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啊,贺大人,我还真怕你不愿意来接送我了。”
贺宴舟又愣了愣,自此,他今日嘴边的笑,便一直没有下去过了。
“你叫我宴舟就好,不要再叫我贺大人了。”
秦相宜不想拒绝他,便微微点头喊他道:“宴舟。”
喊他名字的时候,她是看着他的,一双眼平静无波,做到了她所能做到的,最清白的样子。
贺宴舟只接收了一瞬她的目光,便垂下头:“那我又该怎么称呼你呢?”
秦相宜便道:“难不成没了铃儿那层关系,我就做不得你姑姑了?”
贺宴舟觉得她看自己的眼光总像是一个长辈在看一个晚辈,那双眼慈和得他若是再与她对视一眼,便愈发觉得自己荒唐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个什么劲儿。
“姑姑。”是该叫姑姑的,那便一直叫姑姑吧。
他尊她为姑姑,从来也与秦雨铃无关。
贺宴舟从袖口里取出来一个药瓶:“姑姑,你手心的伤口,可否再给我看一下。”
他这次倒是不直接去挟制她的手腕了,又是一个既有礼貌的君子模样。
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恭谨地向她请示是否可以将手心拿出来一看。
秦相宜不会拒绝他,尽管她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对他解释,好在贺宴舟并不再多问了。
他只是拧开药瓶,细细地往她掌心撒了些药粉而已。
全程都未碰到她分毫。
秦相宜一双手就这么摊开在他面前,现在倒是她更像个小孩子了。
雪白白的两只手掌,细细长长的手指,削葱般的指尖,透着微微的红。
贺宴舟忽然觉得自己腰间挂着的禁步很沉很重,又挠着他的大腿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每一颗珠子、每一道堑刻,都是她这双手埋头做出来的。
贺宴舟小心翼翼撒完了药粉,又抬起头问她:“姑姑,疼吗?”
秦相宜收回手,将全身的注意力都挪向了掌心处,撒过药粉的地方泛着极轻微的刺痛,还有一些清凉的感觉。
若是他不问,她倒是一点也不觉得痛。
但是他问了,秦相宜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好像有些疼呢,宴舟。”
秦相宜两只手还是向之前那样,拢在腹部,做出一个女官应有的仪态,但她现在的手心因为撒了药粉的缘故,只是那么虚虚蜷着,两只手并列放在腹部时,像只寻摸食物的小松鼠。
只是她身姿还那么挺拔端庄地站着,贺宴舟觉得她看上去颇有意趣。
在他满心满意对她恭谨相待,生怕冒犯到她时,突然又觉得她是一个极有亲和气的女子。
她就这么一句话,便闹得贺宴舟又担心起来,进而提出了另一项措施。
“姑姑,要不我现在带你去太医院看看吧,怪我粗手粗脚的。”
他倒是不显得着急,但他的处理方式有很多,总能把人给照顾得服服帖帖的。
撒了药粉还不够,现在又要把她带到太医院去,秦相宜真的在想,贺家人究竟是怎么教养的他,可以说但凡在他愿意的情况下,他一定能把人给照顾得没话说。
更何况他又有着一颗比女孩子还要细腻的心。
他若是真的有了相爱的妻子,她相信那位妻子一定说不出任何对他的不满来。
秦相宜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已经不疼了。”
一堆的话临出口时便就剩下这么一句了,解释得多了,他又要兴师动众起来。
贺宴舟做这些也不过是因为她说疼而已,在他看来,疼就是要做处理的。
既然不疼了,那就不用做什么了。
转眼又到了司珍房,自与贺宴舟同行以来,秦相宜从没觉得这一段路程这么好走过,也因此,她心里更是万分感激他。
唯独心里时不时冒出来的隐秘心思,让她自惭形秽。
殊不知,在从司珍房转身离去时的贺宴舟,第一次怔住了脚步,他心里在想,一些不为人知的荒唐事。
秦相宜进了司珍房,最近并无要事,唯有萧司珍派给她的一个颇费功夫的活儿。
她正要拿起铲刀开始干,又看到了自己手心上到现在还没完全吸收的药粉,又无奈的放下了铲刀。
若是从前,她是不在意这点伤的,更不会多此一举涂什么药粉。
但她一想起刚刚贺宴舟小心翼翼给她撒药粉的模样,心里不住地叹着气,她不想辜负他的一片心意,她也想珍惜自己。
秦相宜便就这么一直摊着手,倚在窗台边,静静待着。
萧司珍不会催她干活,但也很少见过她这般闲适。
“哟,手受伤了,那是该休息休息。”
萧司珍在她身边坐下,刚刚不出以意外的,又透过这扇窗户看到了送秦相宜过来的贺宴舟。
“相宜,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把他从侄女手里抢过来,反正现在亲事还没定下的。”
萧司珍觉得,像她们这样在世间沉浮挣扎的女子,本就应该自私自利一点,多为自己着想,能抓住的浮木,便一定不能放手。
秦相宜本就是为世道所不容的人,何必顾虑那么多。
“他们现在已经不成了。”
秦相宜冷冷望着窗外,秋天就是这么黏腻,又下起雨来,这句话她说得淡然,像一阵风从萧司珍的耳旁飘过,以至于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等一会儿,你说他们已经不成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相宜要真能把贺宴舟给钓住了,现下的所有困难皆是迎刃而解了。
最重要的是,在萧司珍眼里,她拿下贺宴舟,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秦相宜没有急着反驳萧司珍,相反,她在冷静地思考。
“就算他愿意,那他家里人呢,贺宴舟的婚事,应是合族商讨的大事,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在萧司珍心里,这事却完全是另一套逻辑。
“相宜,女人啊,让自己快乐也是一件重要的事,哪怕最后成不了,跟他玩儿一玩儿,看着他到时候为你心碎为你伤,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啊。”
秦相宜道:“萧司珍,既是这么说,那你必定也知道,我与他注定是不成的,是为世道所不允许的,就算发生了也是永远只能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东西,我不愿意和他到那种地步。”
第18章 第 18 章
萧司珍被她义正言辞的模样唬了一大跳,秦相宜什么时候能一口气说这么大一段话了,她平常那张厌世脸,谁来都好像在说:“别理我,别靠近我,不关我的事。”
萧司珍觉得,秦相宜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像她那样的女子,为了寻求庇护,本是不该顾虑道德的。
秦相宜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对贺宴舟产生了不一般的感情,还是单纯觉得他靠谱又安心,是她在宫里的靠山。
一想起贺宴舟那张脸,秦相宜捂住了耳朵:“你快别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真不敢再见他了,站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好无耻的。”
为了钓一个在宫里稳稳的靠山,她要将贺宴舟拉下水?要他与她在阴暗的角落里寻欢作乐?再甚至,逼着他与家里人作对,把她娶回家?
秦相宜绝不敢想,就算她知道,她一旦这么做了,贺宴舟此人绝不会辜负她,哪怕他自己磕得头破血流,但秦相宜不要他磕得头破血流,她要他就这么一直光风霁月的、好好的。
萧司珍捻起她的手,凑在她耳边道:“对了,初五要不要来我家吃饭,你姐夫又学会了几道新菜。”
她以往邀请秦相宜到家里吃饭,秦相宜极少应邀,但这次不一样。
萧司珍又道:“这次是我夫君的一个朋友被调到京城来了,也要来家里吃饭,最重要的是,那位朋友可是正值壮龄还未婚配,我是在想,你要不去相看相看?”
秦相宜的心思悄然转动起来,她的婚事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若能相看到一个合适的,那是再好不过的。
但见陌生男人,秦相宜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顾虑。
萧司珍道:“你别怕,是我夫君多年的好友,家世清白着呢,人也很好。”
秦相宜便利落答道:“那好。”
过了一会儿,又有宫人过来传信,说淑妃娘娘找秦掌珍。
秦相宜无奈地看了萧司珍一眼,对方拍了她的手两下:“既是淑妃娘娘有事找,那便快去吧。”
秦相宜站起身,后宫的娘娘们面前不是谁都能去的,便让千松把箱子交给她,让千松自己先留在司珍房。
以往也不是没有进过后宫,只是突然又没了贺宴舟陪着,秦相宜心里还怪不习惯的。
她拎着箱子在司珍房门口深深吸了几口凉气,冒着丝丝细雨,便一头扎进了重重宫闱里。
她的步伐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她往后宫走的点位也是固定的那么几个,她不会走任何偏移以往经验的道路,也知道遇到贵人了该如何躲避。
秋雨丝丝撒落在她身上,落在身上的便是瞬间消失不见,落在头上的在发丝上凝成了一滴一滴的小水珠,几乎不可察,却像是给她整个人蒙了一层雾。
这些雨滴落在人身上是极微小的触感,唯有打在脸上的,像一枚又一枚冰冷的吻,时不时地让她清醒。
好在这一路仍然很顺利,秦相宜已经到了淑妃所居住的乐苑。
乐苑很大,除了用来给后妃起居的一排排宫殿以外,其余地方都是修得精致漂亮的花园,花园里连着一个花厅。
淑妃是后宫里极受宠的妃子,膝下还有一子,名为昌云,排行第三,年纪五岁。
秦相宜到的时候,淑妃正在花厅里陪着三皇子写字,此处视野开阔,周围园子里的景色一览无余。
她过去一一见了礼,秦相宜的礼仪,自然是无可挑剔。
“娘娘,您找我何事?”
淑妃让身边的宫女拿出来一张图样子:“本宫想做个这样子的发冠,本宫怕她们跟你说不清楚,便叫你亲自过来一趟,本宫仔细跟你说一说。”
“这里要用绿松石镶嵌,在它旁边再嵌一圈极微小的猫眼石……”
秦相宜入神听着,将淑妃的吩咐一一记在脑子里,淑妃喜欢她手艺好又从不多话,就这么静静地听着,最后却能将自己想要的完全还原出来。
“秦掌珍,这次还是劳烦你了。”
“娘娘,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直到花厅外沿着乐苑的道路连声响起一阵“皇上驾到”的呼声,还待在淑妃身边的秦相宜拧紧了眉,慌忙抬头看向淑妃。
淑妃瞥了她一眼,往身后的屏风望了望,示意她躲过去。
秦相宜也顾不得礼节了,这种时候不是顾礼节的时候。
提起裙摆一个闪身就进了屏风,随后敛声屏气,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花厅外便是秋日斜雨,一阵阵风刮进来,吹动满厅绣带。
她背后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无路可走,她躲在这里也无人可以看见。
“皇上万安。”
她听见淑妃柔婉细长的妩媚声音响起,随后是皇上叫她平身的声音。
秦相宜从未见过皇帝,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皇帝的声音。
她心跳得厉害,实在是害怕得紧。
除了在昌萝山下的那一晚,其余时候,她胆子小得很。
那一次是不得不扛起锄头来拼命,现在却是岁月静好、一切得宜的时候,有些细雨飘到了她身上来,浸着些凉意,花厅外的天光大好,映着绿葱葱、金灿灿的桂树,若不是屏风外面正站着一位残暴又好色的皇帝,此时此刻当真称得上是美好。
直到屏风外面又响起了一道声音,她瞪大了眼,一颗心从剧烈又慌张的压抑跳动中,逐渐平缓了下来,变成了轻巧的砰砰声。
是贺宴舟的声音,他在说话。
贺宴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跟着皇帝一起来了乐苑,但他本就是天子近臣,几乎是在皇帝跟前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皇帝时常叫他待在身边也是常事。
贺宴舟就在这陪在残暴昏庸帝王身边的缝隙里,尽力为百姓谋取。
秦相宜一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有贺宴舟在,她心里总算松快了许多,但又知道自己更不能给他找麻烦,便又垂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形,确定没有露在外面的破绽。
一切都还好,只要等他们走了就行。
秦相宜心里偷偷想着,贺宴舟也许永远也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出现在了这里,他更不知道他的到来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安心感。
一想到这儿,她不免又垂头稍微红了些脸,明明他比自己小那么多岁,却能让她产生安心感,竟不知是她太无用了,还是他实在太伟大了。
可她却没想到,贺宴舟的可靠性远不止于此。
他几乎是到这儿的一瞬间就看到了淑妃桌子上放着的,她的箱子。
淑妃面前摆着一张首饰图纸,上面有她的新鲜字迹。
关于她的字迹,在她给他做禁步的那一晚,借着微黄的灯光,他便在她的桌子上看到过,只一眼便不能忘。
而贺宴舟那双不知比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皇帝锋利了多少倍的眼,很快便捕捉到了那抹消失在屏风后的碧绿色身影。
在向淑妃行礼时,他默默走到了那张屏风前面,将皇帝的视线彻底隔绝。
秦相宜拧着手帕屏息听着外面的讲话,直到一道身影侧身出现在了她面前。
贺宴舟侧头看了眼屏风后的她,一双眉眼沉沉地递给了她,尽是要她安心的意思。
秦相宜两只手在胸前拧着手帕,一颗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用力蹦跶起来,他究竟知不知道,她此时正为他心如擂鼓。
“咚——咚——咚——咚——”
他根本不知道,他递过来的那一双眉眼,蕴含着多么大的力量。
她几乎难以招架,但又深知它跳得坚决又雀跃。
秦相宜背过身子,用手抚上了发烫的脸颊。
在贺宴舟的眼里,他极少像这么凝视过她的背影。
在宫中时,她的头发全部高高盘起,衣领上的一截雪白脖颈就那么立着,坚韧又清冷。
他神色黯然扫过她的肩背,想象她脊骨的曲线,掌珍的宫装将她身形勾勒得笔直严谨,她一直都是这样像一棵松一样屹立着身躯的女子。
他费力扫去脑中杂思,垂头时,从此不敢看观音。
更不知她此时的心跳如雷、面红耳热。
两人都是隐藏自己情绪的高手。
殊不知她自觉不敢沾染他半分的时候,他更是如此。
皇帝和淑妃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贺宴舟低头不语,秦相宜敛声屏气。
隐在屏风后头,他偷偷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摊开一看,竟是一颗芝麻糖。
秦相宜看了他一眼,他竟还随身带着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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