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如意的目光落到云佑身上。
二少爷云佑喜好的龙井茶,属绿茶的一种,口感最是清新淡雅,带着春日雨后的气息……回味却略带苦涩。
这碟中装的几块凤梨酥,外皮似月饼金黄,内馅绵软酸甜,搭配这绿茶最是适宜不过。
史如意上回提出来之后,梁翁琢磨尝试了数天才做出这一碟子点心,光是里头酥馅就要熬制两三个时辰。
先将凤梨去皮,切成细细的丝,加入枣花蜜,文火慢煮。看果肉在锅中一点点融碎,汁水浓缩成可口的果酱,果肉纤维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
揉面是梁翁的拿手好戏,这凤梨酥外皮酥而不散,咬到嘴里,随着舌尖的温度瞬间溶化,露出里头香甜的认诶础
丝丝晶莹剔透,口感绵密,凤梨天然蕴含的一点微酸果香,是这道点心的点睛之笔。
史如意没想到梁翁这么快便能将她的描述复刻出来,时间如白马过隙,距离她上次吃这凤梨酥,已是隔了两辈子的时间了。
再次尝到这熟悉的口味,她心下欢喜,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云佑和梁翁闲聊,一块接一块的凤梨酥不停往嘴里送。
史如意拈起盘中最后一块,眉眼弯弯,刚珍惜地咬了一小口。
梁翁猛地咳嗽两声,睁开半只眼睛瞪她,捏着鼻子,道:“客人都没吃上呢……你这个做厨子的倒好,一下子把点心吃光了。”
史如意被梁翁打了一下手背,心中气结,忿忿道:“刚才还说我是你的宝贝徒儿呢,现下跟二少爷聊开心了,怎地,把你的徒儿又抛到脑后啦?”
云佑轻笑一声,忽然抬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
下一秒,史如意只觉手心一空,低头一看,那块她咬了一小口的凤梨酥,却是不翼而飞,直接飞到云佑手上了!
史如意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起身抢回来,“那个!二少爷,我已经咬过了。”
云佑将手举高,侧身避过,瞄一眼凤梨酥上的缺口,眉梢微挑,像是在与她玩笑,嗓音带了几分清哑和随意,“你咬过,难道它就认主了?”
说完,也不等史如意答话,云佑若无其事地低头,咬了一口。
牙印不偏不倚,刚好覆盖过史如意方才咬过的位置。
在一群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史如意脑袋里“轰”地*一声,脸红了个彻彻底底,慌乱之中,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云佑垂眸,认认真真地咀嚼几下,这才笑起来,扫了史如意一眼,煞有介事地点评道:“嗯……味道果真不错。”
第43章 争执
二少爷云佑吃了史如意吃过的凤梨酥点心,这事一出,直接震撼了祥和斋里的所有人。
偏偏当事人还一副老神在在的微笑模样,没有半点局促尴尬,让史如意情不自禁怀疑起自个儿来:难道同吃一块点心,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是自己思想太过保守?
瞟了罗娘子她们一眼,却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云佑那句关于“味道不错”的点评出来后,罗娘子更是神色复杂地望了云佑一眼,又扭头看史如意,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
于是史如意默默收回视线,在心里下了定论:二少爷怕是疯了。
素日里最是清冷低调的一个小郎君,天上谪仙似的人物,今个儿却像是被夺舍了一般,行事肆意张扬。先是在通判府江小姐面前,扔下“离不开她”的豪言壮语,这会子又在罗娘子等人面前,吃她咬过一口的凤梨酥……
史如意呼吸一滞,耳边又升起几分热度,她觉着不能在祥和斋继续待下去了,如果再不走,怕是自己也要疯了。
于是史如意霍然站起来,拉过云佑的袖子,朝他拼命使眼色,一刻不停地催促道:“二少爷!我们该走了。你不是还要去外头逛铺子,给大少爷挑东西麽?再坐下去,铺子都要关门了。”
云佑“啊”了一声,倒没多挣扎,顺水推舟地借着史如意的力道起身。
他看看桌上剩着的半盏茶水,又晃了晃手上的凤梨酥,语气很是无辜,道:“……可是我还没吃完。”
史如意气绝,想说“那你拿着在路上吃罢”,又想起时代不同,如今这个时代,在路上吃东西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流民,流浪各地吃百家饭,边走边吃。二是戴罪之人,亲友送行时予他食物,称为“路祭”。
一边走一边吃,不是二少爷这等身份会做出来的事。
正经人家用膳时都要正襟危坐,若是官宦之家,规矩更多,平心静气,细嚼慢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可史如意顾不得这么多,她在屋里待的煎熬,只想拉着云佑快快走人。
史如意一咬牙,从云佑手里接过那凤梨酥,三口两口,囫囵吞枣地吃了下去。
因吃得太急,酥皮噎在嗓子眼里,她憋红一张小脸,咳了几声,回头匆忙端起桌上剩下的半盏茶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也不敢再回看罗娘子她们的眼神了,一边抹了嘴巴,一边把云佑往外推,道:“可以了,咳咳咳!我们快走罢,咳咳……”
云佑看史如意忙完这一系列动作,不觉有何奇怪之处,只忍俊不禁地偏过头,低低笑了几声。
她们起身了,桌上另外几人自然跟着站起来。
梁翁心中奇怪,伸手指着史如意,吹胡子瞪眼道:“如意,你怎地回事?有啥子事这麽急,不让人好好吃完个点心再走。”
史如意埋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既然解释不了,她权当听不见。
梁婆婆伸手,把梁翁举着的手打下来,语气嗔怪,道:“你这老头子,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成日晃悠没事干?”又看向史如意,笑出一脸菊花褶子,慈爱道:“如意,去罢去罢,路上小心着些,别跑太快,摔着碰着就不好了。”
“知道了,婆婆!”史如意用鼻音应了一声。
再推云佑,却忽然像在推一块岩石,怎麽都推不动了。
“……”
她从云佑身后探出头来,却见前方挡路的,不是人,而是梁婆婆养的那只肥硕狸猫,芳名唤作“花花”的。
花花平日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无恶不作,乃是名副其实的祥和斋一霸。性子却十分亲人,靠一身油亮水滑的皮毛,博得了街坊邻居的喜爱,不管跳到哪家,都有鱼干小虾米招待着。
因此花花乍一看见生人,半点不怕,“喵喵”两声走过来,仰头望向云佑。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无声地对视半晌。
许是这场面太过喜感,史如意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见云佑一副走不动路的模样,蹲下身,招呼花花过来,用手挠挠花花的下巴,笑着瞥了云佑一眼,道:“二少爷,你是喜欢花花麽?过来这里,如果你不怕的话,可以伸手摸摸她……花花很亲人的,不会咬你。”
说着,伸手捉了云佑的手来,放到花花鼻尖前,道:“先让花花熟悉一下你的气味,动作不要太大,会吓到她。”
云佑淡淡“嗯”了一声,道:“放心吧,我知晓。”
他修长的手指微弯,关节贴到花花毛茸茸的脸蛋旁,轻轻蹭了几下,动作竟然很是熟练。花花被摸没多久,就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舒服得胡子乱飞,一副十分没出息的模样。
云佑唇角微扬,目光专注地看着花花,语气中带了几分怀念,轻声道:“我小时……也养过一只猫。”
史如意动作微微一顿,回头看云佑,记事以来,她从未在云府中见过猫咪的身影,下人都道,太太曾氏下了命令,不许私自在府里养猫。
她还失落过好一阵,揣测是否曾氏不喜猫咪,现下听云佑提起旧事,想曾氏是个溺爱儿子的,应是怕佑哥儿触景伤情罢。对爱猫之人来说,猫咪离去的伤心,不亚于看见至亲之人去世。
史如意故意没转头看他,托着下巴,语气温和,道:“原来如此,不知二少爷养的那只猫,叫什麽名字?”
余光瞥到云佑的睫毛轻颤两下,沉默半晌。
正当史如意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云佑忽然开口了,道:“雪团。我养的猫……名字唤叫雪团。”
“……很可爱的名字啊,一听就能想象出模样了,定是如白云团子一般,浑身雪白可爱!”史如意不忍云佑陷入心事,轻松说笑两句,就转了话题,仰头问罗娘子,道:“怎地前几日来铺里都不见花花,是跑哪里顽去了?”
罗娘子笑了一声,向前两步,伸手指着外头宽檐窄巷,故作无奈,道:“谁知道呢,花花成日在街头乱跑,两三日不归家的时候,多了去了。
前几日听闻江边有渔公钓鱼,渔公钓了几天,花花便在人家旁边守了几天,人家那些卖不出去的小鱼,都进了她的肚子。
再说一月前,张大娘家进了老鼠,可恨得很,天天偷芝麻吃,闹得全家翻箱倒柜,人仰马翻……怎么打都打不着!不得已,张大娘捧着几串小鱼干上门来,千哄万哄地带花花回去住了几日,直接把那老鼠一窝端了,张大娘把花花送回来时,还乐得直夸呢。”
罗娘子口中的花花十分有灵性,她说得有趣,史如意也听得发笑,唯有云佑垂头看着花花,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闲聊几句,罗娘子瞥了云佑一眼,嘴角笑容不变,话锋却陡然一转,意有所指地道:“这猫呀,有些天生就是不爱拘束的性子。外头天地广阔,花花爱往哪处跑,便任她跑去。
若是把猫日日拘在屋里,平白磨掉了身上野性,只知撒娇谄媚,倒失了那份自在,和一般畜生无二了……不知云少爷以为如何?”
越说到最后,越是咬牙切齿。
罗娘子向来娴静温文,史如意从未见过她如此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一面,当下便呆了一呆。
罗娘子抱了臂,在心中轻哼,她算是看明白了,云府二少爷今个儿突然登门,又在人前和如意作出这等亲昵举动,不是宣誓主权是什麽?只差没明晃晃地把“这是我的人”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可惜如意自个儿不愿意,这云二少再有心,也不过是强人所难罢了。
罗娘子自丈夫去世后,守着二老和祥和斋,不肯再嫁,明里暗里,没少遭人闲话。
甚至有形容猥琐的男子以为她故作矜持,直接冲上门来,腆着脸求娶,说罗娘子一介女流,家中没有个男人,如何能顶事?罗娘子不愿意,他们登时便变了脸色,骂她是婊子立牌坊,不知在装什么清高。
天下男子一般黑,罗娘子想起前尘往事,怒意涌上心头,一时竟失了态,立在原地,身子微颤,字字都像控诉。
梁婆婆连忙上前来,不赞成地摇摇头,出声唤她,斥道:“罗儿!不可对二少爷无礼。”又对云佑歉意地笑笑。
云佑眉眼轻扬,淡淡地摆手,道:“无妨。”
他垂下睫毛,凝神思索片刻,忽地从地上直起身子来,转头,郑重对上罗娘子的视线。
罗娘子一怔,明明眼前之人仍是少年身形,清瘦的背却挺得笔直,如俊秀的山峰,如狂风压不倒的翠竹,无端给人一种信赖之感。
云佑和罗娘子远远对峙着,神色极为认真,茶褐色眸子天生带着股摄魄之力,他莞尔一笑,说出的话却不容人置喙,“罗姐儿说的是,只这流浪猫和家猫到底是不同的……
街头遇见的流浪猫,瘦骨嶙峋,形容凄惨,吃了上顿便不见下顿,渴了到泥地里的水洼喝水,若是恰逢乌云暴雨,连个避雨落脚之处也是无的。
别看花花平日虽四处游荡闲晃,心头总知,自个儿是有家可回的。若在外头遇到什么事了,大不了一跑了之。
晚辈不才……料想若是猫儿自己能选,估计都是愿意有个踏实的家罢?”
云佑将话说得客气,不动声色间,便把罗娘子说的话全部驳了回去。
罗娘子一时气急,“你”、“我”了半天,却想不出什麽话来。
半晌,只能咬着唇,无奈转向史如意,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自失一笑,道:“云少爷能言善辩,我是说不过的……如意,那你自个儿认为呢?”
第44章 竹蜻蜓
罗娘子充满期待的目光望过来,凭空给史如意添了三分压力。
云佑抿唇,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身子朝她这个方向侧着,眸子跃动着晦暗不明的光。史如意心中一颤,直觉自己如果站到罗娘子那边,云佑嘴上不说,心中必是会悄悄难过的。
两边无言地拉锯着,局面看似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潮汹涌。
拉锯的中心,史如意半蹲在地上,怀中抱着花花,被她们视线紧紧盯着,犹如火烧屁股,心道:“方才就应该拉上二少爷快快离开,谁知道两人因为一只猫的事情都能吵的起来呢?”
她一个头两个大,踌躇片刻,只能“哈哈”地干笑两声,举起花花一只爪子,道:“与其问我,不如问问花花,她才是最有发言权的呢!嗯?花花你说什麽?……哦,花花说每只猫脾性不同,有的猫就想浪迹天涯,有的猫就欢喜窝居在家。子非猫,安知猫之乐乎?”
史如意晃晃花花的爪子,脑袋也跟着摇了摇,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这两人说话,道:“假使心有疑虑的话,不如问问猫自己罢。”
她说完话,就低下了头,余光中还能感受到云佑的视线在自个儿身上停留了小片刻,又匆匆移开了。
罗娘子怔了怔,片刻,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向云佑欠了欠身,道:“如意说的是,方才我一时心急失态,言语失当……还希望云少爷不要介怀。”
称谓亲疏明显,云佑跟着史如意唤她一声“罗姐儿”,罗娘子却半点不敢逾矩,从头到尾,都是恭恭敬敬地称云佑为“云少爷”。
史如意在心中叹一口气,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没有再待着的必要了。
她放开怀里的花花下地,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这才笑着去拉云佑的袖子,道:“二少爷,我们走罢……罗姐儿、婆婆、师傅,我们这就回去啦!”
云佑朝几人微微点头,算是告别,手中握着来时那个糖画,顺从地跟着史如意走回前厅。
正要跨出前门去,后边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慢着!”
却是梁翁提着一个竹盒,跟了上来,左右一看,二话不说,将竹盒塞到史如意手里,道:“今个儿哥儿初次上门来,如意你把人的茶和点心都吃了,罗儿又……唉,算我们招待不周,这盒点心是我老头子今日做的,新鲜着呢,给哥儿拿回府去,千万别嫌。”
说完,梁翁和他们摆摆手,大踏步地回院里去了。
史如意“扑哧”一笑,揶揄地看云佑一眼,故意叹道:“师傅还是挺喜欢你的嘛……二少爷你才跟他聊这么一会儿,就把我这个关门大弟子都比下去了。”
云佑板着脸,眼里隐隐浮动着几丝笑意,道:“是麽?可惜,花花好像没他这麽喜欢我。”
夕阳被远山吞没了最后一丝光线,万物即将坠入黑暗,这一刻,她们之间的距离仿佛无限贴近,又好似无限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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