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猎猎,将诸天殿的敕令传遍虞渊人族聚居之地。
五日后,褚岩城外,在夕阳西沉前,燧人翎终于拖着那头比她身量大上不少的凶兽及时赶了回来。
右腿血流不止,已经浸湿了包扎伤口的布料,她却好像没有感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瘸一拐地进了城。
她今日猎的这头凶兽力量特殊,伤口虽不深,但以她如今掌握的术法,却难以令伤势立时复原。
眼见白昼将尽,燧人翎便只能草草包扎了伤口,先赶回城中再作打算。
有这头凶兽,她接下来数日修行所需的灵玉便有着落了。
如今还是先去将伤势治好,不能叫阿兄看见,否则他又该担心了……
就在燧人翎心下默默盘算之际,却见城中修士聚集,议论声此起彼伏,无论身份如何,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欢喜之色。
眼见此景,燧人翎眼中不由现出些微茫然之色。
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她觉得莫名时,正与三五少年人兴高采烈说着什么的少女注意到她,连忙奔了来,面色因激动微微发红:“阿翎,主城传来消息,神族有敕令传下,迁我等重归八荒!”
重归八荒——
燧人翎怔愣站在原地,讷讷道:“……什么?”
少女捧住她的脸,认真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阿翎,我们可以离开虞渊了。”少女笑着,注意到燧人翎腿上伤势,话音隐有几分哽咽。
八荒之地没有虞渊这样多横行的凶兽,灵气中也不曾夹杂凶煞之意,不必再担心有煞气爆体之虞。
“真的么?”燧人翎似还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少女再回道,“族中传令,命我们尽快赶回主城,准备迁离虞渊!”
燧人翎少有表情的脸上蓦地显露出鲜活喜色,她顾不得再说什么,将凶兽交给少女,回身跑去。
“阿翎,你的伤——”少女看着她腿上还是流血的伤口,忍不住提醒道。
“没关系,只是小伤!”燧人翎扬声回道,已经将这点痛楚完全抛之脑后。
“阿兄!”
还未回到家中,便在穿过坊市时遇上来寻她的燧人衍,他显然也已经得知从主城传来的消息。
燧人翎扑进了他怀中:“阿兄,太好了……”
说着,已是泪盈于睫。
燧人衍心中百般感受交杂,最多的却是庆幸,原来不过数日,他们所处的困境便迎来了转机。他在不期然间又想起了褚岩城外,南明行渊曾对他说的话。
难道他早已知道此事?
燧人衍难以求得答案,不过这似乎也不重要了。
夜色下,褚岩城中燃起篝火,无数人族举杯共饮,待天明后,他们便要赶赴主城。
不止褚岩城,随着使者将消息传到,十二部族大小城池中,无数人族在城中属官主持下,陆续动身。
曜日将沉,在接近主城时,已经能看到天幕上形成的旋涡,神农部人族抬头望去,眼底难掩激动向往之色,有序前来的车队中顿时有哗然声响起。
在各自部族的安排下,诸多仙君护持着老弱登上云舟,乘风而起,没入了旋涡之中。
就算虞渊凶险,人族的生命力却堪称顽强,轩辕部等十二部族经数千年繁衍,族人已有近百万之数,要将其从虞渊内尽迁回八荒,显然不是三五日间便能解决的事。
神族赦令传开后,经紧密筹谋,又花了近两月时间,虞渊十二部才陆续将族人迁出。
身为轩辕部族长,轩辕长秋与其余十数仙君留到了最后。为长远计,部族这些年间积累下的资源,包括先人留下的石碑,当然都要带回八荒。
乘云而起,回望已经空置的城池,他心下不免生出许多感慨。
没入旋涡的刹那,轩辕长秋眼前景象骤然变幻,就在这一刻,虚空撕裂的界隙中,女子缓步近前,衣裙迤逦。
轩辕长秋见她,正想说什么,女子却以指尖掩唇,示意他缄声。
在神魔也不能窥探的罅隙中,她的声音响起,缥缈空灵,眼底映出灿金纹印。
她说:“我要虞渊十二部,帮我做一件事。”
九天,西极之巅,烛龙阖目,盘绕在山体上,呼吸成云。
虞渊人族得以自由,他却仍为昊天氏道则所缚,困守在此。八荒之地的另一面,也还镇压着无数上古大妖。
在人族自虞渊尽数迁往东荒的十万大山后,溯宁方与南明行渊离开。
夜幕低垂,先行一步的南明行渊落在云海之上,回首望去,只见溯宁踏过云霄,裙袂飘然,渺茫如同烟霭。
朦胧月色为她披上一重薄纱,南明行渊认真地看着她,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你在看什么?”
溯宁落在他面前,相对而立,在他专注目光下,心下未免觉出些微说不清的怪异。
南明行渊神情与寻常无异,闻言含笑回道:“在看星星。”
溯宁转头,却只见夜色中月明星稀,于是狐疑地看着他:“何处?”
“怎么没有?”南明行渊理直气壮地回道,抬手为她指明方向,溯宁顺势望去,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魔君可是年岁见长,眼神也不好使了?”
“本君年纪,正好与明光君相当,如何就是我的眼神不好使?”南明行渊负手,与溯宁同去,口中不肯落于下风。
很多年前,他孤身登临北地雪峰,举目望去,只见星河璀璨。很多年后,他在她眼中,又见粲然星辉。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应当是……鸿苍的残……
九天,勾陈氏中。
云海翻腾,水榭之上,琢玉凭栏而立,眺望着远处烟霭,周身都显出冷然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自后方行来,身形从无到有,没有发出丝毫异样响动。他着锦绣袍服,顾自行至琢玉身旁,眉目透出难言阴鸷,左眼的瞳孔淡得近乎无色。
“距诸天殿令下两月有余,听闻虞渊人族,如今已得尽迁东荒。”青年面上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开口打破了水榭沉寂。
既是如此,持诸天殿敕令前往虞渊的溯宁,便也该重归九天。
琢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未曾加以理会。
“琢玉上神在她手上失了如此大的颜面,难道不想找回来么?”青年不疾不徐又道。
明光妙曦的生辰宴上,先有藏七山十二泽的珍珑局奉上为礼,出手欲夺的琢玉后又在众目睽睽下败于溯宁之手,不仅她自己颜面折损,勾陈氏也因此事为九天仙神所暗笑。
近千年来,勾陈氏声势渐盛,又何曾吃过这样的亏,总该设法讨回来才是。
与他合作,于勾陈氏无疑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但琢玉的态度却并不如青年所愿,她冷声开口:“昊天旻,你想做什么,自去做便是,别想将勾陈氏当做手中刀。”
“就凭你,尚且还没有资格驱策我勾陈氏。”
她的语气堪称刻薄,昊天旻虽还笑着,眼中却幽深许多,神情越显阴鸷:“那勾陈氏效忠于谁,鸿苍么?”
“可惜,他已经死了。”他一字一句道,话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恶意。
昔年勾陈氏有意以琢玉为帝子妃,她少时长居苍穹殿,与鸿苍关系亲近。不过未等勾陈氏谋划成真,鸿苍便已陨落在章尾。
作为昊天氏族裔,昊天旻也清楚此事,是以才会故意提起鸿苍。
听了这话,一直没有正眼看他的琢玉终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漠然道:“就算鸿苍兄长已经不在,你也没有资格坐上他的位置。”
她的话像是携冰冷刀锋,轻易便将昊天旻心中隐秘挑破,让他几乎维持不住之前那副淡然神情。
昊天氏帝君只有鸿苍这一个儿子,他战死后,其余昊天氏族裔难免会生出些别的想法。帝君之位不容觊觎,但苍穹殿曾掌握的权柄,他们未尝不能取而代之,昊天旻便也是作此想。
得昊天氏中上神扶持,数千年间他培植势力,在诸天殿俨然已经有了不小的话语权。
但琢玉又何须畏惧他。
她已是上神,无论昊天旻掌如何权势,只要他一日没有晋位上神,便没有资格在琢玉面前自恃身份。
要入上神境,资质与机缘缺一不可。
琢玉清楚昊天旻为何要处心积虑地对付溯宁——他那只左眼,便是因溯宁而瞎。
昊天旻原本以为,溯宁已经随鸿苍战死在苍离天那场大劫中,没想到三千多年后,她不仅活着回到了九天,还晋位上神。
溯宁既然活着,昊天旻又如何有不报仇的道理。当年有鸿苍在,他没能杀得了她,如今鸿苍已死,便没有谁还能阻止他。
为这件事,他做了诸多筹谋,原以为琢玉和勾陈氏,在此事上能与他达成一致,不想她待他的态度仍如旧时那般不假辞色。
“你难道不想为自己的兄长报仇?”昊天旻再次开口。
琢玉同母的兄长,正死在溯宁手中。
眼底闪过刺痛之色,她没有说话,拂袖将昊天旻挥退,来不及再说什么,他的身形便已消失在原地。
他尚未晋位上神,自不会是琢玉对手。
也是在昊天旻离开后,风吹动帷幔,着青衣的勾陈氏族老现身于水榭上,他佝偻着腰背,有气无力地向琢玉道:“神尊为何不肯答应他?”
“本尊如何行事,何须你们来过问?”琢玉冷声反问,对眼前年岁比自己更长的勾陈氏族老并不如何客气。
勾陈氏族老像是看不出她心绪不佳,自顾自又道:“难道神尊还惦念着与明光溯宁的师友之情?”
昔年琢玉在苍穹殿时,因鸿苍身为神族帝子,诸事繁杂,便派尚且还不是苍穹殿掌御令的溯宁来教习琢玉术法。
于琢玉而言,溯宁亦师亦友。
不过,这也是过去的事了。
上神的威压骤然落在勾陈氏族老身上,让他的身形几不可见地晃了晃,琢玉看着他,沉声开门:“如今的勾陈氏,已经轮不到你们来做主。”
如今执掌勾陈氏的,是她。
勾陈氏在溯宁之事上有何立场,轮不到他们来决定。这些陈腐又自以为是的族老,早已没有资格左右她。
“不要做多余的事。”琢玉抬步自他身旁走过,月白裙袂带起烟云,渺渺茫茫,她眼中无悲无喜,难以窥得更多情绪。
水榭上再度陷入沉寂,勾陈氏族老低下头,风自湖面而来,漾出深深浅浅的涟漪。
便如昊天旻所预料,在虞渊人族尽迁于东荒后,溯宁与南明行渊也自西极之巅而出。
离开西极之巅时正逢昼夜相交,天幕寸寸褪去暗色,抬目望去,只见金乌自东而升,脱出云海,将云海染成赤金。
溯宁驻足,南明行渊站在她身旁,并肩在云端上看过这场日出。
在浩荡天地前,神魔也不免显得微渺了。
如今南明行渊神智恢复,便也没有再跟在溯宁身边的理由。
他打算先回酆都道,借宫城中所藏,尽早令修为重回全盛之时。无论如何危险,他势必都会再入归墟。
心下浮起诸多思绪,南明行渊看向溯宁,正想说什么,却忽然收了声,向云中望去。
溯宁似也有所察觉,没有多言,身形闪动,转瞬出现在千里外,抬手握住了那缕飞掠的流光。
南明行渊自后方向她走近,目光落在她手中流光上,微微皱起了眉:“这是神族一缕残魂?”
神魂破碎到如此地步,却还生机不陨,足以证明其修为之强大。
溯宁看着掌心残魂,怔然良久,开口回道:“是……这应当是……鸿苍的残魂。”
语气听起来有些渺茫。
神族昊天氏帝子,鸿苍——
就算南明行渊是魔族,对鸿苍名姓也很清楚,神族帝子,竟然还有残魂未散?
他将神识探过,这缕残魂竟只是鸿苍神魂的万中之一。破碎到如此地步,换作寻常神族,或许早已归于寂灭,但鸿苍残魂却生机尚存,经三千余载不陨。
生机不绝,便可重聚神魂,南明行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溯宁也意识到这一点,这么多年过去,想来九天神族中,不会只有她对此事有所察觉。
倘若昊天氏和苍穹殿麾下知道鸿苍神魂并未彻底消散,而是破碎为无数残魂游荡在天地间,会怎么做?
溯宁心下隐约有了答案,如此一来,她便有必要再去一次苍穹殿。
已经衰落的苍穹殿中,或许藏有她上次匆匆离开时未能察觉的秘密。
经虞渊一行,对大劫下苍离天战场种种,溯宁已经记起大概。但她识海中封印记忆的禁制,至今还未解开。
神族史载,鸿苍与苍穹殿麾下战死于章尾,溯宁也率人族残兵前往章尾增援,但关于章尾战事的详尽情形,她却至今仍不清楚。
倘若连鸿苍都身死,那修为不及他的溯宁为何能活下来,又为何会在销声匿迹三千多年后,出现在北荒澜沧海的裂隙之下?
溯宁如今还没有头绪,或许在苍穹殿中,能有线索。
关于鸿苍残魂的事,溯宁没有再与南明行渊多说什么,他也没有提出同行。
苍穹殿是神族帝子曾经的宫阙,便是败落,也并非魔族能随意踏入的地方,何况南明行渊还有酆都道魔君的身份。
不过在分别前,他抬手,为溯宁身周撑起禁制,强买强卖道:“如此,便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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