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妈妈却宽容,做人娘亲的,心头所想,不过是盼着女儿过得舒心,得偿所愿罢了。该说的话她都已说过了,如意自小就是个主意正的,无论最终选择哪条路子,她都会在身后默默支持。
两边都通过气,史如意便拐上云佑出发了。
云佑背着手,慢悠悠地跟在她后头,一群人在背后目送她们远去。
观音桥下,江面波光粼粼,夕阳的光线也温柔。
史如意战战兢兢地走在前边,心头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她们……这算是在约会么?”下一秒,又自顾自地否决掉这个想法,轻嗤道:“哪能呢,自个儿顶多算是个陪玩,还是免费打零工的那种。”
云佑看着史如意在前边蹦蹦跳跳,嘴角轻扬,脚下步伐不紧不慢,和史如意的距离保持得不近不远。
虽然没说话,中间还隔着一小段距离,但旁人一看就晓得,他们俩个是一起的。
史如意每日打此处过,她人长得娇憨可爱,嘴又甜,见了人总会问好,日子长了,附近摆摊的阿爷阿娘都识得她。
远远一望见史如意,眯着眼睛就笑了,“小闺女,今个儿咋这麽晚才来?”又瞄到史如意后头不声不响跟着的云佑,双眼一亮,揶揄道:“哟,小闺女,哪找来一位这么俊的小郎君啊……小郎君,要不要尝尝婆婆做的倒糖饼?”
二少爷哪会吃这种街头小食啊。
史如意眨眨眼,冲那卖倒糖饼的婆婆笑了一下,“不要啦,婆婆。”
“要。”异口同声,却是云佑在说话。
“……”
史如意回头看他,见云佑神色认真,不像在开玩笑,沉默片刻,她又无奈地转回头,僵笑着对婆婆道:“那便来一份罢。”
那婆婆被他们逗乐了,从小凳上站起身来,爽快应道:“好嘞!等婆婆给你们做个好吃又好顽的,包你们欢喜。”
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热起炉子。
饴糖在勺子里慢慢化开,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空气中飘着诱人的甜香。
待糖汁融化,熬到可以牵丝时,在石板上飞快地浇画造型,稍凉时用铲子将糖画铲起,粘上竹签,便算大功告成。
这婆婆日日在观音桥摆摊,手艺练得极好,一勺成型,飞龙彩凤、花鸟虫鱼,样样都画得栩栩如生。
上回香菱因在祥和斋帮忙,得了罗娘子塞给她的银票,兴高采烈地买了两串倒糖饼回府,因那鱼儿画得活灵活现,稀奇地在手心里捧了一晚上,愣是没舍得吃。
云佑站在摊子前,看那婆婆作画,看得目不转睛。史如意悄悄自身后靠近他,幽幽地问道:“二少爷,你带银子了?”
“……”
说话时热气微微拂过云佑脖颈,云佑身子骤然一僵。
似乎完全忘记了这茬,缓缓地扭头,震惊又无措地看向她。
他平日出门,都有小厮长风随侍在旁,身上……自然是不习惯放银子的。
史如意早便料到了会是这般,她忍着笑,作出严肃的表情,轻声对云佑道:“那怎麽办……我也没带银子。”
她神情真挚,由不得云佑不信。
于是云佑脸上的表情便有些龟裂,仔细想想,方才确是他自个儿开口说要吃倒糖饼的,要怨人也没处怨去。
这倒糖饼卖的价贱,不过一文钱一个,她们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身上一文钱竟然都拿不出来,估计要让这婆婆贻笑大方。
云佑摸遍全身上下,只腰间挂的玉佩或可抵押,但这玉佩又是他祖母赐他之物,不可轻待。为了几文钱的倒糖饼,要让这婆婆自去云府拿银子,也不大合适。
短短几秒,云佑面上神色变幻,精彩异常。
未等他思虑清楚,那做倒糖饼的婆婆已经吆喝一声,笑道:“做好咯,小闺女,来,这头拿着签子,小心别烫手!”
“哎。”史如意应了一声,笑眯眯地从袖里掏出荷包,摸出一个铜子,给婆婆递了过去,顺手接过那糖画。
“……”
被耍了。
云佑看史如意这一套不慌不忙的动作,立刻反应过来,脸上一黑,面无表情地望向她。
史如意再也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得眉眼弯弯,道:“出门怎么会不带银子呢,我随口说来玩的,二少爷还真相信啦……”
眼看云佑的脸色越来越黑,她见势不妙,赶紧找补,把糖画往云佑手里一塞,若无其事道:“给!二少爷你看,这糖人画得这么漂亮,二少爷可不能再生气啦。”
云佑一怔,视线转移到手中的糖画上。
竹签上粘着两个金童玉女,因着做糖画需一鼓作气,中间不能断连,小人的手心衣角都牵在一块儿,望之很是活泼可爱。
仔细一看,眉眼之间,还和她们二人颇有几分神似。
云佑心头的气恼不知不觉地散开,握紧了掌心的竹签,不说话。
史如意偷看几次那糖人,脸也有点热,该说不说,这卖倒糖人的婆婆手艺也太好了些,她们的神韵捕捉得十分到位。
以勺为笔,以糖浆为墨,以石板为画布,那婆婆手腕翻转,游刃自如,短短几十秒便做出这样一幅形态逼真的糖画,果然高手在民间。
史如意笑着谢过那婆婆,又甜甜地夸了几句,说这糖画画得这么好看,都让人舍不得吃了。
两人无言地继续向前走。
史如意看云佑一直捧着糖画,左瞧右瞧,就是不动嘴,她这人最见不得美食被糟蹋,心急地催促云佑,道:“二少爷,你吃呀,怎么买了又不吃呢?”
云佑静静地看她一眼,不吭声。
史如意愈加觉着奇怪,喋喋不休,道:“二少爷你现下不吃,放久了也会化的。不要像香菱一般,舍不得吃,糖画挂了几个晚上,晨起一看,就只剩一根竹签立在那儿了……”
话说到一半,云佑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扭过头,沉声道:“要吃可以,先吃我还是先吃你?”
“……”
史如意一怔,若是说要云佑吃掉他自个儿,不太对,让云佑吃掉她,更不对。思来想去,脸颊慢慢爬上红晕,一时竟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毕竟两个糖娃娃都手牵手连一块儿,不管吃了谁,总觉着另一个都会伤心呢。
在这片诡异的沉默中,史如意把人领到了祥和斋。
云佑望了一眼门口悬着“祥和如意”四字的剪纸灯笼,眸子闪过异色。再看厅内摆设,腊梅陶瓶,茶具宣画,极为清淡雅致,却和他从前去过的点心铺子都不同。
祥和斋每日限量售卖花点,巳时出摊,不过两刻钟便卖完了。
余下的时间,罗娘子得了闲,或是描字算账,或是在后厨与梁婆婆做晚膳,帮梁翁盯着灶台蒸笼的火,并不总守着前厅。
史如意没见着人,也不觉奇怪,熟门熟路地带云佑穿过厅堂,撩开帘子,来到后院。
“婆婆!”
史如意人未至,声先到。
梁婆婆一听她的声音,扔下手里的花浇,满面笑容地直起身子,锤了锤老腰,道:“哎哟,乖乖如意来啦!今个儿不是说要去施粥麽,怎地这个时辰――”
话还没说完,梁婆婆瞅到史如意身后跟着的云佑,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
史如意“哈哈”地硬着头皮笑了两声,向前两步扶着梁婆婆,介绍道:“婆婆,这是……我们云府的二少爷。”
“……”
云府的二少爷?跑来她们祥和斋作甚。
梁婆婆沉默着打量云佑片刻,待目光落到他手里捧着的双人糖画时,神色便变得愈加狐疑和复杂。
云佑缩回手,对梁婆婆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学着史如意的叫法,温声开口道:“婆婆好。”
第42章 凤梨酥
史如意听云佑跟着她这么一叫,眼前便是一黑。
她有心想和梁婆婆解释几句,张了张嘴,又觉着只会越描越黑,毕竟都领着人家二少爷登门来了,手中握着的倒糖人就是罪证,怎麽看她们俩也不像是单纯的“主仆情谊”。
云佑突如其来的拜访,让整个祥和斋上上下下,如临大敌。
敬重之余,眼神中又藏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评估和打量,直看得人心慌慌。
梁婆婆客客气气地伸出一只手,请云佑到桌上坐了。
罗娘子低声向史如意问过二少爷的喜好,回屋里取了茶奁中最好的龙井,双手捧来热气腾腾的茶盏,汤色杏绿明亮,叶底细嫩呈朵。
她谦虚笑道:“虽比不上府中用的茶,但好歹是今年炒制的新茶……还望二少爷不要嫌弃才是。”
这龙井茶是罗娘子专托了熟识的经纪买的,预备铺子里来了贵客娘子用,一斤茶叶便要一两银子,真正的寸茶寸金。
但似云府这般的官宦世家,他们平日吃的茶,都是在外头市面上买不到的。
从圣上到士大夫,都以最先喝到春茶为傲。茶农年初采摘明前绿茶,甚至是社前茶,层层上贡,其色深碧,挺秀尖削,鲜嫩香气都是一年中最佳。
云佑微微一笑,道:“多谢罗姐儿。”
没等他接过茶盏,梁翁又举着一碟子花点出现了。
“……”
相较众人的兵荒马乱,云佑倒是最为淡然的那个,收起了平日不近人情的冷清,态度温和又不失礼数。
他跟着史如意叫“梁婆婆”、“罗姐儿”,如同对着自家熟识的长辈一般,很是亲近。
每叫一次,对面梁婆婆她们的脸色就多一分古怪,尤其是罗娘子,似笑非笑地瞥了史如意一眼,眼里满是揶揄。
史如意被她这一眼看得有几分面热,对云佑却敢怒不敢言,心道:“好嘛,我叫我师傅,你总不能跟着叫了罢。”于是扑过去,拖住梁翁的手臂,甜甜地连叫几声,“师傅师傅师傅!”
一边喊,一边得意地回头,望了云佑一眼。
梁翁被她猛地吓了一跳,一下甩开她的手,声如洪钟,粗声粗气道:“叫啥子叫,你师傅年纪是大了,耳朵还好使呐!”
“扑哧”一声,身后传来云佑忍俊不禁的笑。
史如意有些讪讪地收回手,梁婆婆和罗娘子对视一眼,脸上均是无奈,这才装了不到一刻钟,就在人家少爷面前原形毕露了。
梁翁方才在大厨房里,才被梁婆婆提点过一番,让他好好表现,显出她们祥和斋的体面来。
梁婆婆心头忧虑,不好与梁翁多说,只道:“你这做师傅的,整日行事无状,假使被小郎君笑话,不让如意来继续跟你学做点心了,你待如何?”
梁翁睁圆了一双虎目,气势汹汹道:“腿长在如意身上,她愿意来便来,还能拿绳子捆住人不成?还有,你个老婆子,我怎地行事无状了,你给我仔细说道说道!”
嘴上逞完英雄,梁翁心头到底还是怕的,他这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盼了快十年,就盼来这么一个徒儿。
天分高,悟性足,耐得下性子,前段日子日日揉面团也不抱怨,与如意说过的做点心的法子,她样样都记得清楚。
头脑灵光得很,总能想出做点心的新花样来,更难得的是人也纯孝,知感恩。
梁翁常常背着人,和梁婆感叹道:“如意比我,只差在年岁经验罢了……把祥和斋交给她和罗儿两个,我放心。”
这话梁翁当着面,是绝对不好意思与史如意说的。可能做人师傅的都是如此,面对徒儿,端起架子,这夸赞总说不出口,怕徒儿骄傲,也觉得有损自个儿做师傅的威严。
他嘴硬心软,但梁婆婆最是知晓自家老头子,若论对如意的宝贝程度,梁翁居第一,她和罗娘子都得甘拜下风。
果不其然,梁翁没忍耐多久就破功了。
他心头焦虑,大马金刀地在凳上坐了,横了云佑一眼,面容严肃道:“你们打哑谜打半天,我老头子听不明白。云哥儿,我直接问你要一句话:你今个儿到祥和斋,可是来带如意回府的?以后便不许她学点心啦?”
梁翁说着,一双眼紧紧盯着云佑,语气更似质问,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拼命的架势。
梁婆婆一听他开口便知要糟,人家堂堂云知州家的二少爷,走到哪不是笑脸相迎,几时得旁人这般粗鲁对待过?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倾家荡产也是斗不过的。
这小郎君虽然看着好说话,实际性子如何,谁也不知。万一惹恼了人,不止她们祥和斋要倒霉,如意母女俩的身契还捏在人家手里,受磋磨可如何是好?
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干笑两声,再想捂住老头子嘴巴,却也是不能了。
史如意动作顿了顿,下意识回头看云佑。
云佑放下手中茶盏,回看她一眼,嘴角微勾,不疾不徐地开口,如春风吹融了屋内的冷意,道:“梁翁别急,晚辈绝无此想法。”
茶褐色的眸子中闪动着细碎的暖光,他语气很是诚恳,“如意有幸跟您学做点心,厨艺进步一日千里,可知是梁翁您平日里教导有方……晚辈得此口福,也算是从中受惠,又岂会出手阻拦?”
史如意在心中啧啧两声,云佑这番话既表明了态度,又不着痕迹地捧了梁翁一把,可谓是狡诈至极。
梁翁听了,心中松一口气,看云佑顿时看得顺眼起来。
他咳嗽几声,嘴角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兴高采烈地跟人分享,道:“哪里哪里,如意也确是个做点心的好苗子。这厨艺也看天分悟性,她呢,无需多教,什么都是一点就通……”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谈起来,相谈甚欢,史如意满头黑线,恍惚中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前世的家长会现场:一边是她严格的班主任师傅,一边是她与有荣焉,含笑点头的小家长。
气氛热烈又融洽,史如意自个儿被晾在一旁,等了半晌,愣是插不进一句。
笑着摇摇头,索性不理他们,自顾自地拣着桌上茶点吃了。
不同的茶搭配不同的茶点,各有讲究,罗娘子便是其中的行家。
似红茶滋味醇美香浓,她会搭配微酸的点心,如话梅、酸枣糕,恰好中和了那一点甜腻的滋味。黑茶消脂解腻,饮时腹中易有饥饿之感,送油炸的肉脯鱼丝最妙不过。
白茶这类属微发酵茶,茶汤透明轻盈,香味含蓄,需配一些清新不油腻的点心,否则茶香轻易被掩过去,尝之无味。
史如意向罗娘子求教几次,也算勉强摸出一些门道来。
品茶如品人,古人说以茶喻人,并不为过。每个人口味不同,偏好取向也不同,琢磨起来也颇有一番趣味。
梁翁除饮酒之余,最爱黑茶,喝时必配重口之物,一口浓茶一口肉脯,“爽!”
梁婆婆说梁翁那作派是牛饮水,平白浪费好茶叶。她自个儿偏爱红茶,吃起来又香又甜,日子晴好时,梁婆婆在院子里修剪过花枝,抱着狸花晒太阳,饮一口红茶,和梁翁拌嘴,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罗娘子性子如幽兰内秀,吃的白茶也是淡淡的,要在口中回味良久,才能咂摸出那一丝甜来。
31/87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