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皎阖上眼皮,抱紧夜乌,一面搂住樱桃,竭尽全力让自己忽视刀剑相交,刺入血肉的声音。
眼见战况焦灼,韩翊站起来,展开一面旗帜,高声道:“放火炮!”
他的声音落地后,就听闻几声撼天动地的轰炸声,正南宫门被强力炸破了一个洞,尘土纷纷扬扬。
一片惨叫声中,禁卫军和羽龙卫们齐齐呆愣住,看着那火药炸飞了长公主的无数私兵,开出一条血路,而后一辆火龙般祈福的车,当着他们的面,嚣张地从门洞里扬长而去。
颜玉皎早已被韩翊堵住耳朵,免得遭受惊吓,对胎儿有损。
只是祈福车驶离正南宫门,走向宽阔官道上的那刻,颜玉皎拨开韩翊的手,回身望向战火纷飞的皇宫。
头脑昏沉间,她竟然听到了楚唯青饱含讥讽的声音——
“楚宥敛,速速束手就擒罢!念在你是本宫堂弟的份上,本宫会让你去守皇陵,饶你不死!”
下一瞬。
刀朝着楚宥敛脖颈劈去——
……
颜玉皎于梦魇中惊醒。
她浑身冷汗,后背都浸透了。
瞬息后,颜玉皎剧烈地喘息着,平息心脏的抽痛。
她按住胸膛,从床上坐起来,把汗湿的衣服脱下来,扔在地上。
但到底是深秋了,颜玉皎摸索着拿起一件新衣时,打了个寒噤。
门外似是有人听到她的动静,敲了敲门,道:“小姐?你可醒了?”
这话多么熟悉,好似她还未出嫁时的清晨,守夜的樱桃敲门问询。
然而此地是襄阳,不是京城。
颜玉皎随着韩翊离开京城,快马加鞭已经一个多月了。
可能是水土不服,也可能是孕期反应,她开始恶心干呕,乏力嗜睡,喜食酸物,然而荒郊野岭,如何才能满足她的种种需求?
韩翊不得不下令停留在襄阳。
一行人寻了一处宅院,假作卖马的商人,暂且落脚。
颜玉皎默了默,道:“等一等,我先穿件衣服。”
门外的樱桃应了一声。
颜玉皎却没有穿衣,而是从枕头下摸索出一支猫眼石发簪。
她迎着光亮,细细打量着。
近日,颜玉皎每夜都会做噩梦。
京城之战迟迟未分出胜负。
民间传闻,长公主听闻敏王爷要造反,暗中下令崔上都护进京护驾。中秋前夕,敏王爷果真造反,长公主立即率兵进宫,姊弟相残,陛下一时气急,竟然当夜吐血昏迷。
与此同时,崔上都护兵临城下,与长公主联手把敏王爷赶出京城。
这之后,崔上都护的大军更是一路追杀敏王爷,竟把敏王爷一行人逼到断崖之上……
颜玉皎锤了锤锥痛的胸口,她拼命想着,大夫说了,她这样郁结于心的状态,很不利于胎儿生长。
她想,夫君不会有事的,他答应过她,会好好活着,迎她回京。
如此想着,颜玉皎收拾齐整,下床打开了房门。
谁料韩翊正捧着一束百合花站在门外,看到门开了,回身笑道:“表妹今夜睡得可好?”
此时正是百合盛放的季节,前不久听闻百合可以安神定魄后,韩翊每日都会送来此花。
颜玉皎却没有让韩翊进门:“还未梳洗,劳烦表哥在门外等一等。”
韩翊也不急,点了点头。
樱桃小心绕过韩翊进门了。
关上门,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来到梳妆台前,樱桃低声道:“奴婢都打听了,陛下醒了,长公主和崔上都护也消停了几分,只是郎君……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楚宥敛和圣上达成合作后,就把解药送给了圣上,所以圣上坚持至今还没有驾崩。
可惜京城已经尽在崔仁茂和长公主的掌控之中,即便圣上此时醒了,也无济于事了。
樱桃看了眼颜玉皎的脸色,低叹一声:“小姐,您别担心……”
话音未落,韩翊就推门进来。
他神情冷淡,似是憋着气,把百合花束插在一旁置物架的花瓶里,就坐在椅子上,食指轻点着桌面。
樱桃见势不妙,悄然退下。
颜玉皎深吸一口气,已经没有力气问韩翊,为何突然闯进来?
门轻轻关上了。
韩翊手指轻顿,开口:“楚宥敛死了就死了,还打听他做什么?如此自负之人,活该死去。”
颜玉皎手指攥紧了裙摆:“我不觉得他是自负。”
韩翊立时冷呵一声:“他若不是自负,又怎么会坠崖而死?”
“他没有死!”颜玉皎回身望着韩翊,眸眼瞪大,声嘶力竭,“他会回来接我的!”
很长一段时间韩翊没有说话。
颜玉皎怔怔地流着泪,坐在凳子上喘息,几息之后,她头晕目眩,慢慢趴在桌子上。
韩翊起身,走过来探了探颜玉皎的额头,凉凉的,没有发烧。
他收回手,沉默着。
此时,清晨的日光慢慢泄进来,照在他二人身上,温和不燥。
“忘了楚宥敛。”
韩翊轻按住颜玉皎的肩膀:“我可以做孩子的父亲。”
颜玉皎垂着脖颈,没有说话。
“我原以为我此生不会娶妻,后来遇到表妹,想娶表妹为妻,也是觉得只有婚约才能让我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我想有个亲人,关心我,或者我关心她,我不想再那么孤独。”
韩翊悄悄抬眼,望向镜子里的他和颜玉皎,他二人一个清雅俊逸,一个柔媚出尘,实在般配。
救颜玉皎出宫时,他没告诉连炿盟的人,小公主已成了楚宥敛之妻,只说狗皇帝捉住小公主,意图逼他们现身,他们必须去皇宫救公主。
这之后,也只说颜玉皎怀的孩子是他的,连炿盟终于后继有人。
韩翊觉得计划天衣无缝。
然而颜玉皎却道:“对不起。”
“我可以做表哥的亲人,但绝不能是妻子……我已经嫁人啦。”
颜玉皎小声地喃喃:“我夫君会回来的,我的孩子也有爹爹。”
韩翊抿住唇,脸色犹为冷凝。
其实韩翊提出让颜玉皎嫁给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惜每次他都会碰壁,但这也有好处。
初次被颜玉皎拒绝时,韩翊还会愤怒哀怨——颜玉皎不愿意做他的亲人,也丝毫不想关心他。可如今,韩翊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盘算着下次如何让颜玉皎答应嫁给他了。
“无妨,”韩翊勉强笑道,“等楚宥敛死讯传来,表妹再考虑此事,也为时不晚。”
好罢,他还是没忍住诅咒楚宥敛死无葬身之地。
是,他就是嫉妒楚宥敛,凭什么这混账能和表妹一起长大,还捷足先登娶了表妹?
颜玉皎气得不想理韩翊。
她别过脸,只留下一个撅得能吊油壶的下唇,看起来倔强可爱。
韩翊也有些生气。
他盯了颜玉皎片刻,见颜玉皎丝毫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的意思,顿时冷哼一声,甩开袖子离开了。
门再度关上。
颜玉皎继续趴在桌子上。
她不想梳妆,不想吃饭,更不想出门晒太阳,她在想楚宥敛。
如今已是深秋了,也不知悬崖底下冷不冷,楚宥敛如今到了哪里,可还能吃饱饭,穿暖衣。
她从不稀罕什么皇后之位,身份地位在她眼里并不重要,她只希望楚宥敛能平安地接她团圆。
然后他们就做对寻常夫妻,归隐于市井之间,楚宥敛会酿酒,她会摸鱼,他们开个酒馆,再卖点鱼菜,想必也能赚不少钱。
时间长了,他们也能攒下一副豪盛的家业
,留给长大的孩子。
颜玉皎缓缓摸着肚子,已然三个多月了过去,她有些显怀了。
这一胎不知是男是女,民间总说酸儿辣女,可她偶尔喜欢吃极为麻辣的食物,香气都辣得樱桃流泪,她却安然自若,偶尔又特别想吃酸物,馋得直流口水,半夜都辗转难眠。
颜玉皎轻叹一声,望着半空中的阳光下的灰尘,放空思绪。
然而没多久,樱桃闯进来。
她大哭着:“小姐,不好了!追兵赶过来了,韩盟主他……!”
颜玉皎怔了怔,因为太过恐慌,她浑身发抖,连站也站不起来,只能缓一缓气,道:“什么追兵?”
夜乌随之进门,嗷呜一声,欢快地奔向颜玉皎。
樱桃慌乱无措地收拾着行李,嗓音哽咽道:“长公主的兵!她本就极其痛恨连炿盟,已经暗中追杀韩盟主一个月了,如果不是我们在襄阳歇脚太久,这些追兵……”
樱桃没有说下去。
她知道,韩翊是因为颜玉皎身体不适,才停留在襄阳的,
颜玉皎脸色煞白:“其他人呢?表哥他现在如何了?”
明明不久前,还满脸隐怒地从这里离开,怎么转眼间就遇到了危险?
樱桃简单收拾了一下财物,就拉着颜玉皎要离开:“襄阳有不少连炿盟的人,可是长公主亲自来襄阳下发了陛下口谕,关闭襄阳城门,所有守城之军全力围剿连炿盟逆贼!”
踏出门槛时,待玉诏的红衣人们也赶过来,他们浑身浓重的血腥气,显然才经过一场恶战。
他们见到颜玉皎就道:“少主,韩盟主一群人已经拼杀许久,眼看着顶不住了,但我等不是连炿盟的人,守城之军不会追查我等,只要去东城区躲着,就能安然无恙。”
颜玉皎头痛欲裂,已然无法再进行思考,但她知道韩翊是被她连累陷入了生死危险之中,她若是走了,她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韩盟主可还好?”她执拗地问着这句话,这些天,她哭了太多次,已经哭不出来了。
命运弄人,为何总要她做抉择?分明她什么都无法抉择!
“韩盟主被刺了几箭……”其中一个红衣人说完这些就顿住,毕竟也是他们曾经的少主,故人即将身死,到底难过,“他让我们带少主离开,去找西南境找一个姓梅的人家。”
颜玉皎愣愣道:“梅?”
这不是娘亲的姓氏吗?
也不知楚宥敛之事,有没有连累爹爹和娘亲……都是她不孝……
然而时间仓促,容不得颜玉皎仔细思考,一个红衣人抓住颜玉皎的手腕,轻功施展翻墙而过。
出了院墙,红衣人就脱了红袍,他们里面都穿着寻常衣服,长相也似易了容一般寻常。
墙外有一辆低调的马车,是韩翊早早备下以防不时之需的,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坐上马车后,夜乌好奇地看着待玉诏的人拿起碗,挖一勺湿土抹在颜玉皎脸上,道:“少主容颜太盛,太过引人注目,属下不等不如此,还望少主暂且忍耐。”
颜玉皎本就不是矫情之人,更何况已经到了这等境地,哪儿还有她能嫌弃的机会?
她只是担心韩翊:“安顿我和樱桃只需要两个人,其余的人……可否去帮帮韩盟主吗?”
她的恳求没有任何人应承。
待玉诏的人低着头,许久后,齐齐摇头,低叹一声:“长公主已经当着韩盟主的面下令,如果杀不光连炿盟的人,可能会火烧襄阳……”
颜玉皎怔忪无言。
明明日光盛烈,她却觉得深秋的寒气侵入肺腑,让她遍体生寒。
“她是疯了吗?襄阳城几十万无辜百姓她凭什么说烧就烧!”
这话只换来了所有人的叹息。
如今的嵒朝,表面上是由长公主和崔仁茂共同把控,但长公主为了替心上人报仇已经疯魔了——这其中不乏有崔玶的煽风点火。
崔仁茂就等着长公主火烧襄阳,然后笼络天下之势,将长公主彻底钉死在罪孽之柱上。
颜玉皎惨笑一声,捂住脸绝望地哭道:“为什么我谁都救不了!我救不了夫君也救不了表哥!我难道只能逃吗?我要逃到什么时候?!我至今都不知道爹爹娘亲的安危……我活着有什么用!所以人都为了救我陷入危险之中!为什么我还活着!”
颜玉皎彻底崩溃了。
她抱着樱桃,痛苦得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胃部酸痛翻滚,幸好她至今没吃东西,只是干呕连连。
虽然颜玉皎嘴上强硬,坚信楚宥敛还活着,但她心里清楚。
那一夜风急雨骤,那断崖有百尺之高,楚宥敛凶多吉少……
樱桃也跟在哭,可是她不能哭,她撑起颜玉皎的肩膀,喊道:“娘子想想腹中的孩子!您不能倒下啊!连长公主崔仁茂都不敢说郎君死了,娘子就该坚信郎君还活着才是!”
这时,马车停了。
樱桃正想问怎么回事,充当马夫的人就双目发直地掀开车门,一脸灰败地道:“来不及了。”
“长公主下令,火烧襄阳!”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车内的人从他头肩的缝隙,看到了滔天大火。
第93章 不要离开
无数末端燃火的箭雨坠下,不过瞬息,烈焰焚烧天地。
一推开车窗,百姓们的嘶嚎声就疯狂地传入耳膜,他们混乱地跑着,孩子们鞋袜都跑丢了,脏兮兮地站在街道嚎啕大哭……
街边商铺的牌匾和屋顶的瓦砾瀑布似的流下来,砸伤了不少民众,血与尘土飞扬。远远的,有几列守城军跑过来,喊道:“随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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