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被悄然关上。
一车人都静默无言。
待玉诏的一人快速地道:“虽然长公主下旨火烧襄阳,但襄阳的官员军民都不想死,我们跟着守城军走,应当可以离开襄阳。”
另一人道:“我等没有户籍,守城军本就杀红了眼,恐怕会把我们当作连炿盟的人……”
“那你说怎么办?!跟他们走是死,不跟他们走也是死,那为什么不跟他们走,赌一把呢!”
生死关头,几人皆焦灼暴躁,没言语几句,就烦得捶桌子砸车。
颜玉皎反而冷静下来。
她开始细细地思考,可以用空白圣旨救襄阳吗?
但她想到的答案却是:不可以,圣旨必须当着朝臣的面拿出来,并被大部分朝臣遵从,才能发挥效力。
而长公主已然陷入疯魔,很可能不遵圣旨,那圣旨便与废纸无异。
颜玉皎从未如此冷静过,她想起她被迫离开京城时,几方混战,都杀红了眼,即便拿出圣旨也无济于事,现如今这圣旨也依旧不起作用。
这或许就是命运……
如果她当初没有逃离京城,还有机会和楚宥敛共进退,还能看到彼此的最后一面。
今日也是,她逃了,救她离开京城的韩翊却快要死了……
颜玉皎不想再逃了。
反正怎么逃也逃不脱,还只会留下遗憾,既然如此,为何要逃?
颜玉皎依旧不想死。
但她拉开车窗就能看到无数不想死的人,而几个时辰之前,这些人都平安如常地生活着,谁也没料到不久后,他们将会陷入战火之中……
“带我去找表哥。”她想用剩下的时间,做一些不留遗憾的事。
樱桃握住颜玉皎冰冷的掌心,她想让颜玉皎跑,跑得越快越好。
颜玉皎却笑了笑:“是我们把战火引到了襄阳,如何一走了之?”
颜玉皎知道,她没有资格让别人陪她死,于是起身,行礼长拜。
“这一路承蒙诸位关照,玉皎感激不尽,只是玉皎心中已然有了取舍抉择,不愿连累诸位。”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然而待玉诏的人本就是为了颜玉皎才苟活至今,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撇下颜玉皎。时间仓促,颜玉皎也无法与他们过多口舌,就决定先找到韩翊再做打算。
韩翊的情况很糟糕
。
他之前劝说颜玉皎无果,郁闷烦躁,但片刻之后,就自我消解了,准备去外面买一些吃食——颜玉皎近日脾胃不好,喜食酸甜之物,正好秋梨和石榴正上市。
谁知刚买完石榴就遭到了劫杀,他被利箭刺伤肩膀,他的手下立马和长公主派来的人厮打起来。
韩翊本就不擅长武艺,被手下护着一路边打边退,更是丝毫不敢回颜玉皎所在的宅院,担心连累颜玉皎,渐渐的,护着他的人越来越少。
韩翊心里就隐隐有预感,今日恐怕就是他的葬身之日了。
箭再次刺入胸膛时,韩翊攥紧腰间的布袋,那里装着他给颜玉皎买的石榴,据店家说,今年日照多,石榴口感极甜,很适合孕妇食用。
他平生第一次不想死。
他死了,颜玉皎怎么办?
表妹一个人怀着孩子,该怎么躲开追杀,又该如何生活?
他这么想着,再抬眸时,看到一个小女孩举着一个纸扎的风轮,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女孩似乎是和亲人离散了,发现韩翊看她,双眸含着泪水望过来,竟然和颜玉皎眼睛极其相似。
韩翊怔了怔。
他身边只剩下一个护卫了,可敌人的箭雨还没有停。
那女孩就坐在路中间,飞箭在下一瞬就会刺中她。
女孩似乎也意识到了,拿着风轮的手朝韩翊伸出过来,似是求救。
韩翊静静地看着,本不想理会,他不是什么好人,西南境和江南境几场血洗之战都是他一手早就的,善心这种东西,他早就没有了。
然而飞箭刺向那个女孩时,韩翊竟然鬼使神差地向前跑了几步,一把推开了那个女孩。
女孩摔倒,瞬间大哭起来。
与此同时,韩翊中箭倒地,隐隐听到颜玉皎的声音:“表哥!”
他想,这定然是濒死的幻觉,颜玉皎怎么可能为他哽咽哭泣呢?
可下一瞬,他就听到急促奔来的脚步声,熟悉的香味扑过来,颜玉皎托住他的后脖颈,灼热的眼泪滴到他的脸上,喊道:“不要!”
竟然不是幻觉……
韩翊咳了一口血,伸手想要触摸颜玉皎的脸,可他的血快要流尽了,浑身都忍不住痉挛着,手指颤抖,视线模糊,怎么都摸不到。
颜玉皎痛哭着,握住韩翊的手,涕不成音:“韩翊你坚持一下!我带了大夫来,能救你的!坚持……”
韩翊心满意足地摸到了颜玉皎温暖的脸,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他心知肚明,他受的伤太重了,已经无力回天,救那个女孩,不过是临死前突发善心罢了。
“我脖子上……挂着连炿盟盟主的令牌……咳咳……你仔细拿好了,若有机会,逃出去……”
韩翊瞳孔慢慢涣散。
他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到来——他没时间再交待后事了。
一片哭声中,他渐渐阖上眼皮,却还强撑着说道:“表妹,我给你买了石榴,就在我腰间布袋……”
可惜他刚刚扑过来时摔倒了,护了一路的石榴可能被压碎了。
这话没来得及说,韩翊阖上眼,头歪倒在一侧,彻底没了生息。
……
这是颜玉皎第一次直面死亡,而且还是死在她的怀里。
她抱着韩翊渐渐发冷的尸体,完全无法接受,哭吼着发泄。
自从她率领待玉诏的人赶来,两方混战,再也没有飞箭射过来。
于长公主而言,颜玉皎肚子里还怀着楚氏皇族血脉,身为获胜方,她愿意大发慈悲,饶颜玉皎一命。
果然,没过几招,与待玉诏的人交手的将士停下动作,道:“长公主有令,请敏王妃速速回到京城,安心在敏王府待产。”
颜玉皎木着脸,神情空茫。
她已然不知何为痛苦了。
楚宥敛的死讯传来时,她还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她坚信楚宥敛不会就这么轻易死去的。
可当韩翊死在她怀中了,她忽然觉得,韩翊这等人物都如此轻飘飘地死了……楚宥敛呢?
他不会……真的死了吧?
突如其来的猜测,让颜玉皎痛苦得不能自已,她慢慢捂住腹部,拼命让自己缓缓吐气,免得影响胎儿。
夜乌冲过来,围着颜玉皎打转,它隐隐感到小主人有危险了。
那将士又重复了一遍:“长公主有令,请敏王妃速速回到京城,安心在敏王府待产!”
颜玉皎捂住耳朵,大叫一声。
就在此时,雷电一闪而过。
随即乌云遮过来,顷刻间,颜玉皎感到有冰凉的雨水滴在她的额头。
她慢慢抬起眼,看到灰冷色的天空降下重重的雨滴,它们是如此坚定而热烈,直直浇灭了燃烧的房屋。
一时黑烟四起。
“下雨了?”
“这……这怎么会下雨呢?”
“刚刚还晴着太阳……长公主可是下令火烧襄阳啊……”
颜玉皎神色恍惚起来。
她勉强喘息着,感觉万事万物都随着这一场雨抽离了她的世界。
隐约间,她好像听到樱桃在手舞足蹈地喊着谁的名字。
她茫然地“嗯?”了一声。
樱桃就扑了过来,紧紧扶住颜玉皎肩膀,满脸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
“小姐!小姐!”
这一回声音清晰了。
“郎君来了!”
颜玉皎愣愣的。
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樱桃道:“郎君还活着!小姐的夫君还活着!他过来接小姐了!小姐平安了!……我们平安了!”
樱桃激动得大哭,又回撤身体,引着颜玉皎往前方看去。
前方雨雾蒙蒙,火焰熄灭的灰烟弥漫开来,隐隐有几人骑着快马,破开雨雾冲过来。
离得近了,最前方那人的墨色披风随风扬起,他身上的金甲在周遭灰扑扑的暗淡中异常璀璨夺目。
颜玉皎怔怔地看着那人到来,他骑着熟悉的骏马,然后于马上俯身,臂力强健,拦腰将她从韩翊身上抱了起来,稳稳当当地放在自己身前。
遮雨的披风兜头扔下来。
楚宥敛略显哽咽的嗓音于耳畔缓缓响起:“怎么那么不爱惜自己?还下着雨,如何跪在地上?”
颜玉皎眼泪瞬间流下来。
楚宥敛也颤抖着呼吸。
重逢的时刻好似幻梦一般,他们一时都不敢宣泄自己的情绪,只得拼命地压抑着,只敢试探性地拥抱着,从彼此的身上汲取真实的温暖。
直到楚宥敛的兵马赶到,将长公主的私兵一一捉拿,他们基本安全了之后,楚宥敛才猛地抱紧颜玉皎。
泪珠从眼眶划落,他重重地吻在颜玉皎发顶,如同对神明般虔诚。
思念的情绪瞬间疯狂涌来,让他二人都说不出成串的话语。
“娇娇别哭……都怪我,是我来的太晚了……娇娇,对不起……”
颜玉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破出胸膛,她大口大口呼吸着,缩在楚宥敛的怀里,闭上眼:“我要吓死了……我真的以为你要……我要吓死了……呜呜呜呜……”
她重复着这两句话,没说多久,她迫切地抬头,抱着楚宥敛的脖颈,乱七八糟地吻着楚宥敛的唇,好像是想确认楚宥敛还活着。
楚宥敛瘦了很多,颧骨高凸着,眉目也阴鸷了几分,额头还有一道浅色伤疤,颜玉皎方才抱着他的腰时,竟觉得他的腰几乎要和她一样细了,显然这一个月,楚宥敛遭受了太多的苦难,也不知如何才逆风翻盘的……
“不要离开!”她哭道,“这辈子都不要离开我!”
他们的眼泪砸下来,好似落在彼此的心尖上,烫得彼此都在颤抖。
“表哥死了,他死了……如果我没有逃,如果我早一点去找他,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可是我不想被长公主抓住来威胁你……好像我无论怎么抉择都是错的……”
骏马驮着楚宥敛和颜玉皎快步奔走进遮雨的地方。
所有喧嚣都渐渐退去。
颜玉皎依偎在楚宥敛怀里,低声喃喃道:“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我们都要一起面对,好不好?我不想留下遗憾……你也不要留我一个人逃走,我真的好害怕……”
她实在太累了,说着说着,阖上眼皮,晕倒在楚宥敛怀里。
楚宥敛沉默地望着灰色雨幕,片刻之后,他低下头颅,将脸贴在颜玉皎柔软的脸庞,声音如春风过境,温柔得能桃花提前盛开。
“好,都听娘子的……”
“我们再也不分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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