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半月前钱老板托人给我来信,说有个从洛阳来的公子去他家进布时,听闻了三彩瓷的事,便出一百两黄金,托他联系我做一笔瓷器生意。”
许是看出女儿的疑惑,何父喘了口气,又继续补充。
“起初我也觉得蹊跷,便想婉言谢绝了。但钱老板从中保举,说虽没亲眼见过此人,但从与其手下交往中感到极为可靠。这才约着今夜戌时到揽月亭详谈,也算是给钱老板一个面子。”
虽然还是觉得有些蹊跷,但钱老板这段时日确实对自家格外照顾,关心和善意都是实实在在信得过的。
算了,说不定人家就是钱多而已,不过谈桩生意,她赴约就是了。
忙活着给父亲包好伤口,又简单吃了几口从路边摊子买的胡饼后,何秋月抬头看了看时间,刚过酉时。
揽月亭与何家都在西坊,相距不到三里,一个时辰足够走到了。
附近的邻居大多准备歇下,石子路上见不到几个人,只有身侧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几声蝈蝈的鸣叫。
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叫声竟有些凄厉尖锐,给这月夜又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何秋月不自觉打了一个寒战,忙扯了扯颈间的披风,把自己紧紧裹在里面。
深吸了口刺骨的凉气,又回头往身后望了望,何秋月在心里重复了两遍“妖魔鬼怪都是纸老虎”,才提步继续向前,只是由刚才的闲庭散步变为了小步快走。
说是揽月亭,其实就是位于西山半腰的一个小木亭,早先是为了给互市之人歇脚的。
后来因着潘将军一举大败叛军,于此处大摆酒宴,酒酣意满时吟了一句“欲上青天揽明月”,此地便被命名为了揽月亭,成了十里八乡的公认的风雅之地。
往日随意歇脚的寻常亭子,就因着将军随意说的一句诗,转眼成了才子佳人争相拜访的高雅之地。
何秋月低低叹了口气,“还真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啊!”
却不想耳边突然传来男子清朗的笑问,“哦?何老板商场上如此得意,何出此言?若让旁人听到,怕更是要为自己愤慨一番了!”
何秋月被冷不防吓了一跳,闻声望去,果然对上那双狭长含笑的凤目。
不是说来商讨瓷器生意的洛阳公子吗,怎么会是薛清安?
哦……他确实是从洛阳来的。
但若是他直接说一声不就得了,何必搞得那么神秘?
若不是他,何秋月仔细扫了一眼周围,那就只能是对方……迟到了。
薛清安意识到了她在等人,也回头看了木亭一眼,若有所思地出声询问。
“何老板也是在等人?”
“正是,莫非薛大人也是在此有约?”
“也不算有约,今日碰巧是昔日好友忌日,听闻此处素雅,便来此散散心。”
因好友忌日散心是真,但他来此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借着此处空旷,向裴大人飞鸽传书。
“昔人已去,还请大人节哀。”
失去至亲的痛苦,何秋月深有感触,前世母亲过世时她把自己关了近一个月。
因此对失去挚友的悲伤,她也是感同身受,神色更柔和了几分。
“眼下既然无事,大人不妨到亭内一坐,也欣赏一下耀州的月景?”
少女声音轻柔,如黑曜石般的瞳孔泛着盈盈水光,在这片刻的对视中,薛清安的心竟没来由地一跳。
其实本该快些回去的,毕竟还有一堆公文等着处理,但今夜的月色确实难得,况且……少女的善意毫不掩饰,让他实在无法拒绝。
“好!”
看着何秋月欣喜的神情,薛清安微微偏过视线,默默地跟在身后,时不时也说两句自己在洛阳赏月的感受。
薛清安知道,对于何秋月他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随着相处的增多,又多了点让人面红心跳的情愫。
马祥说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可能,一是终成眷属,相伴到老;二是知己红颜,咫尺天涯。
但望着少女单薄挺直的背影,薛清安却轻轻摇了摇头。
少女是北地自强热情的雄鹰,当自由展翅,未来天高地阔,有无限可能。
而自己……虽不愿承认,但为了薛家,为了苦苦支撑的母亲,他终究是要回去的,也终将有一天在尔虞我诈、利益勾连中沉沦,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他想要选第三条路,只是恪守礼节,在能力范围内让她越来越好,在未来的某一天,两人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
“如此良辰美景,若是把酒言欢,岂不更为惬意?”
薛清安猝然回神,便见何秋月随意地坐在木板上,一边晃着双腿,一边惬意地眯起眼望向天中的弯月。
别的倒还难说,酒他今日还真带了一小壶。
何秋月看见那精致的酒壶后,瞬间又惊又喜,在得知那是上好的桂花酿时,更是双目放光。
早就听闻洛阳倾梧坊的桂花酿一觉,今日有了机会必定要尝一尝。
于是她轻巧跃下木板,兴奋地想要去接酒壶,双目却不经意地被某处强光晃了一下,待再望去时已是漆黑一片。
薛清安端了半天酒壶,但见少女神情严肃盯着身后某处,正欲开口询问,却冷不防被扑倒在地,随之而来的,是利刃破空的嘶鸣,以及一声低低的闷哼。
不远处的马祥闻声赶来,正巧撞见欲逃的贼人,场面一时变得混乱,刀剑的碰撞声也越来越激烈。
但薛清安却什么都听不真切,连本该被地面撞得生疼的后背也全无感觉,因为就在刚才,他下意识环住少女的手背感到一阵温热,那是鲜血才有的温度。
于是他迅速抱起意识模糊的何秋月,目光定格在那近半没入少女后背的白羽箭,牙关紧咬,放在少女肩膀的手也止不住地发着抖。
现在就得去医馆,箭上绝不会有毒,她只是失血才会马上昏迷……
顾不得麻木的脊背,薛清安轻轻把昏迷的少女背在身上,来不及关注不远处缠斗的两人,径直向着医馆的方向疾步而去。
经过树林时,他被交错缠杂的枯枝划了几个口子,尤其是右脸颊似乎伤得不浅,风一吹就疼得厉害。
连爬了几个坡后,双腿似乎也有些疲软,但他还是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朝着不远处亮灯的方向狂奔。
终于,面容苍老的白发医官开了门,见到他满脸血污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
顾不上那些,薛清安快步将中箭的何秋月小心地放好,连忙招呼医官过来看诊。
“哎呀,这……这光是中箭已不好办,更何况箭上还淬了毒!”医官赶忙小心地查看伤口,在看见中箭边缘的皮肤逐渐转黑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薛清安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女,闻言握紧双拳,声音中多了几分坚定和恳求。
“您是耀州第一神医,只要能医好她,无论什么要求,薛某绝无二话!”
老医官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哼!老头子治病救人,从来都靠着良心。能医活的照样一文不取,医不了的黄金万两也是白搭!”
言罢他死死盯着那逐渐洇开的暗黑血迹,有些愁苦地挠了几下花白的头发。
“看情况还是剧毒,怕是凶多吉少啊……”
第15章 以血换血 今朝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
箭矢被拔出那刻,暗黑的血从发紫的伤口内汩汩涌出,空气中除了浓重的血腥气,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也随之弥漫开来。
“这味道……莫非是相思子……”老医官先是麻利地用绷带将伤口缠紧,随后又将箭头放在鼻尖嗅了嗅,面色也更加难看。
见此情景,薛清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也不敢惊扰了老者
,只得强自压下情绪,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询问。
“敢问老先生,这相思子可有解?”
却见老医官先是点了下头,又抬眼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眼,随即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老先生有话不妨直说,只要有一线希望,薛某定会竭力配合先生。”
少年声音诚挚,神情认真,也不知是眼神的那抹坚定,还是那早已泛红的眼眶让人难以拒绝。
犹豫了片刻,老者还是开了口,虽然之前从未有人能甘心做这个药引,但此刻,他隐约觉得眼前的少年也许会不一样。
“这相思子乃一味剧毒,光是被沾上它的剑刃擦破点皮便会昏厥多日,跟别提这位姑娘如此深的伤口了。”
老者突然话锋一转,抬眼望向薛清安,声音中有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不过念在就医即时,六个时辰内倒是有个解毒的方子,就是不知公子可愿做这个药引?”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却不知相思本就是一味剧毒,只有在极短的时间内同意以血换血,甘心冒着生命风险,才有长厢厮守的可能。
这片刻的沉默中,老者似是预感到了什么,略有失望地移开了视线。
是啊,以血换血,连至亲间都未能做到,他又指望眼前这个小子什么呢?
唇畔刚要勾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少年果决的声音适时响起。
“仅是如此便能医好吗?那还请先生速速动手,薛某定当配合!”
老医官浑浊的双目瞬间一亮,激动地搓着手掌,“以血换血可不是小事,弄不好可是会要性命的,公子可考虑清楚了?”
方才若不是何秋月,这箭定是射中他的,现在莫说要取血,就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但凡能医好对方,他都是义不容辞的。
几乎是同时,薛清安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她本就因我而伤,还请先生莫要耽搁,只管放手医治便是。”
老医官愣了一下,看着少年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欣赏,也不再劝。
于是他抬手从旁边的架子上取过一个破旧的布袋,在灯光下展开,里面整齐排放着各式刀具。
他从中抽出一把精巧锋利的挫骨刀,在手上掂了掂,最后一次出言提醒。
“丑话先说在前头,这女子伤得极深,就算刮骨疗毒,又有你换血,怕还是九死一生。老头子只能尽力一试,剩下的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看着少女原本苍白的面容上正隐隐发青,即使知道此举仍十分凶险,但薛清安还是愿意试一试。
她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还有家人在等候,绝不能倒在这,他定不会让她倒在这。
见薛清安心意已决,老者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虽说他自诩医术冠绝耀州,但这方子也是第一次真正操作,必须慎之又慎。
伤口深可见骨,必须先将腐肉清理干净,避免毒素进一步蔓延。
轻巧的剔骨刀宛若上下翻飞的蝴蝶,光影交错间,薛清安只知道一连换了五盆水,到第六盆时污水才变得鲜红。
将捣好的草药细细覆在患处,又用干净的纱布裹好,老医官才借着清水洗了洗手,随后捡了柄尖头匕首,冲着薛清安左手手腕深深划了一道。
殷红的血液顺着白皙的手腕奔涌而下,只见老者不知从何处拿过了个连通器,尖锐的铁针一面一个刺入两人手腕,中间通过竹管连接。
将手腕自然垂下,感受着血液一点点的流失,薛清安非但没有觉得惧怕,反而隐隐有着期待,至少他还能帮上忙,还有希望。
一切妥当后,老者才稍微松了口气,突然想起蛋清也助于解毒,交代了半个时辰后可以拔下管子,便又跑着去取剩存的鸡蛋了。
屋内一时间就剩下了两人,薛清安靠在古朴的藤椅上,侧头静静端详着昏迷的少女。
一向神采飞扬的杏眼此刻紧紧闭着,又长又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如瀑的长发下,衬得那巴掌大的小脸更加纤瘦。
值得庆幸的是,少女发青的面色似乎有所缓解,虽仍无半点血色,但好在是没有加重。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体因失血过多而感到冰冷,思绪也像被浆糊粘在一起,昏昏沉沉中薛清安只觉得门被人轻轻推开。
“哎呀,得亏老头子回来看看,要不一个没治好,又得过去一个……”
老医官忙搁下手中的陶碗,三下两下拔掉了两人手腕的管子,看着也要陷入昏迷的薛清安,低低骂了一声造孽,但还是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薄荷糖丸。
薄荷的辛辣一瞬间冲到了头顶,很快就让薛清安清醒了过来。
“醒了?过来搭把手,把这碗鸡蛋清给她灌下去,剩下的也就只能等了。”
薛清安轻轻地把何秋月抱在怀里,刚想去拿旁边的木勺,却被老者出言制止。
“一勺勺得喂到猴年马月啊?”
但好在何秋月还保持了丝清醒,不多时,就下意识地皱眉喝下了这碗鸡蛋清。
旁边的老者静静坐在藤椅上,低头打量了何秋月良久,才发出一个由衷的感慨。
“老头子生平医治了不少人,其中也不乏铁血将军,但求生意志如此强烈的,这姑娘能排个前三。”
言罢,他慢慢起身,从薛清安手中接过了碗,并指了指对面的一间空房。
“你也别耗着了,两个时辰后还得再换一次血,先去那边歇着,我去给你做碗鸡汤。”
刚走出一步,老者又转过头,破天荒地夸了一次海口。
“方才还没有把握,但现在老头子能答应你,只要这姑娘能挺过这两个时辰,性命肯定无虞了。”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薛清安强自饮下一碗热喷喷的鸡汤,便听到隔壁屋里传来一阵干呕声,忙招呼着医官一同去看。
此刻的何秋月恢复了些意识,正伏在墙边呕吐,看那架势怕是等会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薛清安担心不已,正要上前,却被老者一把拦住。
“眼下正是排毒阶段,让她吐吧,能把毒素吐得?越多越好。”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何秋月才停止了呕吐,有些脱力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现在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
“还好,就是头还有点晕……大人可有受伤?”
离得近了,她才注意到眼前薛清安面色苍白,还以为他也没有躲过刺杀,忙担忧地开口询问“何止是受伤,要是再晚一会,怕是命都没了!”
还没等薛清安回应,老医官便抢先一步告了状,随后抬手指向少女手腕处的针口。
“肯以血换血救人的,这小子是老夫见到的第一个。”
说完朝何秋月眨了眨眼,“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今日终于见着对不离不弃的,也算老头子走运了!”
身为医者,见惯了生老病死,也看透了世态炎凉,所以才明白重情重义的分量和难得。
见老者误会了两人的关系,何秋月正欲开口解释,耳边却传来薛清安谦和有礼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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