧痕不知道在做什么,地上、炕上,都是水……还有那东府的蓉大奶奶,据说也是和宝二爷有过瓜葛的。还有他的伴读秦钟公子,也喜欢的很……”
温恪听罢,下巴都要惊掉了。跟身边的丫鬟好上就算了,这种富家公子,哪个少了通房丫鬟和侍妾。那东府的荣大奶奶,可是比他大好多的亲戚啊!还有那“喜欢的很”的伴读,贾宝玉竟然还会喜欢男的……
只听见隔壁一声碎裂的声音响起,雪雁就吓得不敢再继续说了。
温恪往旁边瞧了瞧,对雪雁道:“没事儿,是自己人。你继续说。”
“公主殿下,要是能有什么法子,把我们赶紧接出去就好了。”雪雁道。
温恪叹了口气,“本宫也想啊。但是也得看玉儿自己的意思。本宫就是纳闷了,玉儿应该不会喜欢贾宝玉啊。”她明明感觉玉儿其实是有些喜欢她皇兄的。那双护膝,可是她亲手一针一线地缝的。
“对啊。公主殿下,奴婢也是觉得小姐不喜欢贾宝玉的。但是,总觉得小姐有什么事情在调查。就那天在门外撞见宝二爷和宝姑娘在里头热乎着,小姐根本不是吃醋,倒像是在破案来着。”雪雁道。
一句“破案”把温恪整笑了。“既然是这样,本宫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下次,玉儿破案的时候,刮风下雨就拦着些她。”
“我感觉也不会有下次了。”雪雁道。
温恪笑着问:“你怎么知道的?”
“至少是不会再去破宝二爷的案子了。”雪雁道,“那天回去的时候,小姐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你们小姐到底有些什么心事呢?”温恪自语道。
“对了,小姐在昏睡的时候,还说梦话来着。说她想去划船。想必这也是心事之一了。”雪雁道。
“这个简单,开春一暖和,就安排上。”温恪道。
待雪雁走后,温恪绕到了隔壁雅间。
窗前负手而立的欣长少年,正是胤祥。
桌上放着一个碎裂的瓷盏。
“皇兄,放心了,玉儿已经没事了,她也没有喜欢贾宝玉。”温恪道。
胤祥的脸色才稍转霁。
他记得,在扬州一起划船的那次,她说过,这是她第一次划船。
她病中难受时,心心念念的,是有他一起参与了的时光。
胤祥在心里想着:玉儿,好想知道你没有说出的心事。
而林苑听完温恪的转述后,便有了一个猜测。玉儿,似乎有一些前世的记忆。
尤其是林苑听到,玉儿如官老爷查人一般,在观察荣府的一些情况。至少说明玉儿对荣府的感觉是不太对劲的,所以她去查询,她去思考。并且她这一世没有喜欢上贾宝玉。这是最让人欣慰的事了。
林苑想着,没有爱恨的纠葛,就不会有还眼泪一说,不会出现泪尽丢命的结局。
只等玉儿及笄,就让皇上赐婚给胤祥,便皆大欢喜了。
即便玉儿现在想当一下名侦探,也无不可。
林苑上辈子听过一个说法。人生终极的三个问题,无非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想必玉儿也是为脑海中一些模糊的印象而困惑吧。
林苑让温恪再带个话,让玉儿顾好身体,莫太劳神。“待天气暖和了,你们一道去划船,圆了玉儿的心愿。”
“遵命,皇贵妃娘娘。”温恪笑着道。
*
翻年的春暖花开,黛玉被温恪公主带出去,要给她一个惊喜。
马车行至湖畔,黛玉掀帘就看到了一艘小船。那小船竟是和在扬州时划过的那艘小船一模一样。
船舱出来一人,一身暗纹白衣,长身玉立,挺拔如松。那人便是十三阿哥胤祥。
拽着他的长衫歪出来一个梳着两小发鬏的小姑娘,老远对着马车里的黛玉喊着:“玉儿姐姐。”那甜甜的小奶音喊得可大声了。
那是敦静小公主,她长大了一些,都可以跟出来玩了。
黛玉看到她可高兴了,直冲她招手。
温恪牵着黛玉下马车,笑着道:“托玉儿的福,今年奉旨出来玩的,又多了小敦静。”
第37章 送宫花(二更)
且说黛玉隔三差五被带出去玩儿后,心情渐渐明朗了。
夏天过去了,荣府里来了个老太太,还拉着个小孩儿,打王熙凤住的那屋出来。
给饭后散步的黛玉看到了。她越瞧越觉得那老太太好生眼熟,一时说不清在哪里见过。她拉住个小丫头一问,方知那老妇人叫刘姥姥。
黛玉猛地想起,她去年冬天生病时,在梦里是见过这位老太太的。她梦见刘姥姥被府里的姑娘们围着,被扎了满头的献花,刘姥姥还乐得扮丑角儿,逗姑娘们开心。
不对,梦里的情景过于生动,以至于黛玉觉得其不像梦境,更像现实的经历。
那小丫头子笑嘻嘻地说:“这位姥姥是来府里打秋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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