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勖松开了手,极冷静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的钱,还有我的自由。”江映月道,“换宋绮年的身世。”
傅承勖并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选,全看你对宋绮年的感情有多深了。”江映月道,“你很爱她,对吧?牵肠挂肚了十七年,找到她后,近乡情怯,又不敢相认,只好想方设法地缠着她,捧着她,狗含着肉骨头一样守着她。真感人呀……”
江映月感慨地摇了摇头,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傅承勖。
“是我的命,还是你心爱的女人的身世。三哥,你会怎么选?”
紧赶慢赶,傅承勖走进医院病房的时候,天光已亮。
宋绮年已醒了过来,正靠在软垫上,正用湿帕子抹着干涸的嘴唇。
她腹部才做了手术,还不能进食,麻药的劲儿又已经过了,又疼又饿,整个人蔫蔫的。
短短两三日,她瘦了一大圈,原本饱满的方圆脸都快瘦成了瓜子脸。唯有嘴唇还是饱满的,又因凹陷的脸颊一衬,反而看着像噘嘴生气,一脸可怜巴巴的委屈样。
傅承勖的心霎时软得让他几乎走不动路。
胸口那个窟窿终于被填补上了,纠缠他十八年的愧疚、担忧和惶恐彻底烟消云散。他体会着幸福和满足充盈胸腔的感觉。
从此以后,他的每一天都会踏实且充满期盼,都会让他对人生充满感激。
宋绮年朝傅承勖望了过来,脸色虽不好,双眼却依旧亮晶晶的,带着毋庸置疑的惊喜和温情。
两人的目光像两条奔腾的河流交汇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实话说,傅承勖连轴转了两日,多处负伤,也憔悴了不少。但不论是眼下的青影还是颧骨上的伤痕,都给他增添了一份动人的魅力。
难怪有人说,伤痕是男人最好的装饰。
柳姨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四秀,又麻利地从病房里退了出去。
傅承勖在床边坐下,俯身温柔地亲吻宋绮年的额头。
唇贴上那一刻,两人都陶醉地闭上了眼。
宋绮年喜欢被这个男人亲吻的感觉。那么纯真,自然,没有一丝狎昵和急色。
每一次肌肤接触,都能带来一波美妙的电流,窜过全身,产生无与伦比的愉悦。
在爱情上,宋绮年和千千万万普通女孩一样,希望能被恋人好好地呵护。
在江湖中颠沛流离了那么多年,她终于找到一个懂她、尊重她,爱她的人。曾经吃过的苦酿成了蜜,曾经的怨忿化作对命运的感激。
宋绮年不知道她和傅承勖的将来会如何,但她会认真地去对待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男人大手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无限眷恋。
心意相通之后的肢体接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两人有种仿佛早就相恋的熟悉感,却又充满初恋般的新鲜和疯狂渴望亲近的冲动。
他们互相依偎着,体会着这一股难得的愉悦,有好半晌没有说话。
傅承勖一点点把后来发生的事告诉宋绮年:“针对你的通缉令已经全部撤销了。连司令部都不会再来找你麻烦。等明天早报出摊,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清白的。孙家对你的误解,我也亲自和他们的主事人说清楚了。他们家陷入了权力交替的动荡中,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无暇他顾。”
至于那个好五叔魏史堂,傅承勖将他当作一份大礼送给了郭仲凯,也让郭仲凯对他们闹出的烂摊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袁康呢?”昏迷之前,她记得袁康为了保护她,和司令部的人打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袁康便被郭仲恺交到了司令部的手里,被押解去军营。
进了营,车厢打开,里面只有一副手铐,半个人影都没有。
最让押送土兵不解的是,车厢门还是从外头锁着的,真不知道袁康是怎么逃出去的。
宋绮年忽而问:“柳姨……是你的人吗?”
傅承勖正握着宋绮年的手轻柔摩挲着,动作霎时停住。
“这个……其实……”
“我没有生气。”宋绮年平静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过半百的家庭妇女,是怎么突然会组装枪支,还会果断开枪的?
宋绮年当时心里就起了疑。只是她随后陷入了亡命奔逃之中,无暇他顾。
傅承勖缓缓道:“我把柳姨安排到你身边,不是为了监视你,而是为了照顾你。你一个年轻姑娘,人生地不熟的,有个年长的女管家帮衬着,生活上会方便许多。我原本打算等你生活稳定后,就和柳姨解除关系,让她彻底成为你的人。可你们相处得那么好,你又是个连饭都不会做的,我就让她继续留了下来。”
那这就引出另外一个问题了。
“‘宋绮年’这个身份,是你给我的吗?”
傅承勖点了点头,目光坦然。
宋绮年陷入了沉思。
“别生气,绮年。”傅承勖忙道,“我这么做没有任何恶意。这个身份是我给你的一份见面礼。”
“所以,”宋绮年分析,“在很早很早以前,你就注意到了我,将我纳入了你的计划里?”
“……是的。”傅承勖道。
“那江映月呢?你早知道她有问题?”
“这倒不。”傅承勖道,“我最初没有在意她,后来也不过怀疑她是新光会的一名成员。我没想过我那个堂妹居然会亲自去杀孙开胜——她毕竟是首领。不过话说回来,她做事确实一直出其不意。这也是她这么难抓的原因。”
宋绮年长叹:“昨天小武告诉我,同邓启明见面的人就是她时,我还觉得可能是他认错了人。直到在仓库里亲眼见到了她,才发现认错了人的其实是我。可见在伪装这一行,她比我技高一筹。”
“那叫魔高一丈。”傅承勖道,“她会利用人的善心去作恶,而你不会。”
宋绮年道:“袁康告诉我,她的父亲就是杀害你父母的凶手。”
傅承勖点头。
“她本名叫魏志芳,是我的九堂妹。当年我回来报仇,她的兄姐被各自的母亲带着跑走了。就她一个生母早死,被落了下来。我见她可怜,年纪又小……”
傅承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一幕——
柜子打开,露出藏在里面的小女孩。巴掌大的脸,瘦小的身材,眼神惊恐,瑟瑟发抖。
那一瞬,眼前的女孩同另外一个女孩的面孔重叠在了一起。
小爱……
“你动了恻隐之心?”宋绮年猜测。
傅承勖点头。
“但这是让我最后悔的决定。”
“怎么?”
“我把她一道带去了美国,找了一个圣公会的华裔牧师家庭收养了她。我本想着她年纪还小,又在那样正经的家庭里长大,会好好长大。哪里想到……她天生性格古怪,睚眦必报不说,还记忆超群,记得当年发生的一切事。她一直想找我报仇。但养父收养了我后,为了防止仇家找上门,不仅给我改名,还收养了好几个和我年貌相仿的少年,给了他们不同的名字和身份,分别养在美国各处。志芳不知道哪个是我,竟然潜伏到了我义父身边……”
傅承勖还清晰地记得,接到义父死讯时,自已正在华盛顿开会。他从会议中紧急离席,推掉所有行程,连夜搭乘私人飞机赶回旧金山。
那日,旧金山风雨大作,飞机险些不能降落。
傅承勖冒着雨奔进大宅,跪在床边,握着老人冰凉的手,听手下汇报事故缘由——
“……她冒充护土,在疗养院里工作了一个多月。起初老先生还很喜欢她,每天都听她念《石头记》。三天前,老先生突然吩咐我们去调查她。她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我们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去,但老先生已经跌倒在楼下,她人也不见了……”
直到葬礼结束,傅承勖都极度冷静克制。
义父去世,他便正式成为当家人。
一个领袖遇事必须镇定,才能稳住大局,收服下属。
但旧金山一直下着大雨,电闪雷鸣,仿佛替他哭泣。
“义父其实已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傅承勖低声道,“但要不是遇到魏志芳,他至少可以安然离世。而要不是我当初心软留了她一条命……”
“别这么想。”宋绮年将手覆在男人的手背上,“最没有人性的人才会杀害无辜的妇孺。你当年没有做错。谁能想到魏志芳会成长成这样?”
傅承勖还记得当年手下汇报道:“养父母,老师,同学,都对她评价很复杂。她很聪明,记性好,但是性格孤僻,报复心极强。谁得罪了她,哪怕只是一件极小的事,她都要加倍报复回去。没有孩子肯和她做朋友,她养父母也受不了她。但最近几年,她好像开窍了,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交了不少朋友,拉帮结派欺负同学……”
手下一条条细数魏志芳犯的事,每一条都让见多识广的傅承勖心惊。
照片里那个面容清纯甜美的少女,却是一个心机深沉、冷酷残暴,似乎丝毫不懂人类感情的魔鬼。
“当时我家恰好有一批古董要被送回国。她假冒义父的秘书,把古董骗走了。等我追过去时,她已带着那批古董上了去日本的轮船。在日本,她嫁给了一个医生,整了容,还加入了走私集团。她凭借才智,步步高升,成了新光会的新首脑。至于那些古董,也被她用来贿赂官员、收买帮手,换取了不少好处。”
“难怪,你借追回这批古董,同时寻找她的踪迹。”宋绮年道。
“倒不如说,是逼她出来。”傅承勖道,“志芳也知道我在找她,但她不知道我是谁。而她藏得极深,又换了脸,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所以,”宋绮年觉得不可思议,“之前那几个月里,你们时常见面,却都不知道对方是自已最大的仇人?”
“很滑稽,是吧?”傅承勖笑。
“但她后来察觉了,才有了假死遁走的一幕。”
“是。”
“她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讥笑我。”宋绮年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我真心拿她当朋友,以为她枉死,还想尽办法为她伸张正义。没想她却利用这事反手给了我一刀……真觉得自已傻!”
“傻子该是她才对。”傅承勖道慰,“眼下世道动荡,大家都自顾不暇。有人真诚坦荡地对待你,这是多大的福气,多难得的缘分。可惜志芳这人不通人情,她不知道去珍惜。这是她的损失。”
宋绮年用力握住了傅承勖的手。
“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傅承勖眼眸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道:“她答应把缂丝交出来。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就把她押回美国受审。”
“就这?”
“怎么?”
“总觉得以她的狡诈,不会这么乖乖就范。”
傅承勖笑了:“你果真了解她。她确实不甘心,不过我都能应付。”
宋绮年轻叹:“我醒来后一直在想着她的事。在黑道这种自古以来都被男性把持的行业里,她一个没有根基的年轻女人,在短短三年里就创办了这么一个强大的帮派。她的智慧和能力都相当出类拔萃。”
“这个女人也冷血无情、杀人如麻。”傅承勖提醒。
宋绮年撇嘴:“我欣赏的是她的能力,又不是她的道德感。”
傅承勖低笑,拉起她的手吻了吻手背。
“说起来,”宋绮年好奇,“你家那个库房到底有多值钱?一家人为它打得你死我活,十多年之后,还要来第二回 合。”
傅承勖道:“当年魏家分家,分的只是一些边角料。魏家真正值钱的东西,那些祖上传下来的古董字画,金银珠宝,尤其是海外的地契和一批不记名的债券,全都在天字号库房里!总体价值,大概有数千万之巨。”
宋绮年咋舌:“这库房在你手里?”
傅承勖道:“本来在,但是后来不在了。”
“先是库房,后是古董。”宋绮年打趣,“傅先生,你好像很容易把值钱的东西弄丢。”
傅承勖扑哧一声,拉起宋绮年的手,贴在脸颊边。
“但是老天爷对我不薄。我弄丢了的珍宝,总会重新寻回来。”
他神情陶醉,温柔如春夜里的清风。
一股酥麻的感觉顺着这一只手臂传遍全身,让宋绮年如浸泡在温泉之中,又舒服又兴奋,不想动弹。
宋绮年做了一个她早就想做的动作:她抚上了傅承勖的脸。
这一张初次见面就带给她震撼,让她惊艳、着迷的脸庞。
才意识到自已动了心后,她就曾无数次幻想着能轻轻抚摸这张面孔,用指尖描绘它的线条,用掌心感受它的热度。这个憧憬今日终于实现了。
傅承勖闭上了眼,头微微偏着,一手拢着宋绮年的手,脸颊紧贴着她的手掌。
这一刻,这个男人就像一头被驯服了的野兽。
傅承勖在病房里逗留了许久,直到阿宽第三次催他,他才不得不离去:他还有一个商业帝国要管理。
傅承勖离去后,柳姨站在门口,一时不进也不退,十分为难的样子。
方才在门外,她什么都听到了。
“绮年……宋小姐……”柳姨支吾。
“你之前怎么叫我,以后还是怎么叫我吧。”宋绮年道,“四秀也是傅承勖的人?”
“不。”柳姨摇头,“她是后面雇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宋绮年指了指床沿:“坐吧。我都说了不生气,你也别和我生分。我虽在江映月这事上走了眼,但大多数时候,别人对我是不是真心,我还是看得准的。我拿你当家人,就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我身边的。我自已也没有对你坦诚我的来历,不是吗?”
柳姨眼眶发红,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我知道你人好。打第一天见你,看你护着我们这些下人不被宋家族老欺负,我就知道这是个热心肠的好姑娘。可我毕竟骗了你。你要是心里过不去,我这就走。我有个亲妹子嫁去了广州,我打算投奔她……”
宋绮年握住了柳姨的手。
“阿姨,我、你和四秀,我们这一年多来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已是不可分开的一家人了。我打小在街头流浪,一直梦想能有一个属于自已的家,有几个不离不弃的家人。我想请你留下来,成不?”
柳姨落下泪来。
“好,好!从今往后,我就踏踏实实地跟着你过,给你管家。等将来你结了婚,我再给你带孩子,帮你盯着姑爷……”
“越扯越远了。”宋绮年也含着泪笑起来。
第六十六章 分道扬镳
舆论的全面逆转自第二天报纸出摊开始。各家头版头条都放着孙开阳的尸检报告。
“孙开阳死于男性之手”几个字以最大最粗的字体刊登在报纸最显眼的地方。
“宋绮年成功获救”“宋氏沉冤昭雪”等相关报道只能排在第二位。“孙家未表示是否会向宋氏道歉”“情杀还是仇杀”等新闻则见缝插针地挤在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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