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宜觉得自己待他,须得万分真诚才行,她不想对他说任何假话。
她的声音很柔缓,她直视着他的眉眼,忽然用一种十分郑重的态度说道:“贺宴舟,我不要你叫我姑姑了,是因为铃儿的原因,但你很好,真的很好很好,
之前我瞒着你这件事,是因为铃儿是我的侄女,我不能不为她考虑,但绝不是因为我不在意你,
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希望你,能够妥善处理,我,我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情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贺宴舟。”
她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的名字,她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值得她的所有夸奖,用最好的词语来形容。
他们之间是有交情的,抛开秦贺两家婚事不谈,他们之间就是有实实在在的交情存在的。
而现在秦相宜承认了这段交情。
这段话对贺宴舟来说,有一些意义存在。
他看到秦相宜垂下头,眉黛似远山一样悠长,两腮是春雪中凝冻的洁白梅花,她说:“倒是我,白承了你这么多天姑姑的身份,我很感激你这段时间送我出入宫,也真的帮了我大忙。”
但是他说:“姑姑,你把我想得也太脆弱不堪了,这件事情对我造不成任何影响,而我也早已见惯了你无法想象的世间最肮脏的那些事情。我能够承担起很多事情。”
他从始至终在意的,是她那些想要继续尝试隐瞒他的动作。她何苦要去做那些呢。
他说:“这件事情你不用管了,我也不想你再管,我会妥善处理好一切,好吗?”
秦相宜在他直勾勾地目光里败下阵来。
“好,我不管。”
与此同时,戚氏在江老夫人热切又自豪的目光中,宣布了贺家正在与秦家议亲的事情,所有人再次看待秦家的目光便又不一样了。
听到这一切的秦相宜,若是在之前,必定会觉得在贺宴舟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一整个秦家摆在贺宴舟面前,简直像一个极大的笑话。
但现在他们隔着宴饮正欢的满堂宾客,只是对视了一眼,她静下心来,她完全明白贺宴舟的意思,贺宴舟不要她管秦家的任何事,便是一早就将她摘在了秦家之外。
他尊她为姑姑,从来也与秦雨铃无关。
第16章 第 16 章
“贺兄,恭喜啊。”
仗着秦家与贺家如今的关系,这些人也开始与贺宴舟攀交情了。
而贺宴舟,接了每一杯敬来的酒。
就与刚刚的秦相宜一样,迎来送往、应付宾客,时不时地说上几句场面话儿。
秦相宜知道,这就是他给秦家的体面。
她不喜欢他做这些,他该昂着他的头颅直接甩袍离去。
但是他说:“我能够承担起很多事情。”
他要她什么都不用管了。
她心里又酸又涩,秦家的体面是她要的东西,而他把她摘出了秦家,转而帮她扛起秦家的体面。
过了一会儿,秦雨铃和唐明安一前一后回了座位上,而戚氏忙着应付恭贺,完全不知道秦雨铃消失了一段时间。
倒是江老夫人看秦相宜还有些不满,伸手推了她两把:“你还不快去跟人说说话,多结交结交。”
秦相宜无奈道:“母亲,这不符合礼数。”
哪有那么上赶着的。
江老夫人却说:“你不上赶着,有谁会看上你。”
秦相宜从不欲与母亲争辩,有时候她心里也在想,该怎么上赶着,才能遇到一个好丈夫。
想到这儿,她抬起头倒是开始搜寻起来,今日到场的宾客多,她隐在角落里,端端坐着,心里却在评判着,在场的哪个男人可以作为她的上赶对象。
每过一会儿,又免不了唉声叹气,极细微地摇了摇头。
而贺宴舟,一边应对着秦家的宾客,一边往她那边看去,见她时不时地又盯着一个人发呆。
秦相宜不是在发呆,但是为了避免失礼,她只能让她的眼神看起来空洞一点,免得被人发觉自己在看他。
可最终的结果却是,今日无果。
为了给母亲一个交代,秦相宜还是耐着性子多解释了几句:“这几个年纪太小了,那几个年纪太大了,都不合适。”
江老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早知如此,你还不如就回裴家去呢,看看人家现在还要不要你。”
秦相宜能够忍受母亲的一切言语,唯独忍不了她张口闭口的裴清寂。
她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捏成了拳,好在这里隐蔽,无人会注意她。
她将浑身叫嚣着要颤栗的冲动都涌上了桌下的拳,直到指甲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她扯了扯嘴角,还需要分出一部分精力来应付母亲,今天是母亲寿宴,她不能忤逆她。
“母亲,裴郎想必不会再要我了,就别再提他了吧。”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话说得勉强,但好在母亲不会察觉她的异样。
而贺宴舟在又一次回眸寻她的时候,看到了一张极其惨白的脸,她的唇也毫无血色,被裹在鹅黄色衣裙里的身体,冷的毫无生机。
他离她很远,但就是觉得,她很冷,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温度,她的身体在发着僵。
秦相宜之所以浑身僵硬,是因为她的所有力气与精力都在固定的地方,她很怕自己维持不住这一套体态。
有些事情不是说过去便能过去的了,它会一次又一次地蹦出来将她拉回到从前的场景去,告诉她,她生来卑贱。
所有人都觉得她只是端坐在这里而已,秦相宜本就是一个循途守辙的古板女子,唯独贺宴舟不会这样觉得,他看她一眼,便知道她的不对劲。
贺家的长辈都说贺宴舟孝顺又贴心,不光是摆在明面上的礼数做得到位,私底下的关心也做得无微不至,嘘寒问暖,无一不精。
现在贺宴舟觉得,自己该去关心她。
尽管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他去关心秦相宜的做法,都非常不合适。
贺宴舟推开身前所有的应酬,走到秦相宜身边,挨着她坐下了。
秦相宜的另一侧就是老夫人,这么看过去,倒像是贺宴舟特地过来陪老夫人的。
江老夫人心里感觉受宠若惊,连忙热络招呼了贺宴舟两声,又连忙叫人把秦雨铃找来,坐到他身侧去。
贺宴舟刚一坐下,还未来得及询问秦相宜一声,又接连应付了一系列人情世故。
秦雨铃坐到他身侧后,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宴舟也没有要跟她搭话的心情,他一心想着身侧的另一个人。
贺宴舟过来了,秦相宜不得不将自己调整回来,她不愿意让他察觉到任何,贺宴舟向来心细如发,观察力异于常人,他一定会发现她的不对劲,而她绝不愿意让他发现。
就像是她绝不愿意让其他人直到他们俩之间有关系往来一样,她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仅限于此:隐蔽的、不为人知的、不触及心底的。
她不是个什么干净的人,他们最好是一直这么通过一层发光的纱看到对方。
她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他也觉得她是个很好的人,这就够了。
秦相宜将手藏在桌子底下,上半身逐渐柔缓过来,变成了正常的样子。
她侧头看他,微微点头道:“贺大人。”
贺宴舟微微朝她侧头,神情万分小心。
秦相宜却稍稍侧了点身子,挪得离他远了一些。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异样,更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与他离得太近。
贺宴舟看到她侧腿的动作,心神一滞,有些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的心里一片赤诚,只是担心她而已。
“姑姑,你。”
他既然还这么叫着,秦相宜也不好不理他。
这时秦雨玲也找起话来说了,贺宴舟已称的上是她的未婚夫,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贺公子,饮完酒后喝点清口的茶吧。”
秦相宜还未开口说话,另一边秦雨玲倒是捧着茶递给贺宴舟了。
贺宴舟抬手接过了秦雨玲的茶:“多谢。”
他的礼数向来是如此,无论对象是谁。
但秦相宜看到,他将茶杯放嘴边抿一口后就放下了,甚至还未沾湿嘴唇。
而秦雨玲捧完茶又不知道想什么去了,倒像是专门做了个样子。
秦相宜轻叹了声气,抬手用自己身前的茶具重新泡了杯茶,动作行云流水,极具有欣赏性,贺宴舟一下看得呆了,她的掌心……
秦相宜将泡好的茶用指尖轻轻横推至他身前,这个动作还算隐蔽,无人看见。
他刚刚喝了那么多酒,现在胃里肯定难受,偏生这人又挑剔得厉害,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她便冷声道:“喝吧。”
贺宴舟捧起茶杯,小口啜饮,在喝茶这一项事上,他是极端挑剔的,在外行走的时候,除了必要的应酬以外,几乎不会碰外面的一口茶。
很少有主人家会注意到他的挑剔,例如见他饮得少,便在仔细询问他喜好的茶叶品种及冲泡方式后,让人重新做了奉上。
但他也不会对任何人有这样的要求,他只是不碰便罢。
有时候在外面待得久了,难免口干舌燥,他也自己忍着,只怪自己太过挑剔。
秦相宜的茶,他很喜欢,恰如同她这个人一般,他在饮下第一口时,不会有任何的犹豫,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会喜欢这杯茶。
果如其然。
但是……“失礼了,姑姑。”
他伸手挟制住了她的手腕,秦相宜猛然一惊,好在一切动作被桌子掩得严严实实,她只是惊于他怎会这般失礼的动作。
她的手腕很细,他手掌牢牢掐住过后,掌心仍有很大一片空间。
他心颤于她手腕的纤细与柔软,而他毫不费力地将她手腕翻转过来,露出了掌心。
秦相宜缓缓拧起了眉头,若是寻常那些热衷于贬低她的人此时看她,便会发现那张永远不悲不喜、无动于衷的观音像,终于出现了破绽。
她眉头直到拧成了深深紧锁的状态,任由贺宴舟看她的手。
她手心里是刚刚被自己的指甲掐出的见血伤痕,用力程度可见一斑。
而在所有人看来,她刚刚几乎没有出过任何事,除了与自己的母亲说了几句话以外。
又是如何突然将自己搞成这样的。
贺宴舟心惊于此,他那双温润清澈的眉眼,此时也多了丝惊慌的复杂情绪。
他又拽过她的另一只手查看,仍是如此。
“姑姑。”
他抬眼看她时,满眼的难以置信,还带有一丝疑问,期望她能给他个解释。
那模样倒像是在撒娇似的,可明明受伤的是她啊。
秦相宜淡漠收回手,她一点事也没有,也懒得跟这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善良孩子解释。
唉,看他那模样,受伤的倒像是他。
秦相宜抿了抿唇,又不得不对他的耐心稍微多一些:“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贺宴舟对这个回答显然不满意,可他看着她淡漠无情不爱搭理他的样子,深呼吸了几口气,皱着眉头也只得就此作罢。
转而正襟危坐起来,将一双严谨肃穆的眼扫向在场所有人,都察院贺御史的眼就是一把刻度尺,他时刻注意着在场但凡在朝廷有职务的官员的言行,他是时刻准备出击的鹰。
在不知不觉间,明日的朝堂上又有人会被他检举。
而皇上也不是谁都会像朱遇清那么护着的。
也正是因为朝堂上多了贺宴舟这样坚守礼义廉耻的公正之人,这整个乌烟瘴气的朝廷才能维持还过得去的运转。
而秦相宜侧头看了眼尚还不知状况的秦雨玲,幽幽叹了声气。
第17章 第 17 章
秦相宜总是有满腔的话想说,现在也说不出来。
她想她对铃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这世间本就没有多少她能关心和在乎的事情了,既然贺宴舟不要她管,那她就不管了。
宴席散去后,秦相宜看着迎面向她走来的秦雨铃,紧咬着牙硬是一句话也没说。
她更不知道贺宴舟的打算,事已至此,两家怎么做都不会体面。
但秦相宜也有自知之明,就算她不是秦家人,贺宴舟处理此事时,仍会给秦家留一个体面。
说到底她也不用担心什么。
贺宴舟就是极妥帖的一个人,更何况秦雨铃还未和他正式订亲,两人可以说是一点感情也没有。
至于什么男人的尊严一类的东西,秦相宜就是知道,贺宴舟绝不在意那些的。
直到又一日进宫上值的时候,再次遇到了在宫门处等着她的贺宴舟。
秦相宜心底的情绪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胸腔里砰砰地炸着隐形的烟花,但她面色不显,一张脸淡漠到了极致。
“贺大人。”
贺宴舟看着她款步而来行了礼,又端方恭谨地回了礼,动了动嘴唇,今日却没有再叫她。
最后垂头说了一句:“走吧。”
这对贺宴舟来说,是他极不守礼节的一次了。
不叫姑姑了,但凡叫一声“秦掌珍”呢。
秦相宜不向他计较这些事情,但她想好了的,对他也该真诚相待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进了九月以后的空气愈发冷冽了,吸进胸腔里的空气给了她一个激灵,让她更加冷静了。
但她不得不承认,今日又在宫门处看见他,她心里是极喜悦的。
“贺大人,真的很感谢你今天还愿意在此等我,不瞒你说,这阵子有你陪着,我在宫里行走时真的心安了许多。”
不管她这句话是不是图他之后继续做她宫里的靠山,但至少对贺宴舟,她要说实话的。
听她这么说,贺宴舟唇角果然挂起了浅笑,他的腰间还别着她亲手做的禁步,他曾捧在手里自己端详过,岁寒三友雕得栩栩如生,也不知她那么细软的一根手腕,是怎么把东西做得这样精致的。
“那我今后便天天都等你,送你出入宫,就当是咱们说好了的,咱们的交情本就值得这么做,对吗?”
他说话的语调是上扬的,显然他对秦相宜对他的肯定表示非常满足。
秦相宜点了点头:“对。”
不谈姑姑不姑姑的了,抛开秦雨铃那层关系,她也承认他们的交情,是清清白白的交情。
秦相宜觉得,自己偶然产生的对他的那么一丝异样情感,都可以归为她自身的问题。
而她又极擅长于隐藏一切情绪,所以她相信她可以把这段跟他的交情维持得很好,就按照他所期望的那样。
看着他面孔带笑,她心里舒坦。
就拿他当个自家的乖乖后辈吧,他想怎么样,她都依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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