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人喜欢或许很难,但至少应该做到不惹人生厌。
溯宁的目光掠过茶盏,落在了被檀沁暂且放下的竹简上,那是一卷关于北燕旧时兵制的简牍。
檀沁不止喜欢杂谈异闻,也常常翻阅史书兵法等典籍。
溯宁想起什么,看向了檀沁,口中问道:“你对北燕立国以来的事了解多少?”
檀沁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些,但还是如实答道:“还算有所涉猎。檀氏族中有藏书三千,我得尽观,凡书中所载,俱不曾忘。”
说到这话时,她语气中难得流露出些许自矜,显然这是她颇为骄傲的事。
因生来体弱,无法修行,檀沁便只能寄情书卷,虽年不过十九,但见识之广已经少有人能及,否则也不会在昨夜立时便分辨出讹兽来历。
“那便为我讲一讲北燕的事。”溯宁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再度开口。
车辇已经动了起来,她看着车外山林,目光落向了远处,不知在看什么。
檀沁倒也没有生出被差遣的不满,观溯宁这番举止,让她对她的身份又多了几分猜测和肯定。
她若不是实力足够强,那便是身份够高,至少目前,檀沁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以溯宁如今形容,怎么也不像一方大能。
溯宁如今的外表,的确颇具欺骗性。
“姑娘想从何听起?”檀沁含笑问道。
“就从北燕立国开始。”溯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
从神族玄女使临凡,封离氏得天命立国开始。
不过听了这话,檀沁脸上笑意不由一顿,心中闪过一丝不妙,她不会是要自己从五千多年前,一直讲到如今吧?
那可是五千多年的事——
第三十四章 让了路,怎么还不肯走?……
在朔冬的风雪中,邺都已经遥遥在望。
长缨将头探出车辇,远远望去,不免为北燕都城的恢弘而感到惊叹。
姜云来也是第一次前来北燕都城,便是他已经走过不少地方,也很难不被这座盘踞在长野原上的城池而震撼。遍数八荒,也少有邺都这样能历数千载风霜而不倒的城池。
通往城门的驰道经过不知多少年踩踏,早已足够平坦,不过行车的速度还是被风雪拖慢。
眼见城门在即,数名锦袍轻裘的世族子弟携护卫自后方浩浩荡荡而来,马鞍旁挂着箭袋与长弓,显然是才行猎归来。冬日山间出没的妖兽渐稀,后方侍卫马后却还是拖着为数不少的猎物。
还未近前,看着前方檀氏的车驾,为首少年眼中显出不耐,他心情才好了几分,偏又有人在此时挡他的路。这半月余便没有几件能让他觉得顺心的事。
不必他开口,身旁扈从已经御马向前,扬声道:“我家郎君回城,尔等还不快避退!”
却是要檀氏众人立刻将车驾退开,为他们让路。
听了这话,数名檀氏仆从回头望去,皆面露不忿之色。
既称郎君,想来也只是世族子弟,并非王孙公子。檀氏同样是世族,要他们让路,态度还如此蛮横,也太过无礼!
檀氏在清溪郡势强,便是仆从在外行走都要被敬上三分,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便是不让又如何?”有檀氏仆从开口道,“我等乃是清溪檀氏……”
话音还未落下,便被奉檀沁之命赶来的侍女喝止,她向来人一礼,示意数名御车的马夫让开驰道。
邺都不比清溪,檀沁无意招惹是非,不过些许小事,让便让了。
不过此举并未令骑在马上的扈从有所感怀,他神情中只见一片理所当然。
檀氏仆从只能依令而行,不过心下却对檀沁的命令颇为不服,口中低声抱怨起来。
“这位族女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如此忍气吞声,当真是跌了我清溪檀氏的声名!”
“不错,就算到了邺都又如何,同为北燕世族,我檀氏如何能任人所欺!”
“毕竟是见识浅薄的旁支之女,不曾经过什么风浪,只知退让避事。”
侍女听着仆从们刻意压低的议论声,面色不免有些难看,只是此时却不好发作。
竟敢如此非议少主人,这些所谓的檀氏世仆当真是太放肆了!
随檀沁前来邺都的,除了她父亲安排的几名仆婢外,更多的是清溪主宅中世代侍奉檀氏的族仆。因檀沁出身旁支,无法修行,父亲也实力卑弱,未能得居高位,他们一向是不怎么瞧得起这位族女的。
此行跟随檀沁前往都城,一路来虽不敢明着违抗她的命令,暗中却多有懈怠之举。如今见她选择息事宁人,心中便越发瞧不上檀沁,行事也就磨磨蹭蹭,待一行锦裘少年御马行近时,便还有二三车驾正在路中。
为首少年已是面沉如水,对扈从道:“你如今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了?”
扈从惶恐请罪,转过身,面对檀氏仆从又变了张脸,他扬起马鞭,路中驾车的檀氏世仆挨了两鞭,跌下车来。
身上鞭痕鲜血淋漓,他惊惧愤恨地亮明了身份:“我等可是清溪檀氏族仆!”
这话并未令数名行猎归来的世族少年有所忌惮,反而嗤笑一声道:“檀氏?好大的威风,也敢挡我们的路!”
檀氏在清溪郡是庞然大物,但在这世族权贵云集的邺都又算得了什么。
众多檀氏族仆露出惶恐之色,在他们有限的认知中,以为只要自己抬出清溪檀氏,这些世族少年再怎么都会给檀氏几分面子。
这样的动静,即便檀沁身在车辇中也不会一无所觉,她向同坐在车中的溯宁和玄云告罪一声,走出了车辇舆室。
自卧云城到邺都一路,她都与溯宁同乘一车,服下龙角珊瑚果这样的灵物,即便檀沁日夜不歇也不会有疲惫之感,如此,也不过从北燕立国讲到燕国第五任国君薨逝。
身体不觉疲累,甚至连体弱也有所好转,但檀沁着实有些心累,这才只讲了千年的事而已。
她扶着侍女的手走下车辇,抬手向数名锦衣少年一礼:“清溪檀氏檀沁,见过诸位郎君,仆从无状,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为首少年眉目桀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傲慢。绛红裘衣上不见一缕杂色,隐隐有灵光流转,他身下坐骑毛色乌黑,虽形似马,四蹄仿佛踏着乌黑云雾,马鬃也有蛟龙之形。
这是身怀蛟龙血脉的龙驹,檀沁辨出坐骑,心中暗自思量少年身份,邺都城中,能任龙驹供族中子弟行猎所乘的世族也不过二三,他会是奚氏,还是朝氏的血脉?
数名听命于她的护卫连忙上前,抬走挨了鞭的族仆,又将车驾移开。
少年冷眼看着垂首行礼的檀沁,面上喜怒难辨,便在这时,身旁有人听了檀沁的话,口中道:“我听说檀氏有个旁支族女要来都城,便是她?”
“她可不止是檀氏旁支,”一道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瘦削得过分的青年盯着檀沁,“她母族可是姓程——”
为首少年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难看,程家,程复——
他猛地回过头:“她和程复是什么关系?”
有与檀氏沾亲带故的少女略想了想,开口道:“她父亲娶的,好像便是程复的姑母。”
她既与程复有亲,又拦了自己的路,便是该死!
为首少年缓缓笑了起来,手中指向檀沁:“前日我得了一盏兰琼露,此番便以她为猎物,谁若首中,我便将这盏兰琼露给谁!”
话音落下,檀氏众多仆婢都露出震悚之色,哪怕檀沁出身旁支,也是世族血脉,这少年竟要将她当做猎物射杀!
而闻听此言,与他同行的世族少年们竟也不觉有什么,有人还笑道:“十九郎好大的手笔!”
便是于他们,兰琼露也是难得之物,这样的彩头方有些吸引力。
邺都奚氏十九郎,奚临!
檀沁猜出了少年身份,却不知母族程氏如何开罪了这位奚氏的十九郎。
奚氏与朝氏在北燕立国前便追随封离氏,经五千余年风雨仍传承不绝,事至如今仍为王族所信重,奚氏的声势更是在近年间彻底压过了朝氏,一跃成为北燕势力最大的世族。
哪怕奚临的父亲乃至祖父才能平庸,修为寻常,在奚氏族中并不出众,也能身居高位。
而他更是有底气迁怒檀沁,将她视作猎物。
在奚临拿出一盏兰琼露后,同行世族少年都跃跃欲试,让护卫立时递上长弓。
檀沁几乎是立刻便理解了奚临用意。
若是他当众射杀自己,檀氏还能向奚氏要个说法,毕竟同为世族,奚临如此行事,不免令邺都其他世族生兔死狐悲的危机感。
但如果出手的不止是他,情况便不同了。
能与奚临一同行猎的世族子弟身份都不会太低,他们背后是邺都众多豪族,檀沁就算身死于此,檀氏又能如何?
檀沁心下生出一股寒意,奚临不仅行事狠毒,更不乏阴诡城府。
“少主人……”她身旁侍女变了颜色,惶惶不安地唤了声。
也就是这数息之间,奚临已经自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拉开了弓弦。
随着弓弦振响,镌刻着符文的羽箭划破凛冽风雪,直直向檀沁而来。
面对这一箭,反应最快的是就在檀沁身旁不远的长缨,她执长枪破空,强行止住了符箭去势。
只是她自幼所习都是武道,在机缘巧合下燃起了命火,踏入修行之道。小苍山没有功法传承,长缨的师尊更只是个武者,以致她体内不过亮起了十余枚穴窍,而奚临已是三宿已明的修士,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在奚临射出符箭时,长缨便知道自己接不下这一箭,但她还是选择了出手。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檀沁眼底不由闪过一丝错愕。
她没想到长缨会这么做。
如果长缨足够聪明,此时便该隐遁而去,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但她没有这么做。
握枪的虎口发麻,长缨便是尽力而为,也只令符箭偏斜了两分,随即便被箭势震退。
踉跄着退了数步,在姜云来出手支撑下,她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不过也是她这一阻,羽箭未中檀沁,只自她脸侧掠过,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檀沁瞳孔微微放大,还未反应过来便为箭风掀翻,狐裘上符文流转,令她不至受伤。
此时,与奚临同行的世族子弟也纷纷拉开了弓,箭支接踵而至,皆为檀氏护卫挡下,他们脸上却不见任何轻松之色。
这些世族少年带来的护卫实力显然更在他们之上,只是未得奚临等人开口,并未出手。
随檀沁前来的护卫见此,其中已有几人生出了退意,他们对檀沁还没有忠心到可以不惜自身性命。所谓的檀氏世仆更是借机驾着车便逃,引来世族少年戏谑笑声。
混乱中,奚临再抽出一支箭,对准了檀沁所在的方向。
也就是在这时,她身后车辇中传来老者有气无力的声音:“让了路,怎么还不肯走?”
他本无意管人族的闲事,也不了解什么邺都世族,不想他们竟在此纠缠起来,一时了结不得,着实麻烦。
在他开口后,檀氏众人纷纷看向车辇中,面上现出希望之色,若是这位大能肯出手,他们或许能在这些世族子弟手下保全性命!
第三十五章 我家主人名姓,尚且轮不到……
奚临未曾将玄云的话当回事,他眼中泛着残忍寒光,如同咬住了猎物便不会松口的狼:“猎物未中,如何有走的道理!”
“既然你这般心急,不如我送你一程。”
说罢,他手中灵光亮起,受灵力加持的羽箭携不可挡之势落向了檀沁身后车辇。
一行世族少年都看了过来,神情轻松,就算这车中坐的是檀氏族老又如何?檀氏之中,尚且还没有谁是奚临开罪不起的。
但箭支却并未如他们预料一般破开车辇,在将要射入舆室前,羽箭蓦地滞在了空中,细雪飘落,其上符文闪烁,迟迟不见爆裂。
玄云的声音再次响起:“主君可容仆出手?”
换作从前,他便直接将人都吞了,在任澜沧龙宫丞相前,玄云也是凶名远扬的一方大妖。也是他如今年岁大了,修身养性,脾气越发好了起来,便也能容这些人族说上两句。
不过白白忍了,似乎有些对不起从前被他吞了的妖,何况这些人族还拦了神上的路,于是玄云问上了这么一句。
如今身在这北荒人族境内,考虑到溯宁隐匿身份,他还记得入乡随俗地唤上一声主君。
听了他请示的话,十余世族少年才察觉车辇中还有另一人,薄纱掩映下,少女的侧脸多了几分朦胧,让人看得不甚分明。
这又是谁?
“随你。”少女启唇,声音落在风雪中,倏忽便渺茫散去。
于是下一瞬,周围灵气漾起无形涟漪,羽箭倒飞而回,目标正是奚临。
一行世族少年眼见这一幕,不由脸色微变,这老仆竟然当真敢在邺都城外向出身奚氏的奚临出手!
他真不要命了?!
箭锋已经近前,随行的奚氏护卫及时反应过来,飞身挡在奚临面前,体内灵力运转,在前方撑开了一重屏障。
箭支中刹那爆发出的力量,竟将体内十七宿穴窍已开的奚氏护卫逼得后退了数步,束起的袍袖撕裂,碎布飘落,他两手虎口已是鲜血淋漓。
方才说话声有气无力的老仆,竟是实力还在他之上的修士!
奚临所乘龙驹似乎为符箭爆裂的余波所惊,扬起前蹄向后退去,他一时不妨,险些摔下马去,勉强稳住身形,面色铁青一片。
在邺都城外,竟真有人敢对他出手!
数名护卫御马护持在奚临身前,方才接下符箭的护卫看向车辇中,厉喝道:“车中何人,胆敢向奚氏郎君出手,你主仆此时上前赔罪,尚可得郎君宽宥!”
他话中刻意提及奚氏,试图以此威慑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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