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他有地域歧视,这外邦青年长得也算得上实打实的俊俏,就是那个眼睛吧,太冷。
光是长个蓝眼睛就算了,那眼神也怪怪的,望向你的时候又不像在看你,就像两个透明的蓝宝石,没有丝毫的温度。
这翻来覆去也看了半个多时辰了,比他后来的都下了两单,这位却悠闲自得地踱着步,没有半点要离开的迹象。
见他担惊受怕的模样,送走客人的老齐还不忘落井下石,朝他投来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更让老周气不打一处来,连腰都疼了起来。
“你们这店里,有没有镇店之宝给我瞧瞧?”
一听这话,老周恨不得一头栽过去,他们这是瓷行,不是古董店。
还镇店之宝?
这小子不把普通玩意别碰坏,他老周就谢天谢地了。
“本店诚信经营,若不诚心想买,出门直走不送。”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双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笑意盈盈的何秋月。
“周叔,时候不早了,您先去后面歇着。”
何秋月向前一步,将老周挡在身后,随后拱了拱手,笑着迎上对面那双令人生寒的目光。
“这位贵客,还是由我亲自接待最为合适。”
“掌柜的……”,老周似是有些担心,仍搓着手站在原地,欲言又止着什么。
何秋月抿唇一笑,冲着老周摆了摆手,“没事,您放心去后院歇着。”
言罢复又看向完颜诚,“全场的瓷器您随便选,权当是报答上次的救命之恩了。”
然而完颜诚却并未移开视线,仍旧紧紧注视着何秋月,好半天才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抱起双臂。
“嗞嗞,人家都说何掌柜古道热肠,没成想区区几个瓷器,就想抵救命之恩了?”
这玩味的语气,再加上他欠揍的表情,让何秋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那不然呢,给钱你不要,瓷器还不行,你还真想拿命偿还啊?
“行了,我主要来找薛清安,顺便来看看你……的店,既然一切都好,那我就先走了。”
就这么静静对视片刻,完颜诚扯了扯嘴角,冲着何秋月摆了摆手,也没有让她再送,径直往门外走去。
帘布被掀起又盖上,那个高大的身影也被房门掩盖,何秋月收回视线,小心地将瓷瓶一一归位放好,低头轻叹了口气。
能让完颜诚亲自前来,估计北疆的形势,应该已经十分急迫了。
……
三更时分,刺史府前厅仍是灯火通明。
高悬于正堂的地图已经被大大小小的标记铺满,特别是烟云关的位置,被一左一右用朱砂画了两个大圈。
直到打更人的脚步越来越远,强撑着眼皮的马祥才掩嘴打了个呵欠,见薛清安仍是敛眸凝思,又扭头去瞅对面的完颜诚。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却着实把他气了个底掉。
“好啊,我们在这琢磨了一宿,你小子还靠在那偷偷睡大觉!”
被他喊醒的完颜诚也不恼,悠哉悠哉地掸了掸褶皱的袖口,转头看向不远处端坐的薛清安,俨然一副视察工作的姿态。
“怎么样,琢磨了一宿,薛大人可有对策了?”
薛清安没有直接回答,视线逐渐下移,最后站起身指着一处并未被标记的位置,沉吟着开了口。
“潘将军能分来的仅有三十名精锐,若想要取得最好的突袭效果,我想也就只有这里了。”
两人赶忙顺着他手指的位置去看,待看清那极细微的小字后,都是一愣。
“飞沙口?”
比起被圈画的几处重要关隘,这飞沙口甚至称不上是关口,只能算是一个地形险峻的山头。
但让两人惊诧的,并不仅是这个几乎被地图遗忘的小点,更重要的是,这飞沙口四面峭壁,若想突袭,那可真需要敢死队了。
就这样静默了片刻,还是完颜诚若有所思地抬起手,指尖落在旁边的燕南河。
“无论那伙人藏在北疆什么位置,只要想到耀州,就必须过河。河面冰滑,若想省时省力又不引人注意,最好的办法就是牵马而过。”
言罢,他侧头望向薛清安,两人皆是默契一笑。
“正好,咱们就在山脚下,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第46章 以身入局 斗米恩,升米仇
乌云掩住最后一丝弯月, 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夜幕下的烟云山更添了几分孤冷,挺拔的山峰高耸入云,宛若隐藏在黑夜里的庞然大物, 危险而又迷人。
黑暗中不知何时传来了沉重的车轮滚动声,那声音由远及近, 凝神静听好像还隐隐夹杂着几句交谈。
从嗓音来看,来者有男有女, 女子声音清脆,应该年纪不大, 而那男子声音沙哑,约莫已过而立之年。
身后两名身着劲装、脸覆面具的前锋军停下脚步, 满是老茧的右手早已握上腰间佩剑, 仅能显露的眼中寒光毕现,杀意早已蔓延开来。
两步开外的地方,为首的队长转过了身,冲着身后两人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随后一把将摘下的面具扔给两人, 径直向声音来处走了过去。
其中一名士卒小心翼翼地捡起面具,转而和身旁同样目露诧异的同伴对视一眼,虽然心下困惑, 但还是藏在了不远处的雪堆后面。
月色被完全掩盖, 再加上山脚下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 藏起来的两个士卒完全看不到那边的情景, 只能屏气凝神, 靠着敏锐的听力去判断对面的情况。
约莫两分钟后,他们果然听到一直咯吱作响的车轮声停了下来,随之响起的, 是队长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
“二位,这冰天雪地的,摸着黑是要往家去?看你们行车艰难,敢问是否需要帮忙?”
话音刚落,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语气间隐隐带着几分惊诧与感激。
“正是,我父女二人做生意着急回家,却不想路程遥远,又赶上这连日大雪,这一路上也耽搁了不少功夫。”
紧接着,那沙哑的声音也响起,听着便应该是少女口中的父亲了。
“阿月,说这些做什么,萍水相逢,怎能真的劳烦人家?你娘还重病在床,咱们莫要但功夫了,还是抓紧时间推车回家吧。”
这语气无奈中带着几分焦急,别说躲在雪堆后的两个士卒,就连经验老道的队长都没能听出有什么不对。
而这对着急回家的父女不是别人,正是一身农家打扮的何秋月,以及她店里的老齐。
看着老齐声泪俱下的表演,何秋月意思下地擦了擦干爽的眼角,心里暗暗感概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趟选老齐做搭档,当真是选对了。
假装安抚,实则赞赏般地拍了拍老齐的手背,何秋月想尽了平生最难过的所有事,才勉强挤出了一点明显的哭腔。
“爹,您别担心,我现在就用力推车,娘一定会没事的。”
两地边境本来就是通商必经之地,来往的商户中也不乏为生计所迫的寻常农家。
见他们这幅情景,为首的队长不知想到了什么,平静无波的眼中突然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柔光,抬步走到车后,也伸手
推起了车。
山脚下因无人清理,积雪已经到了小腿,眼下想要推出陷入大半的马车后轮,着实需要一番功夫。
好在这位萍水相逢的好心人身负奇力,也没见费多大的劲,三五下就将车轮推了出去。
“善人好力气,真是多亏了您啊,要不我父女俩还不知今夜能不能脱身了!”
见困难解除,老齐除了一瞬间的惊愕外,僵住的身体又恢复了刚才疲乏的姿态,迅速进入了所扮演的角色,拉着对方的手就千恩万谢起来。
除此以外,还不忘吩咐何秋月去车上取个瓷盏,以示答谢。
“你二人也算不易,不必多礼,早日回家便好。”
做好事不留名,这位善人自然也不例外,不仅挣扎着想要脱身,对于两人的谢利也是连连摆手,没有半点想要收下的意愿。
“大伯不必客气,我父女便是做瓷器的生意,您别看这瓷盏精巧,但其实也不值多少钱。我父女现下困顿,得您相助,此物只是聊表心意,还望您莫要再推辞了。”
那人本挣脱开来向前走了两步,听何秋月这么一说,犹豫半刻又转了回来,伸手接过了那个青花瓷盏。
此时寒风又起,云雾被轻轻拂开,清冷冷的月光又露出几分,那人略显浑浊的双眼静静打量着手中的瓷盏,最后停留在瓷面那枝半放的梅花之上。
所来也怪,北地多是红梅,但在瓷品上为了配色,大多只意思般上点浅红,很少有真正还原那抹红色的。
然而面前的这梅花,虽然并未全开,但却有着和现实一样的红。
不对,甚至比那艳,就好像,刚喷薄而出的鲜血一般。
视线突然有些斑驳,恍惚间,耳边似乎响起了兵刃交接时的铮鸣,夹杂其间的,还有皮开肉绽时那刺耳的哀嚎。
而掌中的那抹鲜艳的红梅也随之扭曲变形,最后竟变成了一条细长的红线。
而那原本清透无瑕的瓷盏,也在此刻化为了男子白皙的脖颈。
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即使他改头换面,成为了北疆极具影响的亲王,可是午夜梦回之际,总是会被这样的场景惊醒。
也是,毕竟那场战役,他可是用御赐的匕首,亲手割断了对他绝对信任的将军的脖子。
于是,那位世代功勋、英明神武的薛钰将军,就这样,死在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手里。
而他,也以此换回了一条命,并杀死了真正的北疆亲王,让巫医给他换上了张一模一样的脸。就这么,他从裴家备受期待的长子,成为了在北疆备受尊敬的亲王,并即将辅佐侄子上位,成为一人之下的摄政王。
思绪百转千回之间,耳边突然响起了女子轻声地呼唤。
“善人,您……没事吧?”
他轻咳一声,迅速收起了方才流露出的惊恐,冲着何秋月摇了摇头,面上丝毫不见半点失态,再开口时,声音也和从前一样平淡无波。
“这朵红梅倒是别致,我赶路时也听说耀州何家的瓷器别具一格,不知这瓷盏是否出自那位何老板之手?”
听他这么一问,何秋月才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又移回那张冷硬的脸上,声音中三分惊诧七分钦佩,到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农家少女。
“善人好眼力!何老板不仅手艺了得,还特别照顾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除了教我们手艺外,还用最低价让我们进些散货自己出去卖。”
这个时候老齐也没忍住,但还是尽心尽力地扮演者自己的角色,一面佯装激动地咳嗽,一面也跟着附和起来。
“何老板当真是个好人啊,从前我们都被那个米老板欺负惯了,如今遇到这么心善的领路人,当真是几百年修到的好福气呢!”
这位亲王闻言,面上虽不显,但心中早已生出了浓浓的不屑。
一个女子,以为靠着薛家那个小子,就可以平步青云了?
真是可笑至极。
自身都难保,还妄想扶危济困,这不知死活的样子,还真是和那群人如出一辙。
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是弱者,但最不值得值得可怜的,也是弱者。
斗米恩,升米仇,你以为你的施舍会得到感恩,但很多时候只会激化那些穷人的贪念。
受到你恩惠的时候把你捧上天,一旦你不能满足他们那无穷无尽的欲望,第一时间把你踩在脚下的,也是这群蒙你恩惠的贱民。
勾起一抹若有若与的嘲讽,北疆亲王将掌中那个瓷盏握得更紧,从何秋月的角度来,他似乎想要将那个瓷盏碾碎。
“听你们这么说,这位何掌柜还真是善心一片,巾帼不让须眉啊!”
碎裂的瓷片扎入掌心,一瞬间的刺痛让他从愤怒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这位惯来以城府著称的北疆亲王,又换成了那副和善无波的神情。
“既然二位身居此处,敢问此地是否是荒凉之所?我也走了一路,也疑惑为何连一个驻兵都没看见。”
老齐忙点了点头,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低声叹了口气。
“没办法啊,如今边境告急,全耀州的壮年都参了军人数还是不足。连把手重要关口的不够,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那还可能来管。”
言罢,他从腰间取下酒囊,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被烈酒辣得倒吸了两口气,才心满意足地指着黑漆漆的山,继续开口。
“要说这烟云山,那真是难守难攻,别说往上爬了,就是白日里站在山脚望上望一望,都让人眼晕。别说潘将军了,就让我安排,我也不会在这么个地方白白浪费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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