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电话后,一向没心没肺的魏杰很久没能说出来话。
真正应该道歉的人是他。
他记得冷茁壮的爷爷,一个很慈祥的老人。自身简朴,但很疼爱孙子。冷茁壮是住宿生,每次周末结束,许多学生都会独自返校,但他爷爷却经常来亲自送他,有时候会替他背着换洗的被褥,带着包裹,里面装满在家里亲手做好让孙子带到学校吃的点心。
魏杰嘴巴馋,也跟着喊句“爷爷”,老人就会拿出来给他分上一份,久而久之越来越熟稔,有次魏杰和爸妈吵了架,就去了冷茁壮家躲清静。爸妈打电话让他回家,他不回,气得扬言要断了他的生活费,当晚吃饭的时候魏杰一直闷闷不乐,冷茁壮问他怎么了,魏杰咕哝了句“我爸妈不给钱要让我在外饿死”,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完没控制住吧嗒掉了眼泪。
他特别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感觉丢人,放下碗筷躲到院子里,过了一会儿,老人穿着发白的布鞋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了皱巴巴的纸币让他拿着,和他脸上年老的皱纹一样。
魏杰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数字,整整一百三十二块钱,不多不少。有二十块的、十块的、一块的,零零碎碎,老人家不会使用电子支付,一看就攒了很久。
这消息太突然,魏杰只知道他半年前诊断出阿尔兹海默症,但没想到会离开的这么快,反应过来的时候,既后悔那天晚上对冷茁壮的态度,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无动于衷。
无论是作为多年的兄弟,还是爷爷对他曾经的照顾,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看一看。
停灵三日,今天是最后的时间,依照老人的遗愿落叶归根,埋葬在老家,一切后事按照当地传统习俗来。
大巴车没有提前订票,所以没有班次,出租车也不愿前往偏僻的乡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前往。
魏杰没法求助父母,在他们眼里一定认为这是“毫无必要的小事”,但对他来说不是这样。
魏杰想到周允竞,时间不等人,只好硬着头皮问:[hi,兄弟,在哪呢?能带我去个地方吗?]
那时周允竞履行了向许熙的承诺“很快回平城”,在清晨一大早赶了回来,正准备履行另一项承诺——趁周末两人都有时间,陪她去明山的寺庙许愿。
这是隔了几天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许熙坐在副驾,看见周允竞的时候,无可避免地想起那天下午的谈话。
但她尽量忽略。
看见周允竞低头回着消息,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机边框,许熙知道他这副模样是在思索事情,多半还在考量。
于是问:“怎么了?”
周允竞将手机一转,抬下巴,向她示意屏幕上的消息,“你觉得呢?”
许熙看见上面的求助和来意,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然帮吧,”许熙停顿少时,说,“看上去挺着急的,我们先把他送过去,再去明山也是一样的。”
“行。”周允竞轻松地说。
魏杰其实做好了不抱希望的准备,毕竟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周允竞又不喜欢多管闲事,没想到他却答应了。
更没想到坐上车,发现许熙也在。
当他知道许熙在这里的原因后,不好意思地说:“那我这是不是打乱了你俩的出行计划啊?”
“来日方长。”
周允竞以这四个字作为回复的时候,许熙侧过眼看正在设置导航的他,在清晨的光线中,他用轻淡的语气说出认真的话,让许熙有一瞬间希望能够像这样只看着他,其余什么都不用去想。
出了郊区,离目的地越近,山脉越多,天气灰蒙,县道公路两边是嶙峋的石壁,明显是从山脉中硬凿出一条路来。
再拐几个弯进入村庄,有了时间的缓冲,魏杰心情倒也逐渐好了起来,一会儿扒拉着车窗看外面说和几年前他来那次没什么变化,一会儿问周允竞今儿穿的是不是那款黑色的加拿大鹅,一会儿又说等高考毕业也要去学驾照。
直到打开车门,踩在地面的那一刻,冷空气、哀乐声、鞭炮硝烟味不知道哪个先来,再抬眼一看,小径尽头,前方露天院子内,有经幡飘,偌大的黑白色灵棚映入眼帘,上面最中间,写着“奠”。
听觉,嗅觉,视觉,所有感官搅在一起,正是面前这场传统的葬礼。
他们站在原地,有几秒都没动静,谁都没说话。
站在路口迎客的冷茁壮最先发现了他们,快步走了过来:“你们……”只说了两个字,梗住了,然后嘴唇翕动:“谢谢。”
魏杰提前跟他发了短信,说想要来吊唁,但冷茁壮以为他只是出于礼貌,没想到是真的,同行人还有许熙和周允竞。
两人本打算是将魏杰送到便走,但如今见到这样的场景,作为逝者孙子的朋友,直接转身离开是不合适的。
冷茁壮说:“跟我过来吧。”
魏杰上前用力抱了抱他。
许熙看见冷茁壮眼里的红血丝,他已经两天没有合眼。
进入院子的那一刻,礼宾通知有吊唁客人到并进行引导,鼓声敲响,他们按照规矩,进入灵堂围着水晶棺走上一圈,瞻仰遗容。
冷茁壮的爷爷静静地平躺在里面,面容平静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但旁边摆放的各式丧葬用品,蜡台、花圈、供品、纸钱以及灵堂中的挽联,才让人意识到,他是真的不在了。
这一环节结束后,有专门为宾客设置的休息室,魏杰留下和冷茁壮说几句话,许熙和周允竞则去了室外的院子站一站。
白事不拘亲疏远近,只要对方能来参加,便代表着一种关心,冷茁壮已经很感谢。
两人站在一处安静的空地,地面上有鞭炮碎屑,杂草枯黄。
周允竞手插在口袋里,许熙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袖口,刚想说什么。
他察觉到她的动作,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背,安抚似的摩挲了一下:“不怕。”
许熙愣了愣:“这是我想对你说的。”
却被他抢先。
周允竞很轻地笑笑,看着她:“心有灵犀?”
人对死亡或多或少总有种畏惧,更何况一场亲眼目睹的葬礼。
冷爷爷有三个孩子,都有着各自的交际圈,因此宾客人数众多,来来往往,有几个格外忙碌的身影,一看便知是直系血亲,忙得团团转:“今天来了多少位宾客,多少辆车”“招待的烟怎么没了”“黄布怎么少了一块”,连嗓子都哑了。
冷茁壮找到他们,说:“我们家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都没什么经验,外面混乱,你们进来吧。”
只是两三天的时间,他看上去却成熟了很多。
他带他们进了间隔音好的休息室,里面一堆年轻人,经过介绍才知道都是冷茁壮同辈的堂亲表亲们,见到两人也并不惊讶,葬礼不仅是告别的仪式,还是人情礼往的社交场合。这三天来的客人络绎不绝,有大伯那边的,有二姨那边的……亲戚、朋友、同事,都分不清了。
有个女孩是冷茁壮的表姐,坐在椅子上,带着哭腔说:“我没有想到外公真的会离开我,我一直以为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一直在外地工作,得知消息后首先是脑袋发懵,怎么可能呢,假的吧,交接工作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麻木的,领导提醒她提交的文档里有好几个错别字,修改后把工作交接完,请假流程批下来,终于能回老家。
或许是有了一两天的缓冲,或许是她尚未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死亡”,得知外公的消息前后,生活仿佛没有多大的区别,她逐渐放松下来,考虑到要见人,甚至在回来的高铁上还化了个妆。
直到她进入灵堂的那一刻。
看着记忆中的亲人居然躺在那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着,呆看着,手里的包不知不觉就掉在了地上。
她的妆容已经全部哭花了,再也不顾什么形象,像是说给旁边的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妈妈让我磕完头,进休息室待着,但我不由自主就走出去,走到那儿,看着他黑白的遗像,前面摆着东西,我看一次,就恍惚一下,不可能吧,这个场景怎么会出现在外公的身上,我从没把这些事情和他联系起来,像是在做梦。”
但他的的确确是真的不在了。
有人跟着叹气几声。
冷家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家人之间感情极好,许熙由于个人经历不能完全共情,但能感受到他们此刻的悲痛。
许熙看向周允竞,他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不知道在听还是没有,看起来像一位彻底的旁观者。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喊了句:“快来见爷爷最后一面!”
民政部门的车到了,要送去殡仪馆进行火化。
众人鱼贯而出,流程本应该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变故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冷茁壮的奶奶突然吵嚷起来:“为什么不让我去!”
许熙站在外围,不清楚里面的具体情况,只听见七七八八的声音,但都表达着同一个意思:“你不能去!老太太不要倔!”
人群逐渐散开,老太太看着抬着丈夫的担架进了民政局的车,车门砰一声关上,挣扎起来:“凭什么你们能去,我不能去,这是我相处了一辈子的人,我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能见?”
“刚才已经见过了!老大在家里陪着你嘛,老二老三去。”
“我要看着他到最后!”
……
魏杰皱了皱眉,低声道:“什么意思啊?”
许熙摇了摇头,她也不懂。
在混乱中,冷茁壮低声向他们解释,他们不让老太太去,是因为这边一个迷信的说法,配偶一方走后,另一方不能去送,以免感情深厚被逝者“带走”。
“啊?”魏杰说,“我都没听过这规矩……”
冷茁壮叹了口气:“我爷爷和我奶奶感情好了一辈子,现在其实最没法接受的人是她。”
一辆民政部门的车,一辆载着部分冷家人的私家车,老太太迈着年迈的步伐,快步走过去,却被拦在门外:“妈,位置满了,在家里等着吧,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说完汽车发动,驶出很远,老太太想要追上去,追不上,回来情绪激动地拉着宾客的手,一个个地询问:“你能不能送我去,你能不能送我去?”
在家里坐镇的冷家大伯终于看不下去:“让她去吧,找辆车带妈过去,壮壮,你也陪着一起。”
但除了直系亲属,其他半生不熟的关系,哪有人愿意开着自己的爱车,去殡仪馆那种“晦气”的地方?
全场寂静,没人应声,这时,来了之后一直游离事外的周允竞拿出自己的车钥匙:“走吧。”
老太太坐上车的时候,一直在对周允竞道谢。
道谢完又坐在后座,自顾自地念叨着:“他还年轻呀,他的几个老伙计都还在,身体硬朗的不得了,怎么就只有他不在了呢。”
这几天,奶奶一直纠结着这件事,像得了心病。
魏杰安慰地拉着她的手。
冷茁壮说:“爷爷七十岁了。奶奶,你不要总想着这件事,往好的方面想,他走的不痛苦。”
是在睡梦中走的。
爷爷离世的前几天已经无法起床,每天躺着,奶奶准备给他喂饭的时候,想叫醒他,发现无论如何都叫不醒,才发现人不在了。
“七十岁年纪不大,现代社会活到九十岁的都不少,都说他可惜……”老太太还是没法释怀。
许熙看向周允竞,他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
进了殡仪馆,登记的时候工作人员问要不要进行遗体美容,收费1000块,老太太一开始不明白是什么,冷茁壮搀扶着她,向她解释是化妆的意思。老太太毫不犹豫地点头,化,要让老伴体面的离开。
付完钱,有个好心的工作人员过来提醒,其实这种事应该私下找人提前弄好,而不是应该在这里,这里价格昂贵。
老太太跟冷茁壮说:“你爷爷要是知道要一千块,一定舍不得,他平时就节省得很,但现在多少钱都没用了。”她拿着捏在手心里皱巴巴的卫生纸,摆摆手:“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冷家人去火葬场那边排队,外人不方便过去,魏杰主动替他们去买水喝。
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离开。殡仪馆到处都是这样的情况,一个不慎便有盖着白布的担架推车从他们旁边经过。
怎么说呢,这种场景。
周允竞单手插兜站着,许熙担心他害怕,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东西,指尖戳了戳他的手臂,递给他。
周允竞垂眸看过去。
一个护身符。
许熙解释:“去明山那个很有名的寺庙里请的,应该有用。”
周允竞的关注点落在其他地方:“你之前自己去过了?”
“嗯。”
“和谁一起?”
许熙品出他话里的“初次情节”,想起类似于“女朋友之前陪其他异性去过迪士尼后来才邀请我”的情感矛盾,连忙解释:“陪我表弟他们去的,但我之前没许愿,又觉得不能白来一趟,就请了一个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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