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手中的动作一顿,仔细想了想,回道:“确实没有裴国舅的消息传来,等明日属下派人出去打探打探。”
“也好。”辛颂缓声回道,高远应声退下。
兴是药物起了作用,辛颂额间的痛意缓解了不少,很快他就沉入睡梦之中。
大雄宝殿法相庄严,诸位得道高僧分坐在殿内诵经祈福。
他跪在正中央,右侧站着他的舅舅裴v之,左侧站着将要为他剃度授沙弥戒的依止师觉迟。
“辛颂,你想清楚了吗?”觉迟大师缓声问道。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摆放在朱盘中的袍落到满面慈悲的佛像身上,郑重的点了点头,是的,他想好了,愿意受戒投身佛寺,永不下山。
“嗯,很好。”觉迟大师点了点头,用热水打湿了剃刀,准备为他剃除三千烦恼丝。
忽然,院子角落里传来一声脆响。
他的舅舅低叹一句:“那株海棠终是没熬过这个冬天。”
他目光微颤,迅速扫了一眼院角处被百年难遇的大雪压折的海棠树,只觉得分外可惜,亦低叹了一声。
觉迟大师手底的动作一顿,他将剃刀重新放回了托盘内,语重心长的说道:“你的心还在红尘中,下山去吧,你与佛门的缘分到此为止。”
梦中的辛颂焦急万分,白白长了一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苦苦央求觉迟大师为自己剃度。
正奋力挣扎着,他猛得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瞬间打湿了绫衣。
辛颂坐起身来,霍然掀开床帏,狠狠的透了几口气,这才算舒坦了些,不过……依旧有股难以纾解的郁气在胸口徘徊,他不知梦到的只是梦还是他过往的记忆。
他独自走到月牙几旁饮了几口凉茶,这下彻底驱走了睡意。
圆圆的月盘依旧挂在天边,辛颂手执一根玉箫呜呜咽咽的吹了起来,惊动几只寒鸦。
清幽的箫声穿过黑夜传到了虞向晴的耳朵里,将她从睡梦之中叫醒。
碧桃碧月本身就觉轻,主子又害了这样的病,一有风吹草动她们就惊醒了。
她们坐起身来被迫聆听这扰人清梦的箫声,碧月忽然道:“你有没有觉得这箫声有几分熟悉?”
碧桃正困得上眼皮直跟下眼皮打架,哪里稀罕听这没完没了的箫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含糊道:“天底下的箫声不都是这个音吗?困死了,赶紧睡吧。”
碧月一想,也对。
突然虞向晴的房间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惊得碧桃碧月瞬间清醒了,她们迅速拽了一件袄子披上,火速来到主屋。
虞向晴正在翻箱倒柜的找东西,见碧桃碧月进来了,扭头说道:“你们来的正好,快来帮我找找我经常弹的那床独幽琴放在了何处?我怎么找不见它了?”
碧桃碧月齐齐一怔,那把琴早已被主子用铁如意锤烂了,主子连这个都忘了?
原来那把琴是虞向晴的父亲去履职的途中路过她外祖家,恰好赶上她的生辰,便顺手将旁人孝敬来的古物独幽琴赠给了她,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很钟爱此物。
直到十六岁归家那年,被她堂妹虞冬晴一眼相中向她讨要,人人都觉得她是虞家嫡长女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何不割爱将这把琴让给妹妹?
虞向晴当时冷笑道:“她喜欢什么我就得让什么?她若想要江山难不成我得造反?”说罢,她便随手抄起身侧的铁如意将独幽琴砸了个大窟窿,招摇的笑道,“一旦我的东西我不能拥有,那就谁也别想得到。”
她就是这样玉石俱焚的刚烈性子,于是在虞家便落下一个掐尖要强的名声,在亲事上愈发艰难了。
碧桃碧月看她翻箱倒柜的样子,心中难过无比,因为她再怎么找也找不回独幽琴了。
碧月抹了抹眼角的潮意哄说道:“主子怎么忘了,月前独幽断了根弦被奴婢抱去琴行修了,还没取回呢。”
虞向晴愣愣的看向她,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
片刻后,她又说:“你听阿狰在吹箫了,咱们现下也没什么东西和应!”满心的遗憾!
碧桃取来玉笛道:“这个也可以的。”
虞向晴眉间一喜,接过玉笛来试了试音,各处都没错了,这才愉快的吹了起来。
隔壁的辛颂听到笛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却是蓦然一怔,这世间居然有如此与他心有灵犀之人,这曲《平沙落雁》他是改编过的,吹得不是原曲,那吹笛之人竟能将他改编后的曲子一同吹了出来,还吹的这样完美,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如此一来二去,两人又隔空合奏了几曲亦不觉得累。
半晌后,辛颂登上摆放在墙头的梯子,抬眸一看见虞向晴手里拿着玉笛朝自己挥了挥,边挥边笑,甜得像颗蜜枣。
碧月举了举手中的明前龙井道:“公子,喝茶吗?”
到底是深夜,隔壁还是女儿家居多,辛颂先前不知者不怪,这会儿既然知道了她们的身份,便不好再往前凑。
虞向晴见他犹豫,不禁说道:“只是喝杯茶,吹了这么久,你不渴吗?”
辛颂垂眸,渴啊,怎地不渴?
碧月见状,悄声将茶壶放下,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拉着碧桃跑掉了。
虞向晴轻笑道:“这会儿没人看见你了,呆呆的站着做什么?还不过来!”
她笑的实在是甜,两只小梨涡浅浅的,能甜到人的心坎里,辛颂因失忆而产生的烦恼被一扫而空,他纵身一跃跳了过来,将侍女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谢谢款待。”辛颂回眸笑道,“你的笛子吹的很好。”
“是吧。”虞向晴被夸了,喜得眉眼弯弯,她自我肯定道,“我觉得也是,可惜家里的独幽送去琴行保养了,我弹琴弹的最好了。”
她眼睛亮亮的看着他,轻声问道:“怎么?睡不着吗?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辛颂坐在她身边,一时无从说起,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因伤失忆,感觉很困扰吧。
虞向晴见他沉默不语,不禁猜测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没诵够经书被师父罚了?”
辛颂低眉笑了,只声说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真厉害!”
虞向晴不由分说的抓住他的右手,翻开仔细看了看手心,见没有红肿这才放下心来。
辛颂却被她突然间的亲近惊了一跳,右手被她摸过的地方滚烫滚烫的,他的心也滚烫滚烫的,再然后就是极不安分的加速跳动。
他顿时清醒过来,她是他的皇嫂,纵然她病了,也是误认为他是她的心上人,其实并不是的。
且不说小叔子与长嫂过分亲密是多么的不容于礼,他与太子同生于帝王之家,就注定了他们兄弟之间不平和不平静,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将她一个生着病的弱女子牵扯进来。
虞向晴见他面色紧绷,以为他不悦,不由赶紧道歉道:“对不起,是我一时情急了。”
辛颂见状拧了拧眉,心中暗道:她为何在“情郎”面前这样战战兢兢的?
于是,便不忍心责怪她什么,只摇了摇头道:“不碍事,我只是一时不习惯而已,不是你的错。”
虞向晴见他果然没有生气,便喜笑颜开起来,她望着庭中的梨树岔开话题,问道:“你挑的海棠树怎么样了?”
辛颂因海棠从梦中惊醒,此时又被她无端的问起海棠树,他扬起眉脚,不解其意。
虞向晴见他疑惑,不禁失落的垂下了头,似是难过起来,一道极轻的啜泣声传来,像闷锤一样一锤一锤的往辛颂心头上敲,令他十分憋闷。
他皱眉认真的看着庭中的梨树,不解她的话头怎么一下子跃到海棠树上去了。
碧桃碧月急得在暗处直跺脚,连忙冲他比划起手语来,他的目力极佳,匆匆忙忙间看了个大概,明白了她的侍女们想要说的话,于是他开口哄道:“先前那株长得太过单薄,经不起雨打风吹,我仔细问过花鸟行的人了,他们有一株长了百年的老海棠树,花骨头又大又密,十分不错,等来年春天就可以移栽到院子里了,到时候春霖霏霏你推窗一看就能见到一树极美的垂丝海棠。”
虞向晴被他的描述吸引住了,忘了哭泣,在他说完后紧紧问道:“真的吗?”
辛颂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承诺道:“当真。”
虞向晴破涕为笑:“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呢!”
“没有。”辛颂亦笑着回应,他撒谎了,但是善意的谎言,佛祖不怪的吧。
【作者有话说】
小狗叼来一只不锈钢饭盆,来乞收了。宝子们行行好,给个收藏吧,祝大家财旺身体旺!
辛颂梦到的是梦与记忆的交织,是一部分记忆,但不是十成十的记忆,有失真的部分。
第12章
辛颂日行一善,自愿做替身。
辛颂回到闻月山庄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深秋的露水夹带着寒意,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并未走正门,而是纵身一跃翻墙而入。
老管家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看他翻墙,瞌睡虫一下子被惊跑了,他忙跑过去道:“我的爷,糊涂*!糊涂啊!”
辛颂一头雾水的看着他,并未言语。
老管家语重心长的唠叨道:“殿下既然知道隔壁女郎的身份,应该远离才是,瓜田李下的惹不起那帮碎嘴子御史。”
“我为何要远离她?”辛颂淡淡回道,“风宪官们若闲来无事可以劝谏劝谏父皇,提点提点皇兄,盯着我这个闲散王爷作甚?”
老管家一脸天塌了的表情,一一与他分析道:“殿下与太子本就是双生子,前些年朝中文官们颇为忌惮,怕将来二子相争引发朝局震荡,原来老朽以为这是些无稽之谈。可如今看太子的行事,不得不叫人胆寒啊,明知道殿下要了闻月山庄,他倒好,悄无声息的把太子妃送去了与闻月山庄一墙之隔的溶月山庄,他甚至都不必多做什么,那些文官的唾沫星子就能把殿下淹了。”
辛颂闻言弯唇一笑道:“无妨,虽然嘴长在别人身上,本王也自有法子让他闭上。”
老管家一看自家主子实在是劝不动,头更大了,摇头叹气的走开了,很为将来担忧。
午膳时,辛颂特意问了自己的亲卫关于舅舅的事儿。
没成想亲卫高远一脸纠结,犹豫半晌后才吞吞吐吐的说道:“主子,其实裴国舅已经回过长安了。”
辛颂满眼疑惑的看着他问道:“何意?”
高远一五一十的回道:“据我们的人讲,裴国舅在主子奔赴长安的那晚,已经先主子一步回了长安城,哪儿也没去直奔东宫,只待一刻钟的功夫就出城了,至今杳无音信。”
辛颂:“……”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半晌后,高远试探着猜测道:“主子,你说国舅爷是不是在躲您?”
辛颂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这还用问?”
高远尴尬的挠了挠头,低声说道:“可惜,咱们在东宫没人,不知当日国舅爷和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辛颂眸中的光亮明明灭灭,这事儿压根不用探听,拿脚趾猜也能猜的出来,他失忆之事或恢复记忆之事,最起码有一样是直接跟东宫挂钩的,舅舅不愿意掺和他与皇兄之间的事情,这才火速离去。
辛颂默不作声的用完午膳,换了亲王蟒袍牵了狮子骢进宫给皇上问安。
皇上沉迷修道二十年,也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他一连数年不见大臣,无意后宫,就连皇后和太子来玉兜观十次得有八次见不着他。
守在玉兜观主殿门口的御前太监李德顺远远见辛颂来了,温笑着将人拦下,意欲劝回。
辛颂转了转大拇指处的白玉扳指,语气中暗含威胁道:“今日本王见不着父皇,便去闹皇兄。”
他说的闹不会是简简单单的闹,但皇上在观里清修,御前太监也不好贸然放人进去,正在两厢为难之际,忽然门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让他进来。”
“是。”御前太监恭谨遵命,客客气气的将辛颂迎了进去。
“雉奴来了。”景熙帝身着青色宽袖道袍,手上掐诀,正在蒲团上打坐。
“儿臣见过父皇。”辛颂行礼道。
“不必多礼。”景熙帝深呼一口气收势凝眉看着辛颂问道,“你与阿狰不同,自幼寄居佛门,当是养出几分沉稳安静的性子来,出了何事让你着急见朕?”
辛颂手执玉如意,轻轻敲打着景熙帝的小腿,替他活络经脉,见他主动问起便斟酌道:“儿臣在西北的时候遭人暗算,伤了脑袋。”
景熙帝静静的看着他点头道:“此事朕已知晓,恢复的如何了?”
辛颂摇了摇头道:“不尽如人意,旁的还好,只是不大记得在江南的事情了。”
“不甚重要,过好以后便是。”景熙帝答道。
辛颂动作一顿,复而抬头道:“舅舅云游四海了。”
“你想说什么?”景熙帝直截了当的问道。
“之前舅舅下江南去取能够恢复我记忆的线索,然而他先我一步回长安后见了皇兄一面便离开了。”辛颂道。
“你是说你失忆之事与阿狰有关?”景熙帝拧眉问道。
“不,是我能不能恢复记忆与皇兄有关。”辛颂道。
“想知道你舅舅与阿狰谈了什么?”景熙帝老神在在的问道。
“不,我只想知道自己当初下山的原因,这对我很重要。”辛颂语气坚定的强调道。
殿内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半晌后,辛颂率先打破了沉默,认真分析道:“先前西狄人来犯,朝中能文善武的人不计其数,不是非得儿臣下山来解难。事实是儿臣下山领兵抗击西狄人三年之久,如今归朝父兄理应按祖制及时收回儿臣手上的兵符,然而你们并未如此,这么重要的事自有大臣在一旁提醒着,不会是遗忘,倒像是父兄有意让儿臣执掌兵权。”
“这还不好吗?”景熙帝叹息道。
“儿臣手中这枚虎符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尚未可知。”辛颂道,“您是我阿父,一定知道我当年选择下山的理由。”
“朕这辈子有十三个公主,却只得了你与你兄长两个皇子,并算不得多。”景熙帝意有所指的说道。
辛颂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父皇没有拿他作伐子历练皇兄之意,虽然他依旧不知自己下山的原因,但宫里的情况没往最坏的方向发展,还算不错。
他见景熙帝阖眸小憩,便识趣的不再说话,正想静悄悄的退出去,忽而听那人又道:“你皇兄舍了一百万两白银给三清尊神。”
辛颂立马道:“皇兄哪是舍香油钱给尊神,他是担忧您清修吃苦,皇兄至仁至孝为天下人的楷模。”
“那你呢?”景熙帝问道。
辛颂摆手道:“虽然儿臣手头拮据,连宅子都是父兄赏的,但儿臣孝敬您的心却是不差的,如果父皇愿意的话,儿臣每天过来给您捶腿!”
景熙帝抬头怒骂:“捶腿有李德顺呢,朕用得着你?没钱你不去赚?!三省六部哪就没有缺了?半点官职都不领,活的比朕还逍遥自在呢,岂有此理!”
8/27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