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百仞无枝,只在最顶端可见九条弯曲树枝,此时却从中断绝,伏倒在地,枝上已不见有叶片长出,生机凋零。
这是,建木——
盘错的树根连接着近百里丘陵之地,在虚空中游荡,纠缠溯宁的神念锁链正是自丘陵中延伸而出。
溯宁心下闪过数念,不退反进,落在了这片遗落的土地上。逝川浮在肩头,赤红锁链如灵蛇盘旋在她身周,缓缓收紧,溯宁眸中灿金流转,无边风浪扩散,锁链在她的神力下破碎。
建木前半跪着一尊神族残躯,头颅垂下,双目紧阖,手中握着柄断刃。
在他身周横有无数神魔尸骨,残留的杀伐之意如有实质,似要将任何有生息的活物都湮灭。
随着溯宁神力横扫而过,这具神族残躯与丘陵上的尸骨都化作齑粉,他们早已在数千年前的大战中陨落,留下的只是还未风化的躯壳。
所以真正的危险,来自于——
自建木树根下再次伸展出数条神念锁链,令这片失落之地都为之晃动起来,如同渴望饮血的蛇,从不同方向撕咬向溯宁。
他战死于建木前,于是借建木断绝前的最后一缕生机凝聚起将溢散的神魂,也是因此随昆吾墟没入虚空。
遗留在建木中的神族残魂喟叹道:“虽只是半神,但也聊胜于无。”
能随神族昊天氏帝君迎战魔君宿殷,他的实力便在神族中也少有能及者,看不上体内流着人族血脉的溯宁似也不奇怪。
不过他实在等了太久,便也没有再多做挑剔的余地,只要夺了这副躯壳,便可自这无尽虚空中脱身!
溯宁旋身,足尖落在锁链上,心中道,怪不得那方灵鉴的话如此之多,原来是憋了几千年无处说。
就方才那具神族残躯来看,他在陨落前已有上神之境。
昆吾墟一战,虽令魔君宿殷陨落,神族也为此付出了并不下于魔族的代价。
逝川脱手,她的身形自交错的锁链中穿过,即便面对上神残魂,神情也不见见什么慌乱之色。
谁强谁弱,总要动过手才知。
杀意撕裂翻飞袍袖,鲛人族所制法衣当然抵挡不了这样的杀意。汹涌恶念侵袭于她意识中,逝川飞旋不停,溯宁感知所见数度变化,好在此处是虚空之中,令她暂时不必顾及深渊窥视。
瞬间爆发的力量将近身的神念锁链尽数湮灭,破碎的神念碎片如血雨飘落,她避无可避,身周留下细小伤口。
神族残魂不免为溯宁所展露的力量而意外,之前虽得借玄元灵鉴窥探外界之事,却未曾得见她真正出手。
也是在此时,溯宁来势未止,径直向建木而去。
数条神念锁链汇聚成血色莲花,与她在建木前相撞,庞大力量下,建木树根下的土地自外崩解,散落在虚空中。
一缕缕微弱得近乎于无的赤色自她身周细小伤口没入,数息间,溯宁脚下骤然也开出血色莲花。
神族后稷氏道则展露,不属于她的意识试图强行侵入识海,以本源之力吞噬她的神魂。
重重幻象中,溯宁双目灿金流转,将侵入体内的气息抹去,下方血色莲花倏而爆裂,化作无尽赤雾飘散在周围,其中恶念涌动。
道则中,一朵又一朵莲花在溯宁身周盛开,藤蔓自地下延伸,将她包围。
原该无形无相的道则为溯宁感知所捕获,在她体悟之时,藤蔓枝条逐渐收拢,仿若囚笼。
就在溯宁将要被枝条形成的囚笼彻底掩蔽身形之际,她抬眸,神念所化的莲花与藤蔓似乎在这一瞬被抽去了所有生机,就此枯萎湮灭。
这是后稷氏的术法。
神族残魂大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溯宁借以推衍术法的媒介。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似乎彻底被激怒,弥漫在建木周围的血雾翻涌着化作狰狞血口,大张开来,要将溯宁吞没。
他与当日战死于此的后稷氏上神已不可同论。数千年间,不断吸收大战残留的杀伐与凶煞之气,遗留于建木的残魂早已面目全非,甚至没有多少理智可言。
血雾飘散在虚空中,与建木树根相连的土地断续剥离,溯宁赤手穿透树心,随着一声满是不甘的嘶吼,周围化作实质的神念尽数散作血雾,再也无法成形。
只是在这一刻,幻象肆虐,溯宁的意识再度陷入混沌。
‘帝君施恩,允人族轩辕氏等部往九天求道,人族却生妄念,行窃盗之事,今将人族轩辕氏等十二部尽贬于虞渊,永不得回!’
逝川在上空飞旋,速度越来越快,似乎随时都会崩溃。
‘帝君召尔等出虞渊随鸿苍帝子平乱,若能舍生忘死,立下些功劳,或能赎昔年罪过,令族人得重返八荒。’
‘你体内既有人族血脉,便让这些人族罪民跟随于你吧。’
‘神上,我等先祖的罪,可赎尽了……’
‘我等族人,可否重返八荒故土……’
灿金血液自溯宁指间滴落,幻象再度与记忆交织,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章尾的战场上,天极崩塌,陨石坠落,有如末日之景。
气力耗尽时,有人以血肉之躯为她撑起一重屏障,希冀问道:‘神上,我等立下的功劳,足以赎罪了么?’
回忆破碎,虚空中建木相连的土地崩解殆尽,周围再无立锥之地,溯宁的身形向下方坠去。方才穿过建木树心,抹杀上神残魂的手中亮起一团温润光华,像是要将虚空都照亮。
这是一枚灵种,建木的灵种。
生机已断绝的建木中,原来还有灵种尚存。
溯宁双目终于得以恢复了清明,柔和力量自灵种中涌入她体内,流经血脉,滋养着损伤的本源。
只是栾木的树心本源,尚且还不足以令溯宁体内本源的伤势弥合如初,不过这件事,她未曾让旁人知晓。
到此时,似乎足以确定她感知中所见战场并非因深渊而生的幻象,而是她从前记忆。
但那些人是谁?赎的又是什么罪?
第六十六章 她从前好像也识得只秃尾狐……
在溯宁坠落之时,虚空中现出玄龟庞大身形。
虚空乱流中,玄云不得不化出原形抵抗,但就算玄龟以防御见长,他境界不足,也免不了为乱流侵袭,进而重伤。
连仙君在虚空中都有陨落之虞,何况他这等尚未晋位仙君的妖族。
“神上……”
玄云没想到会在此时遇上溯宁,在溯宁目光投来时,他看到了她手中那枚灵种,浑浊双目中忽然焕发出难以言说的神采。
他感知到了其中所蕴含的生机,若是能吞下这枚灵种,或许自己就能……
为这样的念头迷惑,已经重伤的玄龟似乎忘了溯宁有如何力量,不顾身上伤势,张开巨口吸气,那枚灵种便自溯宁手中浮起。
试图从重叠幻象中捕捉从前记忆的溯宁迟了两息察觉此事,她皱起眉,要将灵种取回,玄龟却不管不顾地振身向前,趁势将灵种吞入口中。
“你吸收不了灵种。”溯宁抬头看向玄云,神情不见什么怒意,平静道。
建木是自上古而生的神木,灵种中蕴含何等力量不言而喻,以玄云境界,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力量。
玄云未必不清楚这一点,却还是想一试。
他资质本就有限,而今寿命将尽,便是得溯宁传法,也无望更进一步。若是能将这灵种炼化,或许他就能……
玄云这样想着,但就在灵种入体的数息后,他便难以再压制其力量,血液似乎在这一瞬沸腾起来。
青绿灵光自体内爆发,无形中,像是有枝桠在骨血中生长,他口中发出凄厉吼声,运转灵力强行与之抗衡。
无形枝桠穿透玄龟龟甲,鲜血涌流,他体内妖丹灵光明灭,逐渐现出裂痕。裂痕蔓延,最终随着一声脆响,妖丹在他体内彻底破碎。
灵种破体而出,似乎也带走了玄云最后的生机。
巨大的玄龟浮在虚空中,看向溯宁时,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浊泪。
他喃喃开口:“神上,我也想一观……那无上境界的风景啊……”
可是机缘来时,已经实在太迟。若是他也能如那人族少女一般,少时便得道法传承,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惜时如逝水,永不再回。
他在溯宁面前沉重地阖上了眼。
虚空寂静无声,只听逝川飞旋,溯宁站在玄龟面前,有些说不清自己如今是何心情。
不知为何,她忽然记起,昔年得以拜入瀛州门下的情景。
瀛州是神族传道之地,藏有诸多道法典籍,也只有门下弟子方可任意取阅。所以登上青云阶时,溯宁心中自是不胜欢喜。
不过依照龙族所言,瀛州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沉没了。
瀛州还未沉没时,不时会有仙妖神魔于山崖讲道,即便玄云这样无甚出身的妖族,也可于瀛州外得闻。
或许如此所获也是有限,但如今,六界连这样的讲道之地也不再有。
她隔空抬手,朦胧灵光亮起,玄龟庞大的躯壳在虚空逐渐飞散为无数灵光,神魂如同萤火飞掠,穿过虚空投入轮回。
建木灵种再度落入她手中,溯宁垂目端详,数息后,才将灵种拂袖收起。
她此行前来昆吾墟别有所求,是以,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她需要找到宿殷埋骨之地。
得魔族帝玺,她方能和南明行渊交易。
深渊魔族原形庞大,传闻魔君宿殷双翼展开之时,能将日月遮蔽,令天地都晦暗无光。
不过曾令六界都为之震颤的魔族君王,到如今也只剩一具空荡骨骸。
溯宁到时,南明行渊已以真身降临,将肆虐的杀念残影抹去。
森然白骨前,他收起翅翼,溯宁站在上方,只见黑雾涌动,一方隐隐散发凶煞之气的玺印正自空中坠落。
这便是魔族帝玺——
她身形闪动,抬手已将玺印握在手中,与此同时,有人自她背后伸手,握住帝玺另一端。
南明行渊化作人形,自溯宁后方伸手抢夺,不过这样的姿态,看上去像是将溯宁拢在怀中。
不过无论是他还是溯宁,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如此显得过分亲密,只握着帝玺相持不下。
没有自南明行渊手中得到能隔绝深渊窥视的秘藏,溯宁当然不会让帝玺就这么落在他手中。
神魔力量交错,爆发的灵光映明了漆黑无光的虚空,就算动手时试探意味居多,有所保留,飘荡在身周的昆吾墟残骸还是受到波及,破碎得更为严重。
虚空中,溯宁旋身压制住南明行渊,他的人形与曾附身的朝行月生得颇有些差别,便是噙着笑,也让人觉不出什么温良意味。
以人族的眼光来看,他生得很是出众,虽是血海煞气中出生的魔族,却让人有朗朗如日月入怀之感。
不过此时,溯宁上下打量了南明行渊一番,开口道:“你还是原形更顺眼几分。”
她说的当然是南明行渊尚还是低等魔物时的形貌。
随着实力增加,他的原形也不断蜕变,不复初时,如今血海之中,早已没有魔族知道南明行渊从前原形如何羸弱。
若非之前为瞒过神族耳目,分出一缕残魂行事,也不会令这样的原形暴露在溯宁面前。
“我倒是比较喜欢自己如今相貌。”南明行渊不紧不慢地回道,嘴边仍旧噙着笑。
看着屈腿压住自己的溯宁,他回忆起之前残魂经历,不由恶向胆边生,学着溯宁对自己一般,屈指勾了勾她下巴。
同样的动作,换了人形时做,好像就多了几分其他意味。
大约是不曾与旁人有过这样亲昵姿态,溯宁眼中难得现出些茫然,不过便是如此,她握着帝玺的手也没有放松的意思。
南明行渊倒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举动有所不妥,对上溯宁目光,他难得觉出几分不自在。
于是他的手顺势落在她耳畔,指尖灵光亮起,化作玉玦,其中流动着一点赤色。
“此物名为石中火,能遮掩天机,避过神魔推衍,也能为你暂且隔绝深渊窥视。”
南明行渊挑了挑眉:“如何?”
溯宁神念扫过,确定如他所言,才终于将手中帝玺放下。
魔族帝玺,对她这个半神本就没有多少作用。
接过帝玺,南明行渊抬头,视线莫名在溯宁脸上停留了一瞬。不等溯宁察觉,他已经收回目光,身形化作黑雾消散。
溯宁没有在意他的去留,既然交易已经两清,他去何处也就与她无关。唯一可惜的便是没趁他原形时多摸上几把,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她远眺虚空,此行前来昆吾墟,除石中火外,又意外得建木灵种,也算不虚此行。
如今,她也是时候该回九天看一看了。
数日后,九天以西。
泉水流经山石,泠泠作响,一角撕裂衣袂浸在水中。
天边,青年乘鹤自云中来,宽袍大袖,有卓然之姿。
白鹤展翅落在山间,明镜起身落地,取了两枚灵果喂它,又让它饮些甘泉,在此暂做休憩。
随着白鹤饮水,他的目光落向山泉,不由一凝。
女子半身浸没山泉,她阖着眸,似乎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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