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鱼丸是取新鲜鱼肉剁了馅,细白的小圆球,因着鱼肉本身的脆嫩,才能做得如此弹牙。
这牛肉丸都做得这般有弹性,却是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史如意忍不住笑了,促狭地眨眨眼睛,用下巴指着香菱,道:“还能是什么法子,全靠手下功夫。为了做这牛肉丸子,香菱举着两支大铁棒,足足槌了半个时辰的牛腿肉呢。”
这牛肉被暴力打成肉泥,肌肉纤维都被破坏掉,再加干淀粉搅打至起胶,用手摸到都觉着有弹性。
若是弹性正正好的牛肉丸子,不软不硬,砸到地上还能回弹。
每根铁棒足有三、四斤重,又挥又槌的,一般人还真做不来这活,也幸亏香菱自小在家中做惯农活,身上有两把子力气,饶是这样,也把她累得够呛。
李嬷嬷的目光顺着移到香菱身上,香菱坐在大厨房的小板凳上歇息,捏着又酸又痛的胳膊和小臂,龇牙咧嘴的。
按理说府中丫环这么多,李嬷嬷也不是每个都识得的。但她偏听孙女兰芝提起过这香菱,说有许多丫头使了银子来找香菱,给几个铜子的辛苦费,便能托她做一碟子菜,菜钱另算。
不必担心味道不好,若是有香菱不会做的,还有温妈妈和史如意这两个“师傅”在旁边帮看着呢。
兰芝自小被李嬷嬷娇惯大,看不上大厨房沈婆子给下人做的那些粗羹淡饭。兰芝虽然擅长做针线活,唯独一样,不愿意进大厨房,嫌做吃食惹得身上有味,自个儿只会做白水炖肉。
她在二少爷院子里做事,自个每月月钱就有一百五十文,自从得知只要花上几个铜子就能打牙祭,兰芝恨不得日日在香菱这儿点菜吃。
李嬷嬷对这事也是默许的,甚至还怂恿兰芝拿回屋去跟她一块儿吃。
她手下的丫头虽然得了史如意给的几个吃食法子,毕竟不是厨房出来的人,做出来只是差强人意。
史如意看李嬷嬷用完丸子,抢着收走碗筷,又道:“这牛肉丸子也是预备晚膳作羹用的,还怕大少爷不喜欢……既然嬷嬷尝得好,如意就放心啦。”
李嬷嬷掏出巾帕擦了擦嘴,面上带了笑,谢过温妈妈母女俩,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是太太曾氏的奶娘,平日里得的赏赐不少,想着回去便把曾氏给她的那一罐子槐花蜜拿出来,让丫环给温妈妈她们送去。
云府正院,云老爷、曾氏并两个少爷围了圆桌坐着。
大少爷云璋从书院归家来,让曾氏心情大好,甚至还让丫环珠云去请了千姨娘来,一齐给大少爷接风洗尘。千姨娘亦是看着兄弟俩长大的,久未见面也是想念,自是笑着应了。
屋外余晖未落,屋内已经亮起了明亮的烛光。
大少爷云璋约莫及冠之龄,比亲弟云佑长了八岁,前两年便考过院试,已是到了能成亲的年纪。
云璋穿一身鸦青色素面直裰,书卷味极浓,脸庞方正,同云老爷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他和弟弟云佑坐一块儿,二人虽一个肖父,一个肖母,交谈中透露出的随意亲密,一看便知是亲兄弟。
因着天冷,等人坐齐了,饭菜才开始上桌。
太太曾氏身边伺候的大丫环珠云,跟史如意学了,虚虚指着桌上的菜,开始报菜名,道:“一道牛肉丸羹,主菜是状元及第粥、东江酿豆腐,大菜,一道是三黄油鸡、另一道鲍汁扣辽参。另有佐酒的小菜,光明虾炙、八仙盘、炙鹑子……”
一道道菜数过去,大少爷云璋诧异挑眉,问曾氏道:“娘,我半年不回,这府中竟是换了厨娘不成?这么多菜,好几样听都没听过。”
曾氏用帕子掩住嘴,笑道:“你问佑哥儿去!他最是挑嘴的一个人,也被那小厨娘治得服服帖帖。你瞧着,佑哥儿是不是壮实不少,倒是你自个儿,在书院用功,眼看着脸都瘦了一圈……快多吃些。”
说着,曾氏亲自拿起公筷布菜,给两个哥儿每人各夹了一块金黄的鸡肉。
云老爷轻咳两声,率先举杯,道:“璋哥儿归家,眼见着又稳重不少……爹盼着你来年秋闱,一举高中,为我云家光耀门楣!”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暗叹一声爽快。
云璋跟着父亲举杯,并不自傲,微微一笑,道:“孩儿定不负爹娘期望。”
又望向弟弟云佑,道:“佑哥儿也跟我们一同吃酒麽?他年纪还小,别吃醉了,伤身。”
他年纪比云佑大上不少,都道长兄如父,二人幼时一同在书房念书,云璋管教弟弟的次数倒比云老爷还多。
第48章 醉酒
云佑瞧着阿兄,举起酒杯轻晃几下,但笑不语。
曾氏让丫环珠月给他斟了一杯,跟着笑道:“这杯中装的葡萄春,不过果子酒罢了,吃几杯不妨事……只是你们哥儿俩莫贪多,饮几杯暖暖身子便是了。”
千姨娘温言帮腔道:“太太说得正是呢。大少爷好不容易归家来,二少爷得见阿兄,心中欢喜,一起吃酒才见趣味。”
于是父子三人举杯共饮,觥筹交错间,从念书之事聊到人生大事,聊完家事聊国事,气氛好不愉悦。
突然,只听“砰”地一声,云老爷重重把酒杯砸到雕花桌上。
他双眼通红又迷蒙,大着舌头,冷哼一声,不屑地开口道:“什么九千岁……王德忠一个宦官罢了,净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哄得圣上欢心,便把自个儿是谁都忘了――”
大少爷云璋眉眼一凛,似是忽然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左右一望,道:“父亲慎言。”
千姨娘用完膳,已经早早退下了,丫环也被曾氏挥退,都不在近旁伺候。
曾氏握了云老爷搁在桌面的手,柔柔地道:“屋里没有旁人,你父亲要说,便让他说个痛快罢。他自从被贬安阳,一直心头郁郁……偏生你大伯早已站队那边,几次写信来,斥你父亲行事不知规矩,说要不是他在中间帮转圜,何止被贬安阳这麽简单?”
见屋中只他们四人,云璋微松一口气,捏紧手中酒杯,冷哼一声,道:“大伯是个会见风使舵的,王德忠如今权势滔天,干儿子干孙收了一堆,只有那群没种的人,才上赶着当他的狗。那些不肯同流合污的,要么如父亲一般,被寻了错处贬谪发配,要么便在朝上被百般折辱,我……”
说到最后,云璋收了声,半晌,重重叹一口气,咬牙道:“嵩阳书院一派,早被王德忠盯上了。老师身子不好,致仕还乡后只重教书育人,如此这般,还是躲不过那狗贼的眼,前些日子,朝廷连下三封诏书催老师回京复职,老师教书多年,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王德忠是想把老师握在手里,警告嵩阳一派,让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话音一落,屋中无人接话,安静得只听见烛光跳跃的声响。
二少爷云佑静静听着他们谈话,眸光幽深,慢慢抿着杯中的葡萄春,自斟自饮,已不知吃了多少杯。
曾氏沉默半晌,忽然按住云佑的斟酒的壶,把杯子从桌上移开,缓缓道:“官场上的事,璋哥儿你说多了,为娘也听不懂。娘只盼着我们全家上下安安稳稳,你们都不要出事便好。”
说是这么说,曾氏自个儿也知晓,官场上就没有“中立”二字,没有立场也代表了一种立场,挡了他人路,自会变成他人眼中刺。
云璋惭愧低头,道:“母亲说的是,孩儿定当牢记在心。”
心中暗怪自个儿,怎么今夜吃多了酒,便胡说一气,平白惹得母亲曾氏担忧。
曾氏拍拍云璋的手,朝他宽慰一笑,道:“你们父亲喝多了,我先扶他回炕上休息……佑哥儿,你吃酒吃多了,早点回屋歇着,别乱跑。璋哥儿留在这,娘还有话跟你说。”
说着,曾氏便和云老爷朝里屋去了。
大少爷云璋见弟弟云佑摇摇晃晃地起身,心下好笑,冲淡了心头的几分郁闷,忙给他唤了小厮进来,道:“……长风?把你们二少爷送回屋去,顺便叫大厨房送碗解酒汤,你盯着佑哥儿喝下去,别明个儿起来头痛。”
谁知,云佑却忽然望着他,一脸郑重,道:“阿兄,你还年轻,千万珍重自个儿。有些事不急于一时,你且稳扎稳打着……来日,有我助阿兄一臂之力。”
云璋一听这话,便知云佑是醉了,他这弟弟表面望着喜怒不显,冷清得很,但其实内里最是重情重义不过。
但也只有似这般吃醉酒的时候,才会肆无忌惮地把心里话说出来。
云璋心下动容,面上却板起脸来,严肃道:“胡话,佑哥儿你还小呢,专心读书要紧。外头的事,自有我和父亲顶着,再怎麽都轮不着你操心。长风,还不快来扶着二少爷,仔细脚下的路。”
长风忙不迭地应了,云佑这一年身子长得快,他扛着也是很有分量,半个身子都弯了下去。
那头,曾氏已经掀了帘子出来,伸手唤他,道:“璋哥儿,回来坐。”
云璋依言坐了,曾氏握着他的手,借着烛光明亮,仔细打量他好一阵。直看得云璋浑身不自在,轻咳一声,以拿酒杯为借口,挣开母亲的手。
兴许每个男子都有这般毛病,随着年岁渐长,和母亲相处,总不似小时候那般自在。
曾氏也不强求,握着帕子收回手,含笑道:“不知不觉,璋哥儿已经长这般大,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过两年,都要娶娘子过门了……我问你,你去书院读书这半年,可曾得过柳家的书信?”
曾氏早早地帮大儿子订下亲事,订的是京城柳家的嫡小姐。柳太太和曾氏是旧识,对云府家风十分满意,若非如此,这桩婚事还轮不到璋哥儿。
也就是云璋十八岁那年便考过院试,眼看着前途大好,曾氏才自觉在旧日姐妹面前腰杆挺直了些。
云璋不料母亲提起这个,面皮微红,道:“……逢年过节,都是有的。”
常送的是纸笔,偶尔也有茶叶和方头屐。中秋时,柳家托人带来的包袱中多出个香囊,绣纹十分规整,不起眼处有个小小的“湘”字。
柳家小姐,闺名便唤作柳湘如。
他和婶母到柳家相看之时,云璋隔着整个厅堂,遥遥地看过那柳小姐一眼。
云柳两家已然定下婚事,下过聘礼。柳小姐此等行径,虽然大胆,并不算逾矩,两府家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那香囊也不能公然装在柳家的包袱中一起送来。
曾氏听云璋这般说,脸上笑容更深,看大儿子一副强装淡定的模样,也不拆穿,见好就收,道:“如此,娘也放心了。按理说,大婚前是该给你挑个房里人……你看,你屋中伺候的大丫环杏果如何?”
官宦人家有自个儿的一套规矩,哥儿大婚前都要有通房丫鬟,教他通晓人事。免得大婚之夜,鲁莽得像个毛头小子,万事不知,叫人新娘子笑话。
便如千姨娘,当初被云老太君拨给云老爷当通房,曾氏进门后,便提成姨娘,算是半个主子。
曾氏选杏果,是有一番考量在的。
首先不能挑那些签活契的丫头,外头还有另一个家,心不定。杏果一家都是家生子,身契捏在手里,不怕人不听话,她婆婆沈婆子也是伺候云老太君的老人了,料想教出来的孙女,规矩应当不差。
曾氏差奶娘李嬷嬷暗暗看过,李嬷嬷回来,说这杏果长得颜色不差,是个蠢笨没心机的。
――正合曾氏心意。
这姨娘拣那些颜色好些,让郎君能舒心消遣的便罢了,若心计太重,野心太大,肖想那些不属于自个的,那还不得反了天去?
如千姨娘这般安静度日,在府中不争不抢,曾氏也愿意给她体面。当年千姨娘在曾氏之前怀了胎,曾氏并未叫她打下来,生下大姑娘,曾氏亦是一视同仁地关爱着的。
曾氏那陪房程妈妈就是个不安分的,带了自家女儿丁香来,又是给曾氏送鞋,又捧着她脚说了一堆好听话。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献殷勤,程妈妈母女俩想求什麽,一看便知。
曾氏面上笑吟吟的不显,随口赞了几句敷衍过去,心头却暗恼。
这通房丫环只能由曾氏自个儿来挑,旁人多说一句,她都觉着是手伸得太长,没看清自个的身份地位。
有些东西,只能由主子给,做下人的,不能主动伸手拿。
可怜程妈妈和丁香还不知,她们砸大笔银子买的绸子料,花了许多心思做的绣花鞋,却是拍到了曾氏的马蹄子上,倒不如一开始便不送。
云璋听曾氏提起“杏果”*这个名,眉头一皱,想起上午回屋时,在他身旁左右扑腾的那只大粉碟,嘴角抽了一抽,终是道:“娘亲安排便是。”
左右不过一个通房丫环罢了,算不得什麽。
史如意在自家的小院中做点心,听长风说二少爷吃醉酒了,她心头诧异,还是赶回大厨房,热了一杯浓浓的水牛乳来。
里头拌了槐花蜜,闻着香味又甜又醇。
跨了大半个府邸,长风好不容易把二少爷弄回炕上,累得话都不想说一句,直接坐倒在地。
偏偏二少爷喝醉酒像变了个人似的,极难伺候,一会儿让他倒茶,一会儿要喝白水。让长风拿书册来,挑来挑去,都不满意,说不是他要的那本。
长风在心里腹诽,二少爷您坐都坐不稳了,还看书呐,这不得跟看天书似的。
看到史如意来了,长风如蒙大赦,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将卷起来的书册都塞到史如意手中,看看倒在炕上不省人事的二少爷,又看看史如意,冲她点点头,郑重伸出手比了个大拇指。
然后逃也似的飞离院子。
史如意:“……”
她开口唤了云佑几声,声音由小到大,半晌,没见任何应答。
史如意无法,只得把牛乳盏放到炕桌上,身子前倾,一只手扶桌,一只手轻推云佑的肩膀,道:“二少爷?……二少爷!”
她手下使了点力,忽然,手腕被人牢牢握住,从掌心到心尖,传来灼热的温度。
史如意睫毛一抖,抬眼,正好撞进一双茶褐色的眸里。
云佑握了她的手,眼中神色清明,却哪有半点吃醉酒的样子?
第49章 相思豆
史如意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云佑掌心抓着她的手腕,眼睛盯着史如意,身子却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神色中没有醉意,手心传来的温度却烫得吓人,清冷的面容染上了点点绯色,像白玉盘中捣碎的花汁。
这般定定地望着她时,如江畔春风,缱绻又和暖,那岸上的柳条柔柔地招啊招,招得过路人心荡漾。
……这张脸还真是容易勾人犯罪。
史如意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踌躇片刻,伸出另一只手在云佑面前晃了晃,没反应,甚至眼皮都没动一下。
她松一口气,目光移开,道:“二少爷,你醉了。”
云佑回她道:“我没醉。”
醉酒的人都会说自个儿没醉。
史如意忍不住笑,她试图往回抽自己的手,云佑握得紧,没能抽出来,索性不管那只手,任由云佑握着,在炕上找了个舒服的位子一同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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