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日日如此,贺御史索性连早朝也不去上了,贺家哪能允许他这般懈怠,太傅生气将他叫去。
贺宴舟却道:“祖父,孙儿并未懈怠朝事,只是孙儿与夫人刚成婚,孙儿想加把劲儿,好叫您老人家赶在今年抱上重孙子。”
他把话说得大义凛然,全是为了孝心,太傅倒不好说他了,明知他这样不对,却还是忍不住嘴角往上翘。
便问他:“那你,这几日成效如何?叫个医师过来将你们身体调养着吧,光使蛮劲儿也不成啊。”
老爷子凑孙子耳边小声说道,整得自己老脸通红。
“爷爷放心,我身体好着呢,必不叫您久等。”
这日,秦相宜跟着贺夫人照例学管家的事情。
秦相宜发愁地看向眼前厚厚一摞账本,贺家家务实在太过繁杂了,她下了决心要学会这些,每日看得头疼。
“每月的月例、节庆采办、修缮用度,桩桩件件都要记清。”
两人一路慢行,往后院库房走去,细说沿途屋舍用处。
推开库房大门,馥郁的香料味与陈旧的书卷气扑面而来,贺夫人拿起一匹织锦,指尖摩挲着细腻纹理:“这库房之物,都是先辈积攒,上等料子用于年节赏赐、应酬往来,寻常布料供下人制衣……”
行至膳房,烟火气升腾,厨子们忙碌其间,贺夫人道:“饮食安排倒不需你亲自动手,只要大概记着依着时令,命令他们调配膳食就好,只有节庆时办公中宴席时,需要你多操劳了。”
秦相宜眉眼细细扫过每一处,心中对这大家族运转的琐碎精细深有感悟。
也不知是厨房里正在杀鱼的腥气重还是怎么回事。
秦相宜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她面色倒还正常,只默默咽了咽唾沫,将恶心感压了下去。
可贺夫人心细如发,一眼看出她的异常。
“细算算,你嫁来我家也有三月了,你们俩都正值壮年,也该来了。”
如今外面枝繁叶茂,荷叶层层叠叠铺满了大半湖面,宛如翠玉雕琢而成的巨盘。
粉嫩荷苞亭亭玉立其上,仿若羞涩地少女,半遮半掩;有的荷花已然盛放,花瓣粉嫩如霞,花蕊金黄璀璨,微风拂过,摇曳生姿,阵阵淡雅的清香涌入鼻腔。
秦相宜今年已经二十七了,她心里也着急呀,听闻女子过了三十,怕就不好生育了。
她从小生活得幸福,虽说后来历经一些波折,可细细算起来,她的人生总是幸福多过苦难的。
她想要儿孙满堂,想要与宴舟一起被儿孙环绕。
这第一个孩子来得赶早,还好没叫她多等。
贺夫人叫了医师过来,先将事情确认了才好。
秦相宜心里已是十拿九稳,自新婚夜以来,她与宴舟一日也没间断过,他冲得卖力,她也迎合得卖力,这事儿也就是早晚的问题。
她端坐于雕花窗棱旁,阳光细碎洒在她手腕上。
如今手腕上的伤痕早就淡了,已经看不出来了,一切都在往最好的方向走。
“恭喜夫人、少夫人,确是喜脉无疑,已有月余了。”医师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恭贺的笑意。
得了医师的确信儿,秦相宜与贺夫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难掩的喜悦。
贺夫人率先开口,声音里满是欣慰:“好,好啊,这可是咱府里的大喜事,定要好好操办一番,你且下去领赏吧。”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贺宴舟匆匆跨进门,额前的发丝有些凌乱,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进得屋来,先是给贺夫人行了一礼,而后目光便直直地落在秦相宜身上,那眼中的炽热与欣喜,仿佛要将她灼烧。
“夫人,我当真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为着少夫人腹中这胎儿,贺府上下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筹备起来。
贺宴舟本就是长孙,长孙的孩子就是重长孙,身份自然尊贵。
必是又要被阖家长老联合培养长大的。
贺府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红绸沿着门廊蜿蜒垂下,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似是在欢快招手,喜迎宾客。
门房小厮们个个新衣加身,精神抖擞,分立两旁,忙着招呼前来道贺的马车。车轮辘辘,一时间,达官显贵、亲朋好友接踵而至,笑语寒暄声不绝于耳。
踏入庭院,更是一片繁华盛景。正中央的空地上,早已搭起了宽敞华丽的戏台,五彩的帷幔随风飘舞,与头顶湛蓝天空相映成趣。戏台上,伶人们正紧锣密鼓地调试乐器、对戏妆容,预备着开场后的表演,时不时传出的弦乐声和婉转唱腔。
今日,秦相宜腹中孩子已满三月,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一个弧度,在夏日的轻薄衣裳下很是明显。
头天晚上,贺宴舟赶着深夜到了一趟大理寺。
裴清寂虽然一直有参汤吊命,被折磨了大半年,如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贺宴舟对他的审判从来也不过分。
在剧烈的疼痛里,裴清寂吐出来了不少秘密。
光是彩云那一件事情,就够他被凌迟处死的了。
涉及到彩云的事情,梁泰不敢隐瞒,得了贺宴舟的准话后,报给了圣上。
圣上大怒,后续的事情自是用不着贺宴舟亲自动手了,他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他不想手上沾血。
可他今日仍是忍不住要来送裴清寂最后一程。
“你知道吗,相宜怀孕了。”
已经昏迷多日的裴清寂,此刻却多了些反应,他缓缓抬起干涸的眼,望向贺宴舟。
“已经三个月了。”
她穿着夏日里月白色的薄纱长裙,裙上用银线绣着细碎梨花,在光影交错中闪烁着微光。
腰间松松系着一条同色丝带,恰到好处地衬出她隆起的腹部。
一头乌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脖颈边,添几分慵懒,鬓角别着一朵新开的粉樱,与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体香相融。
她的面容较孕前多了几分丰腴,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仿若天边的云霞,透着健康的血色。眉如远黛,眼眸恰似一泓秋水,澄澈而明亮,此刻正流转着孕期独有的温婉与安宁。
手中轻摇着一柄绘有翠竹的团扇,扇动间,微风轻轻撩起她的发丝,带来丝丝凉意。她款步于花园小径,偶尔停下脚步,俯身嗅一嗅路旁绽放的繁花,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世间万物都在此刻凝于这一瞬的美好。
贺宴舟会将那样的一幕记在心里一辈子。
“裴清寂,我不会来看你了,我会试图叫皇上留你一命的,毕竟彩云也还活着。”
裴清寂的眼眶瞪得更大了,眼球都快要瞪出来。
“你,你说什么?”
他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这句话。
不过贺宴舟没有义务向他解释为什么彩云会还活着。
裴清寂当时敲晕了彩云,又补了一榔锤下去,叫秦相宜去埋人的时候,秦相宜坑挖了一半,见人还有气,便把人救醒了。
彩云醒来后,秦相宜抱定了必死无疑的决心,要杀要剐,任由公主决定。
可两人却一拍即合,彩云想借着假死要自由,秦相宜也想要自由。
裴清寂直到临死,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走错的路,他万不该签了那张和离书。
可是悔恨又有什么用呢,他就算侥幸捡一条命活下来,如今容貌、嗓音,都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家族已经将他除名,而他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或许只能乞讨去吧。
秦雨铃没能等到戚家几个人被问斩的消息,在几人要上刑场的当天,正是秦相宜发现自己有孕的那一天。
在戚家人上刑场之前,贺宴舟临时改了主意,将他们一行人,改成了流放北地充军。
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既然要流放,肯定是逃不了脸上被刺字的。
那些人回不来了。
这样也好,充了军也能发挥自身价值。
贺宴舟觉得,自己这是在给孩儿积福。
回了贺府,相宜正寻了处阴凉的地方,坐在石凳上,目光望向湖面,眼中倒映着荷影天光。
贺宴舟在她身后坐下,俯身拢着妻子,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腹部,嘴角不自觉上扬。
往后再不必管那些人了。
贺府今日大办宴席,宴席桌凳沿着回廊有序排开,府外长街上都摆满了流水席,供过往百姓前来吃席。
府内,郁郁葱葱的花厅里,桌凳排开,铺着锦绣桌布,其上摆放着银质餐盘,在日光下闪烁,透着世家的讲究。
女眷们聚在花园,笑语盈盈,手中轻摇着团扇,扇面上的花鸟鱼虫仿若活灵活现。
前来向郡主道喜的人多,但都被贺夫人拦在了自己跟前儿。
要道喜,到自己这个婆婆面前来道,别去打扰她儿媳妇。
贺夫人今日容光焕发,身着深紫色织金锦缎袍服,头戴华丽凤钗,端庄而威严,本是眼瞅着就能将一府的事物都交给儿媳打理了,又眼巴巴地收回了对牌。
贺夫人如今看起来,竟比之前还要威严厉害。
如今巡视起府中大小事务来,眼神犀利,对下人的要求愈发严苛。
桌上,各式珍馐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就是府外的长街上,宴席也是这般丰盛。
秦相宜自怀孕以来,再没出过府门,不光是家里人要她注意,她自己也十分注意。
这个孩子,她务必要好好生下来。
虽没亲眼看到府外长街上人间烟火的盛况,光是听见那些热闹温馨的笑声,秦相宜已经感受到了其中的欢乐与温暖。
贺家对于百姓来说,是春雨润物,无声却泽被四方,在长久的岁月里,在这片土地上书写“仁、义、礼、智、信”。
贺老太傅是一盏明灯,今日喜庆,正厅敞开大门,太傅亲自出席,为四方百姓讲学。
老太傅身着一袭素色长袍,白发苍苍却精神抖擞,端坐于太师椅上,面前的书案摆放着古朴的书卷。
老太傅声如洪钟,引经据典,将晦涩难懂的经史子集以通俗易懂的言语道来。
他讲“仁”,便让众人明白心怀仁爱之力量;论“义”,便阐释义字的担当;说到“礼”,现场教导孩童向长辈行礼,规范举止,使众人懂得礼仪在生活中的庄重;谈“智”,分享读书求知的方法,鼓励学子勤勉奋进,开启民智;讲“信”,以贺家往来诚信,告诫众人为人处世守信之重。
贺老太傅用他的满腹学识与一腔热忱,为家族传承着精神血脉,更为民众播撒下文明的种子,让贺家的恩泽在文化的滋养下,深深扎根于每一个人心底,源远流长。
说到最后,太傅目光沉沉置于长孙之上。
“这偌大家业今后便要靠宴舟了,我贺家百年氏族的传承,也要靠宴舟来传承了。”
贺宴舟回眸撞进祖父温润能包含万物的眸子里。
祖父的话意味深长,他便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瞒不过他老人家。
他倏地垂了头,满腔羞意涌上心头。
“祖父,孙儿错了。”
戚家那几个人差点就死了,更别说如今面目全非的裴清寂。
老爷子目光犹如深邃的寒潭,透着几分凌厉,万事万物也躲不过他的这双老眼。
他偏偏又对长孙抱有无尽的期许,他凝视着垂首的贺宴舟,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每一道褶子都像是岁月镌刻下的智慧与沧桑。
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仿若微风拂过湖面,虽轻却在寂静的屋内荡起层层涟漪,满是对家族未来沉甸甸的责任与隐忧。
贺宴舟头愈发低垂,几缕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心中虽不懊悔,却有着满腔的羞意,他认错,如今是个等待惩戒的孩子。
“那边按照家规,鞭一百吧,宴舟,你可认?”
滥用职权、仗势欺人,在贺家是大错。
一时间,屋内静谧得只剩下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贺宴舟的声音带着些疲惫的粗糙:“孙儿认。”
太傅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道:“家族传承之路,艰难险阻从不曾少,你既已明自身过错,往后便要谨言慎行,莫要再负家族期望。这一百鞭,就当是为你洗清罪孽了,待你妻子生产那日,你自去祠堂领罚,你两夫妻也算同甘共苦,往后共同扛起家族这条大船往前,各有各的使命在身。”
贺宴舟眉目间动容不已。
如今妻子就在身旁,孩子也即将出生。
“祖父,孙儿听您的。”
宴席还在持续着,外间的夫人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个不停,谈论着家长里短。
秦相宜端坐在其中,时不时被逗着笑两声,模样温婉动人。
贺宴舟立在不远处的回廊下,手中执着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开合,目光始终胶着在妻子身上,看着她笑语嫣然,看着她与宾客寒暄。
当看到一位夫人讲起趣事,手舞足蹈间差点碰倒桌上的茶盏,秦相宜眼疾手快,轻轻巧巧地伸手扶住,还不忘安抚对方。
此时,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落在秦相宜身上,仿若为她披上了一层纱衣。
夜色宛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轻柔地铺展在天地之间,点点繁星如同细碎的钻石镶嵌其上,闪烁着微光。
宴席的喧闹渐渐散去,宾客们或乘坐马车,或结伴步行,带着满心的欢喜与饱腹感,融入这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一片稍显寂静的庭院。
秦相宜站在回廊尽头,要往院子里走的时候,罗裙随风轻轻飘动,贺宴舟快步上前,从身后拥紧了她,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娘子。”声音有些疲惫。
秦相宜转过身,双手环上丈夫的腰,任由他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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