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烟来给她送早晨采买的新鲜食材,一看史如意这架势,便知今个儿又有口福了,一边坐下帮忙,一边笑问道:“如意,摘这么多,今个儿可是要做‘槐花宴’不成?”
史如意喜欢依着时令做吃食,常坐了紫烟她们家的牛车,一同去集市逛,看那些乡下人挑来的野菜。
许多都是山间野生生长的,上头还挂着露水,沾着泥,最是新鲜不过。
春三月,买回来榆钱串儿,搅和成玉米面,撒上一点盐拌匀后上锅蒸,口感软绵,蘸着蒜泥吃,又甜又爽。
前两日,瞅见一妇人担里自家种的一小把七里香,买回来当香料调成卤汤,卤出来的牛羊肉,香味浓郁,一试难忘。
自从二少爷云佑去应天书院念书,史如意只帮着温妈妈打打下手,平素里空闲时候多了,府里不知有多少丫环婆子跟着享口福,一见面,嘴里亲亲热热地叫着“史姐儿”,都盼着她做好吃的呐。
夏日里酷暑难耐,太太曾氏穿着薄薄一层纱衣,让丫环珠云珠月轮流给她扇风,屋里头整日搁着冰,还是热得不行。
云老爷还要到府邸当值,虽然里衣尽量清减了,官服还是厚重,往身上一套,汗珠排不出去,能闷出一层痱子。
曾氏让大厨房常备下消暑的饮子甜水,史如意从温妈妈那接手过来,做山楂酸梅汤、水晶皂儿、荔枝膏、绿豆甘草水……换着花样,一周七天都不带重样的。
曾氏吃得欢喜,索性另拨给她一间屋,挨着大厨房,专给史如意做小食饮子用。
二少爷院里的大丫环兰芝,前几日外出中了暑气,她婆婆李嬷嬷是曾氏的奶娘,和史如意她们母女俩关系不错。
史如意得知兰芝中暑,给她熬了几日解暑的雷公根茶,待人缓过来了,又特地做一碗“冰雪冷元子”送过去。
把黄豆炒熟去壳,磨成豆粉,和砂糖拌匀后加水,团成小团子,浸到冰水里,拿勺子舀着吃。
团子口感绵密香甜,顺着冰水滑入喉咙,清凉的气息遍布全身,立刻便缓解了盘踞心头的焦躁烦闷。
史如意也尝试过往团子里头加蜂蜜,但蜂蜜太过厚重,总不如砂糖吃着清爽。
兰芝说史如意做的香饮子,比外头集市婆子卖的还好,她馋虫被勾起来,恨不得日日往大厨房里跑,却再不提厨房丫头身上有味之类看不起人的话了。
史如意正要答紫烟的话,就听见院子外头传来人声。
“史姐儿,人呢?我们小娘说让你给她做一盏饮子。”
人未到,声先到。
来的人是伺候杏果的小丫环青儿,是前两年才从牙婆子手头买的,被太太曾氏拨给杏果。
因着杏果还只是大少爷的通房丫头,要等正头娘子过门了,才能抬成姨娘,目前便只能自称“小娘”。
杏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仅有丫头端茶倒水、忙上忙下地伺候了,还把她婆婆沈婆子也从“又苦又累”的大厨房提了出去,到她屋里做事。
虽名义上说是做事,活计自有丫环顶着,沈婆子只消动动嘴皮子,每日嗑瓜子打牌,很是清闲。
最重要的是,杏果现下算云府的半个主子了,和一般丫环身份不同,她有吩咐下来,史如意不得不听,让杏果很是得意了一阵。
大少爷的院子和大厨房隔得这般远,沈婆子也不在大厨房做事了,杏果那鼻子却还跟狗鼻子似的,每次史如意做了什么新鲜吃的,保准第一个派丫环青儿过来讨要。
连带着她丫环青儿也颐指气使的,说话很不客气。
紫烟皱了皱眉,史如意按住她的手,摇摇头,略提了声音,笑道:“知晓了,不过饮子还在做呢……还得等上半个时辰才成。”
青儿犹豫了一会儿,隔着帘子喊道:“那史姐儿你快着点!若是热着了我们小娘,中了暑气,到时看你咋办。”
看她怎麽办?……史如意不准备怎麽办。
青儿抱怨着走掉了,史如意充耳不闻,继续慢悠悠地拣她的槐花叶。
紫烟呼一口气,有些着恼地道:“这才当了个小娘呢,尾巴就快翘到天上去了,外头官家正牌娘子都没她这般霸道……”
史如意将槐花用井水清洗干净,浸到木桶之中,这才抹了把额头上的晶莹汗珠,回头道:“跟她计较什麽呢,横竖饮子都是要做的,送多一盏过去罢了,不算什麽麻烦事。”
紫烟想一想,也是这个理,撇了撇嘴,道:“我就是见不得这杏果趾高气昂的样,飞上枝头,就忘掉自个儿原先是谁了。原先当丫环的时候,天天腆着脸来跟你求吃的,一口一个好妹妹……”
史如意但笑不语,她穿一身鹅黄色的无袖褙子,下面搭了浅紫的裙,一双乌黑的明眸,顾盼生姿,望着活泼又水灵。
她手头有了银子,在吃食上头从不亏待自个儿,把那价贵的水牛乳当水喝,这两年身子长得快,如抽条的柳芽似的,眼看着就是大姑娘了。
将那槐花捞出来,和泡软的大米一块儿倒入石磨磨浆,史如意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这是个慢活,急不得。
紫烟闲闲地吃着生槐花,看史如意初见窈窕的背影,在心中暗叹,府中都道大少爷眼光好,那新纳的通房小娘杏果长得最是娇俏不过。
要她看呐,如意过不久就得把杏果的风头压下去了。
紫烟忽然想起什么,截住话头,从旁囊中掏啊掏,掏出一把团扇来,递给史如意,努嘴道:“差点忘了这个儿……喏,前几日布料行新来了一批扬州货,我哥让我送这个给你。”
那团扇是白绢质地,上面绣了孔雀花纹,黑色漆柄镂空,很是精巧。
史如意一怔,望了那团扇一会儿,突然有些不敢接。
紫烟看她这幅模样,笑道:“拿着罢,放心,我也有一把。”
紫烟她哥宝源,没少给史如意送礼,各种各样的小玩意,看得出来用心。
宝源打着“总是蹭吃哪好意思不回礼”的名号,史如意见他这么说,不好推拒,也只能接下来。
听到不是单买给她一人,史如意松了一口气,正要道谢着接过,就听紫烟爽朗一笑,补充道:“不过,我觉着我的那把团扇……应是顺带的。”
史如意伸出的手又僵在原地,把紫烟逗得哈哈直笑,半晌,才用帕子按了笑出的眼泪,道:“不是,难道我不说,如意你便看不出我哥的心意了?”
宝源今年十九,早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了,为什麽拖到现在,史如意不是不清楚。
许婶子一家都是热心肠的人,从前史如意她们家遭贼,大半夜的,宝源和他爸直接抄起家伙来帮忙。最开始史如意找不到卖花点的地,还得多亏了许婶子介绍呐。
紫烟也和史如意亲近,像个大姐姐似的,有什么体己话都愿意和史如意说。
前些日子,许婶子拿了双亲自做的绣花鞋登门,和温妈妈唠家常,明里暗里,都带了这层意思,说是若两家能成好事,必定把如意当自个儿闺女看。
温妈妈却为难,说如意从小就是个主意正的,她这当娘的也不能替如意作主,关键呐,还是看如意自个儿。
史如意心头思绪纷乱,故意瞪了紫烟一眼,不依道:“紫烟姐姐,有功夫取笑我,你成婚的床件可绣好了?”
紫烟顿时笑不出来了,她做人做事都精明得很,唯独手底绣活一点也不灵光,绣出来那鸳鸯跟个水鸭子似的,没少挨许婶子念叨。
和紫烟订亲的铭山,在外头做的粮店生意,原也是在云府里伺候大少爷的,后来做够年数,由家里人赎了身出去,做掌柜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出门都坐轿。
人家挑中紫烟,是看中她是个精明强干的,做老板娘,能管事。
许婶子对这婚事满意得很,前月已去求了太太曾氏的恩典,讨要紫烟的身契,找人算好日子,年底便要成亲了。
紫烟和史如意玩闹半晌,叹道:“如意,不是我替我哥说好话……他这人虽老实憨厚了点,不是那种冷心冷肺的,日后定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那种人。
你不知道罢,我哥甚至说过,日后,如果你想接手那祥和斋,他愿意跟你走。”
史如意听了这话,心中便是一震,宝源一家管着云府的采买,这活计富得流油,没少被其他陪房惦记。
但史如意一定是要出府的,宝源肯放下一切跟她走,真真是拿出极大的诚意了。
史如意立在原地,默然良久,有些不知要怎么回应紫烟。从小到大,宝源没少照顾她,她不想太过直接,伤了宝源的心,也伤了两家的情分。
正想着心事,就听到紫烟的声音传来,带了几分小心和犹豫,试探道:“不过如意,你不愿意接受我哥,可是因为你跟二少爷……?”
第53章 烤乳猪
那年冬至,史如意她们在院中设宴,众人喝到酣醉之时,院外却站了位“不速之客”,正是二少爷云佑。
长风醉倒在桌,不知怎的忽然发起酒疯,闹得鸡飞狗跳,紫烟抬头一瞥,恰好望见史如意脚步轻快,牵着二少爷的袖子,隐没在大厨房的帘子后。
而二少爷竟也这般乖乖地任她牵了。
许是那一幕给紫烟的震撼太大,她到如今还记得清楚。
本以为史如意将来也是走杏果的路子,顺理成章进二少爷的屋。没成想这几年过去了,半点动静也无,二少爷去书院读书,史如意也一心扑在外头祥和斋上,倒叫紫烟看不明白了。
也是因着这个,紫烟她哥宝源才又慢慢起了心思。
宝源生得方头正脸的,肩宽背阔,若是站着不动,那一身的腱子肉也是很有气势。到史如意跟前,没说上几句话,整张脸涨得通红,像个小姑娘家似的,连紫烟都捂了眼,嫌自家哥哥没出息。
史如意小时,她哥宝源就被史如意做的吃食迷了魂。如今长大了,怕是被史如意整个儿迷了魂。
紫烟她娘许婶子,让媒人牵线,给宝源介绍外头那些姑娘家,他都瞧不入眼。
要紫烟自个儿来说,她也中意史如意,这人长得俏不说,心性也好,嘴又甜,三句两句,总能哄得跟她说话的人心情好起来。
最紧要的是史如意那手厨艺,据说是禀了老爷太太,到外头跟着师傅扎实下功夫学过的。
大少爷云璋得中进士,天子门生,春风得意,在京都吃御赐的琼林宴。
云老爷和曾氏接了消息,荣光满面,欢喜得不行,在府中也大摆宴席,前来道贺的人家手提重礼,几乎踏破了云府的门槛,都道大少爷年少有为。
席面摆了八桌,男女分席,来的都是安阳城有头有脸的官人和娘子。
紫烟一家负责采买活计,太太曾氏给了几十两的银票,让她们听史如意和温妈妈的要求,专拣那些贵重的买,银子不够的话再来要。
烤乳猪,要去买赵家的珍珠香猪。刚满两个月大的小猪崽,皮薄骨细,肉嫩味鲜,宰食时,无半点奶腥味。
因着是刚断奶不久的小猪仔,不算贱肉,一只香猪两公斤,就要花上一贯子钱,比羊肉价还高。
找外头工匠,打了八只铁制的长方烤炉。烧烤的木条,是从自家庄子上砍的果子木。
开席那天,史如意她们忙不过来,紫烟一家都来大厨房帮忙。
退毛洗净,从臀部内侧顺着劈开,除去板油,剔去前胸肋骨,这就完成了准备工作。
腌制有“三板斧”,一是香料涂腔,二是糖水淋身,三是浓汁刷皮。
烧烤时亦分了三步,把炉膛烧红,放入叉好的乳猪。先用小火烤全猪一刻钟,再烤头臂一刻钟,用油细细涂一遍皮后,重烤猪身,这回要烤上一炷香的功夫。
色泽发黑是火猛了,色太浅,则是火候不到家。
上碟时那刀工也是一绝:在全猪耳朵脊背部和尾部脊背处横切,分成两片,再加一刀成四条,每条切成八块,共三十二块摆盘。
那烤乳猪味美,异香扑鼻,切块后舔一舔,连手指头都是香的。
其色同琥珀,烤得焦红油亮,含浆膏润,入口则消。
远远地由上菜的婆子呈上来,还没上桌,那香味顺着风,直往在座的贵人鼻子里飘。
官家娘子都在打听这是什麽大菜,怎地这麽香,又问云府厨娘是谁,从哪学的手艺。
席面连着摆了三日,那一桌桌席面好吃又有派头,胜过外头赵家酒楼,为云府挣足了脸面,有那懂行会吃的,说甚至有宫中御膳的质感。
喜事做完,太太曾氏论功行赏,史如意得了曾氏的一支金丝桂花钗,华美又俏皮,少说也值十两银子。
似这等灶台娘子,若是出了府,是各家都会抢着要的。
但紫烟也了解史如意,这丫头看着随和,实际是个心气高的,怕是不愿在府里给人使唤,宁愿自个儿在外头开个酒楼,热热闹闹,自由自在。
她琢磨着史如意和二少爷这事,两人对视相处的那感觉,骗不了人。
许是史如意不愿当小娘,跟二少爷生分了,也未尝可知。
史如意听紫烟突然提起冬至那事,记忆纷至沓来,脸皮就是一热,她打了个哈哈,嗫嚅道:“嗯,我跟二少爷,怎麽可能呢?不过是那时年纪还小……不懂事。”
不懂事,牵了二少爷云佑的手,又吃了他亲自下厨做的肠粉,回想起来,也是够“胆大包天”。
当然,作为云府的小丫环,这般不守规矩,后来史如意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如今再想,只觉得当初真真是青涩又幼稚,让人失笑。
紫烟也不知相信了没有,自顾自地说道:“不是就好……眼看着二少爷也快订亲了,听李嬷嬷透出来的口风,太太似是中意自个娘家的亲亲侄女,那曾家的表小姐,从前也是来府中小住过的。”
史如意身子一僵,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故意转过身,背对紫烟在灶台忙碌。
磨好的槐花米浆加入点卤,趁热倒入木质的大漏勺中,糊糊被分割成细长的小条,底下搁着装了冰凉井水的木桶。
捞出槐花粉条,放到蜜水中,再刨两块小冰丢进去。
这年代冰块也是个稀罕物,只有富贵人家才能随便取用。寻常人家用不起,只能用帕子浸了凉井水,抹脸抹脖子,以此来消消暑热。
有专门贩冰的商户,冬日存冰于地下冰窖,夏日以硝石造冰,在炎炎夏日也能尝到清凉美味。
云府里头有私人冰窖,并不缺冰用,因着史如意要做甜水饮子,曾氏给她额外拨了冰块的额度。
木桶里装着冰,感觉屋内都跟着凉快不少,温妈妈和香菱每日里做完活计,都爱来这边小厨房待着。一直待到夜色升起,温度降下来,才依依不舍地回下人院。
史如意调整了一下情绪,端着瓷碗走过来,笑着道:“那表小姐我也是见过的,虽然任性了些,看着,和二少爷也算一对璧人。”她嘴里发干,编不下去了,只能转移话题,把碗递给紫烟,道:“紫烟姐姐,你尝尝看?”
紫烟眼睛一亮,接过那碗槐花粉。
碗中粉条明黄剔透,像蝌蚪在水中游弋,散发着槐花的清淡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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