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铸就的棺椁顺着水势向下,周围不见有任何活物气息,许久,才有以灵力显化成形的飞鸟自上方惊掠,发出一声呕哑嘶鸣。
棺椁表面冰层生出裂痕,自上而下蔓延开,在脆响声中,无数碎冰飞溅,露出藏于其中的青年。
他双目紧阖,过高的眉骨为整张脸添了几分难言阴鸷,随着他缓缓睁眼,右眼亮起灿金灼灼,左眼的瞳孔却淡得近乎无色。
他瞎了一只眼。
青年半坐起身,抬起右手,上空盘旋的飞鸟便落在他手上。
着素白道袍的仙君现身于湍急河水边,像是要与冰雪融为一体,向他半跪下身,双手恭谨地呈奉上一卷玉简。
青年将目光投向他,神识扫过玉简,片刻后,意味不明地开口,神情似笑非笑道:“上神——”
她不仅没有死在苍离天大劫中,如今竟还成了上神。
连鸿苍都已经身死魂消,她却还活着,这世上之事,当真无常。
既是如此,看在从前交情,他理当备上一份厚礼,贺她死里逃生才是。
想到这里,青年脸上不由扬起了冷笑。他手中用力,灵光凝聚的飞鸟刹那化作无数光点,在风中飘散。
手捧玉简的仙君垂首,凛冽寒气袭来,他却不敢有任何动作,很快连双手都覆上薄薄冰霜。
青年没有多看他一眼,自棺椁中起身,向前踏出一步,原本流动的河水骤然结为坚冰。青年自冰层上踏过,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
已衰落的苍穹殿深处,重重禁制相加,一座高有数丈的青铜神树立于殿中,枝条从笔直树干柔和垂下,其上又分出短枝,枝头燃起盏盏烛火,带来幽微光亮。
无数缕流光环绕在神树周围,飞旋不停。
凌霄仙着杏黄裙裳,此时正站在树前,抬头望去,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在薄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白发白须的昊天氏族老现身在她身侧,举目而望,轻声叹道:“已经三千多年了……”
到如今,苍穹殿门庭冷落,还企盼殿下能重归九天的仙神又还剩多少。
凌霄仙注视着缭绕在神树周围的流光,语气不曾有所动摇:“无论如何艰难,殿下最终定能重临九天。”
他们等了这么多年,如今,殿下复生的希望已经近在眼前。
昊天氏族老颔首,默然数息,才开口再问道:“那位明光君,当真不能再为苍穹殿所用?”
殿下当年,待她可谓甚厚。在她之前,从未有半神能当上昊天氏一殿掌御令。
凌霄仙没有看他,只回了一句话:“当年,是苍穹殿先为全大局,将她舍弃。”
话中难以听出太多情绪。
神族联手诛杀溯宁背后,牵涉的其实是血脉之争。
鸿苍有意摒去血脉之别,缓和九天各族的关系,但无数自恃血脉尊贵的神族却不能接受如溯宁这等出身的仙神执掌权柄,凌驾于自身之上。
借此,正是要向身为昊天氏帝子的鸿苍表明立场。
权衡之下,鸿苍终究还是放弃了原有的想法,将真相掩去。
他毕竟还是神族的帝子。
其中内情,昊天氏族老比长居雷泽的凌霄仙更为清楚,但他还是道:“昊天氏中,也只有殿下执掌权柄时,如她出身的仙神才能得到重用。相比昊天氏其他神族当权,殿下复生,于她而言,无疑是更为有利的情形。”
所以他并不反对为溯宁册封上神尊号,至少如今来看,她和他们的立场并不相悖。
凌霄仙的目光终于投向了他,昊天氏族老所言固然不错,不过——
“无论你如何打算,都与我无关。”
她左右不了昊天氏族老怎么做,只能决定自己如何行事。
说罢,没有在意昊天氏族老为她的话露出了何种神情,转身离开。
她只想救鸿苍,并不关心其他。
无论如何艰难,她一定会救他。
昊天氏中发生的事,自是难以为外族窥探,非九天仙神轻易所能知。
栖梧州中,自重华宫而来的羽箭惊动了凤族上下,令无数身在栖梧州的羽族都感到惶惑不安。
“发生了什么?!”
那道金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神族的气息……”
“神族为何要对我栖梧州出手?!”
难道是栖梧州羽族做错了什么,令神族降罪?
听闻箭鸣后,诸多凤族族老先后赶来凤凰花海,得知这支箭并非是因凤族而出,而是为溯宁,不由暂时松了口气。
如今妖族式微,凤族实在没有底气与神族为敌。
因凤族族女天婴入重华宫修行,是以她也能辨出,用出这一箭的,正是重华宫如今的大长老。
自瀛州沉没后,数千年间,诸多修行有所成的神族各立山门传道,青商所立重华宫便是其一。有他这位声威赫赫的上神坐镇,重华宫也算得如今九天最负盛名的求道之地,往往只有各族中天资最为出众者,方能入其中修行。
是以能为重华宫弟子,在九天足可自傲。
近千年来,青商多数岁月都在闭关修行,已少有干涉重华宫诸事,大小事务便都由重华宫数位任长老的神君加以决断。
诸如重华宫等山门,每过数年便行大比,今年的神族大比,正是在重华宫中举行。
天婴在数年前拜入了并未在意她出身妖族的重华宫长老门下修行,不过她虽与昌黎妙音交好,却并非同一位师尊。
昌黎妙音的师尊,是如今代掌重华宫的大长老。
这位大长老性情堪称暴烈,又极为护短,得知是溯宁斩去昌黎妙音的法相,会有此举也不奇怪。
他并非上神,修为并不及溯宁,但重华宫背后,却有那位青商上神。
数道目光落在溯宁身上,她当真要往重华宫一行?诸多凤族族老也觉此举过于冒险。
南明行渊在溯宁手中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态,引得鸣微多看了他一眼。这只低阶魔物竟对方才携雷霆之势落下的一箭全无反应,如何不值得奇怪。
不过此时却不是过问此事的时候,鸣微神情端肃,看向溯宁道:“阿宁,距重华宫大比还有不短时日,你打算何时动身?”
重华宫位于东方苍离天,与玄罗天颇有距离,但就算再晚个十余日出发,也并不会迟。
心知难以劝阻溯宁,鸣微自是想随她一同前往。只是如今天婴才炼化阳蕨竹实,他还需数日光景为她引涅槃火。
届时有天婴引路,在重华宫中行事也会方便许多。
因鸣微态度,诸多前来的凤族族老神色各异。与上神交好对凤族原是好事,但若因此交恶其他神族势力,又是否必要?
溯宁在九天是有几位旧识,但她结仇的本事显然也是不小,只说自澜沧海到如今,所广为人知的已有不少。
不过当着溯宁的面,诸多凤族族老都很有分寸地缄口不言,未曾对鸣微所言提出什么异议。
他是凭实力登上凤君之位,当然也就不会轻易为这些族老左右。就算是身为巫祭的灵霜,也并不能动摇他在栖梧州的权柄。
得鸣微下令,凤族族老各自散去,安抚栖梧州中为箭鸣所惊的羽族。
“苍穹殿已不复当初,凤君当真决意要站在这位明光君一方?”
只如今看来,与她敌对的不止重华宫,或许还有昌黎氏,甚至勾陈氏等神族。
“我倒是觉得,栖梧州与明光君交好,胜过讨好其他神族。”
不说君上似与她有旧,她待妖族的态度便已经远胜过其他神族。
“前日她与方仪氏上神于瑶谷外雪峰论道,天下各族尽可前往,可惜我赶去时已经迟了,未能得闻。”
“便如当初瀛州还在时……”有年岁较长,曾往瀛州听大能传道的凤族族老叹道。
“若非我妖族众多上古大妖陨落,道统断绝,凤族又如何会是如今情形——”
……
就在凤族安抚栖梧州羽族时,重阳宫大长老以箭相请溯宁的事已经飞快在九天传开。
第一百章 神族行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距离大比还有数日,便有众多九天仙神在闻知消息后,自不同方向赶赴苍离天,往重华宫而去。
寻常时日,非门下弟子轻易不得入重华宫,也只有在大比时,无论是否得重华宫相邀,都可入其中观战。
对九天许多仙神而言,这等盛事自是不能错过,参加大比的山门弟子多修为不俗,观其比试,他们或也能有所体悟突破。
苍离天边界,三五相识仙君在此相会,结伴往重华宫方向去,沿路闲谈起近来见闻。
“听闻前日,重华宫大长老一箭射落栖梧州——”
“竟有此事?”女子讶然道,“栖梧州凤族何时开罪了重华宫?”
“这一箭不是为凤族,是为那位曾效命于苍穹殿鸿苍帝子麾下的明光君,她当时正身在栖梧州。”获知内情的仙君笑道,“重华宫大长老出箭,是要请她前往大比观战。”
听了这话,与他同行的仙君面面相觑,这……
“重华宫与明光君竟是有旧怨不成?”
否则何以有此举。
“诸位难道是忘了,重华宫可是与昌黎氏交情深厚。”
昌黎氏族中两名被寄予厚望的小辈都废在溯宁手中,他们又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这么说,重华宫相邀,其意不善,也不知那位明光君可会前往?”
“经数日,此事已经传开。倘若她不去,未免堕了上神的声名,为九天仙神暗笑。”
或许这正是重华宫大长老何以要如此大动干戈相请溯宁的理由。
“若她当真去了,只怕场面会更难看。”青年摇着头道,“重华宫既然请她前去,定是有所准备,非要她俯首认错不可。重华宫青商上神以剑法闻名六界,他在瀛州传道时,明光君才不过刚拜入瀛州,又如何能是对手。”
“她来与不来,待我等到了重华宫便知。不过,我近日倒是听说了些自神族传开的流言……”
……
话音渐远,数道身影没入云中,自天际飞掠。
琼华天,方仪氏中,方仪辙穿过回环廊阁,脚步匆匆。他正急着赶回玄度洞府,将自栖梧州传来的消息告知于他。
“重华宫……”听方仪辙说完,玄度面上惯有的温和笑意淡去,眉心现出刻痕。
作为昔年瀛州掌尊的弟子,他对同样出自瀛州门下的青商并不陌生,论起来,他还应当称青商一声师叔才是。
就算重华宫之主是青商师叔,只怕她也不会避退,玄度思及此,不期然间又想起溯宁拜入瀛州的那场入门礼,神情更显凝重。
便是记忆有失,溯宁也不曾改了性情,所以玄度知道,她一定会去。
他对溯宁心怀有愧,但无论是在瀛州时,还是后来,青商待他都颇为尽心。如今溯宁与重华宫因昌黎氏生了嫌隙,或起争斗,并非玄度所乐见的局面。
青商师叔最重血脉之别,出手时也绝不会因阿宁瀛州弟子的身份有所留情。玄度放下手中玉简,如今看来,他需得往重华宫走一趟,看能否转圜事态。
方仪辙候在一旁,目光觑着玄度,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察觉他的欲言又止,玄度自沉思中回过神,视线落在少年身上:“可是还有什么事?”
难道是又在外闯了什么祸,需要他出面求情?
不过这回方仪辙的确没干什么上房揭瓦的事,他打量着玄度脸色,试探着开口问道:“叔祖,你知不知道,明光君是如何能从三千多年前那场大劫中幸存的?”
玄度闻言,动作一顿,像是觉出什么,神情难得显出冷厉意味:“你何以有此问?”
溯宁记忆有失,有关于大劫中种种,她自己都记得不甚清楚,玄度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其中究竟。
“章尾战场上,连身为上神的鸿苍帝子都战死了,她怎么还能活下来?”方仪辙小心措辞道,“如今九天有传言,说明光君当年是因为怯战,没有前去章尾战场,所以才活了下来……”
“一派胡言!”玄度拍案而起,震怒之下,属于上神的威压瞬息在水榭中扩散开来,周围池水似有所感知,水面震开重重涟漪。
以阿宁性情,如何会有畏战之举!
方仪辙一时不妨,为他威压所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滚了出去,当头栽进了水里。
听到落水声,玄度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将气息收敛,上前查看方仪辙情形。
一只湿漉漉的手搭在临水的竹廊上,方仪辙从水里探出头,苦着脸道:“这也不是我说的……”
他怎么也是神族,并未为上神威压震伤,除了猝不及防下喝了两口池水外,没什么妨碍。
不过以数日接触来看,明光君的确也不像是会怯战的存在,想想和溯宁交手的经历,方仪辙神情一言难尽。
“你可知流言自何而起?”玄度冷声问起事情来由。
究竟是巧合,还是……
见玄度如此,方仪辙的态度也郑重许多,但他也确实不知流言究竟是从何处传来。不过好像短短几日间,方仪氏中便已有不少族裔在议论此事。
“若无推波助澜者,流言何以会传得如此之快。”玄度徐徐开口。
方仪辙爬上水榭,正拧着袖子上的水,闻言一怔:“叔祖的意思是,是有谁故意要毁明光君声名?”
玄度颔首,神情越发显出沉凝。
如此毁谤,其心可诛。
“传我令下,方仪氏族中不可再妄议此事。”
随着玄度掌心现出令符,方仪辙神色一整,起身向他行礼,口中道:“是!”
不过玄度能令方仪氏缄口,却不能令九天仙神都对此避而不谈。便是他,一时之间也难以想出万全之策解决眼前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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