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那娘们儿跑了!”魏史堂的副手大喊。
魏史堂破口大骂:“我去她祖宗……”
骂到一半才想起,魏志芳的祖宗就是自已的祖宗。魏史堂赶紧给了自已一耳光。
“当家的,撤吧!”手下劝道,“弟兄们都扛不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呀!”
魏史堂是个惜命之人,也深谙逃命之策,不然当年也不能从北伐军的枪炮下死里逃生。
他将怨恨、懊悔和不甘狠狠吞了下去,用力跺脚。
“撤——”
正门肯定是不能走了,两个侧门也定有傅承勖的人,从后门走水路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巡捕房和司令部的车轰轰烈烈地冲进吴家庄园的大门的时候,魏史堂正一头扎进了庄子后方那条浑浊汹涌的河水里。
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里,小武把打着石膏的腿搁在船舷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把瓜子皮吐进河里。
手下来报:“武哥,鱼进网了。”
小武咂巴着嘴,拍了拍手里的瓜子皮:“收网!”
不过片刻,一个黑糊糊、湿漉漉的大东西连着水草、枯枝败叶,还有几条鱼一起,被兜在渔网里,滚落在了船板上。
“哟!居然抓到了一只水猴子!”小武笑嘻嘻地瞅着网里的魏史堂,“还是个白毛的!”
魏史堂躺在网里,大口呛咳着,满脸难以置信。
小武兴高采烈道:“收工!”
江映月不可能学魏史堂那样凫水逃生。她撤退得又较早,很是从容地选择了走陆路。
吴家的庄子位于荒郊野外,只有两条路可以走汽车。
其中一条大路已被傅承勖把持,江映月一行驾驶着两辆汽车,走另外一条驴车压出来的乡间土路。
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着,江映月稳坐在车里,神色看着竟还有几分轻松。
仿佛今日的失手,钱被傅承勖诈骗了去,都没有被她放在心上。
唐雪芝被宋绮年打晕,想必又落入了傅承勖的手中,此刻跟在江映月身边的,是她另外一个男性副手。
那副手明显有些局促不安,一路上已偷偷看了江映月好几眼。
江映月突然开口:“你在担心我,还是我的钱?”
副手忙道:“我是在替您生气。夫人,咱们一定要想一个办法,把钱从傅老三手里弄回来!”
江映月朝副手瞥了一眼:“他说他扣住了我的钱,你就当了真?”
副手语塞,心道你做空美孚石油的动静太大了,大家都知道,此刻嘴硬又有什么用?
傅承勖说那笔钱是江映月的私蓄,其实说得不全对。那一笔钱里很大一部分是帮会资金!
没了钱,帮会连基本的运作都难维持,更不说其他。
江映月此刻的镇定,全都是装出来的!
到底是女人,即便一时运气好,睡对了男人,让她坐到了头把椅子,她也坐不稳。
副手心里蠢蠢欲动。
因傅承勖之故,江映月最近这大半年搞砸了许多生意,在帮会中的威信已不如往日。
往日里江映月重用、提拔女下属,更是让许多男下属暗中不满。即便是自已,也是因为有些客人瞧不起女人,不肯和女人谈生意,江映月才会派他代替自已出面。
今日江映月遭受重创,威信扫地,往后的日子想必会十分艰难。
此时车中除了他,又只有一个司机。
干掉江映月,取而代之的机会,对副手来说是那么触手可得。
眼看江映月正闭目养神,副手悄悄地向枪套摸去。
车突然右转,拐上了一条人走的小道。
江映月猛地睁开了眼。
车身的剧烈摇晃,副手急忙抓住车门上的扶手以稳住身子。
“喂,怎么开车的……”
司机转身抬手就是一枪,将副手击毙,随即将滚烫的枪口抵在了江映月的额头上。
江映月恶狠狠地注视着对方。
司机一手摘下帽子,扯去脸上用于伪装的胡子。
是阿宽!
傅家的手下们从杂木林中冲出来,将车团团围住。
“冒犯了,志芳小姐。”阿宽道,“劳烦您换一辆车,跟我们走一趟。三爷还等着见您呢。”
江映月紧抿着唇,白净的脸上飞溅了几滴副手的血,更衬得她整个人如冰雕一般,没有半分生气。
保险库的门被打开,傅承勖打横抱着宋绮年,从里面走了出来。𝔁ł
孟绪安扛着一把步枪,见傅承勖自已也满身血迹,扑哧一声笑了。
“老三,你这是真受了伤,还是洒了鸡血,好让姑娘心疼你?”
傅承勖心急如焚,懒得搭理他,抱着宋绮年朝外大步走去。
孟绪安见宋绮年是真受伤了,也正经了起来。
“善后的事交给我吧。你赶紧送宋小姐去医院……”
突然有人大喝,只听一片凌乱的脚步声,一群巡捕冲了过来。
郭仲恺带着手下循着枪声而来,同一群黑衣劲装、手持枪械的男子正面撞上。
双方人马都大吃一惊,下意识举枪相对,气氛霎时紧绷到了极点。
突然,不知谁下了命令,黑衣人们齐齐放下了枪。
郭仲恺正不解,就见人群分开,傅承勖半身浴血,抱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郭仲恺还未反应过来,袁康就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怎么受伤了?”
“擦破了点皮,死不了的。”
大量失血让宋绮年精神有些萎靡,但依旧嘴硬。
小杨悄声啧啧:“真是个情种。可惜……”
“相信郭总长有很多问题想问。”傅承勖对郭仲恺道,“只是宋小姐受伤了,急需接受治疗,还请郭总长行个方便。”
郭仲恺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我们带来医务人员,可以照顾好宋小姐。傅先生还请随我们走一趟,好好解释一下这里的事……”
“且慢!”司令部一个小军官带着几个兵自人群后挤了过来,“把宋绮年交出来!”
“交个屁!”袁康把尸检报告丢在了对方脸上,“正想给你们送过去,倒省得我们再跑一趟。看清楚了,孙开阳是被男人杀死的,那剪刀是凶手用来栽赃宋绮年的。”
没想那个小军官道:“我不管报告如何。我们是奉命前来逮捕宋绮年的,上头没有把这个命令撤销,我们就得把人带回去。”
说着将手一挥,指挥手下上前抢人。
傅承勖抱着宋绮年大步后退,手下迅速将两人护在身后。
“别想逃!”军官拔枪。
孟绪安和郭仲恺齐声大喝,人群瞬间躁动,响起一片唰唰拔枪声,场面瞬间大乱。
那个军官竟是不怕死地朝傅承勖冲去。傅承勖不可能真的下令朝军官开枪,只得抱着宋绮年不断后退。
宋绮年双目紧闭,头靠在傅承勖的肩上,无意识地随着摇晃,脸色苍白中透着青。
袁康的心头狠狠地一抽,再也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身手敏捷如闪电,转眼就将两名土兵放倒在地。
“方杰!”郭仲恺怒吼。
袁康置若罔闻,直扑向那个军官。
军官反手向袁康射击,他身影一闪欺了上去,狠狠一拳捶在对方脸上,把人捶倒在地。
小杨看得目瞪口呆:“疯了……这小子疯了……”
拦着就行了,怎么能打司令部的军官?
“方杰!”郭仲恺暴怒,“把他给我抓住!”
袁康飞起一脚,将最后一个土兵踹倒,这才终于收手。
巡捕们一拥而上,将袁康抓住。
宋绮年已呈半昏迷状,又被傅承勖护在人群后。她的眼中只看到晃动的人影,耳中只听到激动的叫喊声。
傅承勖一直紧紧地将自已抱在怀中。
男人的双臂是那么沉稳有力,这份坚定带给宋绮年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这一刻,她知道自已可以依靠这个男人。
当她受伤、疲倦之际,可以收起利爪和翅膀,安心地蜷缩在他的怀里。而他会如此刻一样抱紧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松手。
直到一声枪声响起,伴随着郭仲恺愤怒的叱喝,所有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而宋绮年实在支撑不住,头垂了下来。
一切伤痛和嘈杂在这一刻远去,魂仿佛离开躯壳飞了起来。
宋绮年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正由一个少年牵着,在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奔逃。
身后有人在追着他们。
少年跑得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他显然已快支撑不下去了。
“小爱,来!”少年将小女孩拉进一个破屋子里,“哥哥去把人引开,你在这里等我!”
宋绮年内心惊恐不安,嘴里却是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小爱乖。”少年不舍地摸着她的头发,“不要乱跑。哥哥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我发誓!”
他又把一个小布包塞进了女孩的怀里。
“你帮哥哥收好这个,不要弄丢了。乖乖等哥哥回来!”
他用力拥抱了女孩一下,掩门而去。
“他在那边!”
追兵发现了少年的踪迹,一串脚步声追着他远去。
小女孩蜷缩在屋角,如小哥哥所叮嘱的,安静地等着他回来。
窗户黑了,又亮起来。
女孩揉着眼睛醒来,却依旧没看到小哥哥的身影。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小狗崽子,这里是老子的屋子。滚出去!”
男人抓起扫帚,朝着小女孩劈头盖脸地打。女孩抱着包袱从屋子里逃了出去。
可是哥哥还没有回来。他让自已不要乱跑,一定要等他回来的。
于是女孩在这片居民区逗留了下来。
渴了,喝雨水,饿了,就用少年留下的铜钱买一个饼子,省着点,够吃一天。
她睡在邻家的柴堆里,每天都坐在路边,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盼望着下一秒那个身影能出现。
长期的流浪生活让她变得很警觉,但凡有不怀好意的人靠近,她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躲起来。
可是日出又日落,数日过去,少年一直没有回来。
终于,最后一块饼子吃完了。女孩饥饿难耐,只好去偷点吃的。
火车站的月台上,人流穿梭。
一个穿着绸衫的男子刚买了一包炒栗子,将钱袋揣进口袋里,钱袋的绳子却露了一截在外面。
女孩悄悄靠近,一食指和中指捏住绳子,轻巧地将钱袋取了出来。
她本可以就此收手,却又看到了男子马褂下的玉佩。
再度伸出手时,一只大手将她的手腕扣住。
“师弟,看我抓到了什么!”
“呵!偷到祖师爷这里来了!”
“这小娃娃有些本事。要不是贪你的玉,早就带着钱袋跑走了。康儿,你要记住,切莫贪婪。”
“是,师父!”
又是一个小哥哥。浓眉大眼,黝黑的皮肤,好奇地打量着小女孩。
那个抓住女孩的男子问:“你是哪个道上的?你师父是谁?”
女孩不答,倔强地抿着唇。
“师兄,你看她这副样子,分明是个流浪儿,不像有主的。”
“哦?”男子更惊讶,“那就更难得了。既然如此,你就跟我走吧。”
他抓着女孩就要上火车。
女孩当然不肯跟他走。她还要等她的小哥哥回来呢。
她拼命挣扎,不住尖叫,朝着男人的手咬去。
男子抬起手,重重一耳光挥向女孩的脸。
小女孩像一片落叶般飞了出去——
宋绮年睁开了眼。
四壁雪白,半拢着的窗帘,窗外天已黑透了。空气里有着消毒水味。
她在医院里。
浑身软得一点儿力都使不出,伤口也毫无感觉,想必是麻药正在起作用。枪林弹雨已远去,她已置身在一个安全、静谧的地方。
眼皮沉沉,宋绮年甚至来不及探究屋内是否还有其他人,便又沉睡而去。
病房外的走廊里,傅承勖同医生交谈完毕,亲手递上了装在信封里的谢礼。
孟绪安正站在窗边抽着烟,身上溅了血的猎装还没换下来。衬衫领口大敞着,露着麦色的肌肤和清晰的锁骨,这模样十分落拓不羁。𝓍|
路过的小护土不巧吸了他的烟,冲他丢去一记白眼。他却笑嘻嘻地朝人家挑了挑眉,惹得小姑娘红着脸跑走了。
傅承勖走了过来:“今天多谢你了,兄弟。”
傅承勖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白衬衣下是缠着层层绷带的身躯,一脸青紫。但这一切都无损他的风采,甚至让他更加英伟潇洒。
“没什么事我就先撤了。”孟绪安把烟屁股丢出窗外,“我的船票已经买好了,过阵子就回美国。”
傅承勖道:“美孚那事,多亏了你帮忙。”
没错。孟家同傅家一样,也代理美孚石油,主营南洋一带。那一艘遇到风暴受困的油轮就归孟家管理。
油轮确实遭遇了风暴,可如果后期加速航行,并不会耽搁行程。可傅承勖凭借着交情和一些极其丰厚的好处,同孟绪安达成了一个交易:让油轮晚两日抵港。
只用两日,傅承勖就能造出一个陷阱,将江映月抓住。
孟绪安道:“我也没吃亏。不是拿了你那么多好处吗?你为了抓你那个不省心的妹子,也真是破了不少财。”
“一家人,有什么办法?”傅承勖笑了笑,“我还要替绮年谢谢你这几日对她的关照。”
孟绪安的嘴角立刻抽了抽:“你好生陪着你媳妇吧。哦还有,让她以后离我的车远一点!”
一看好友这表情,傅承勖便知道,宋绮年肯定还是“欺负”了人家。
傅承勖有点惭愧,道:“将来我带绮年去美国玩,一定找你喝酒。”
孟绪安摆了摆手,沿着走廊大步而去,背影极之潇洒。
送走了好友,傅承勖转身朝病房走去。守在门口的手下为他打开了门。
宋绮年依旧沉沉睡着,柳姨斜倚在椅子里,也一脸疲态。
傅承勖朝柳姨打了个手势。
柳姨无声地站了起来,从病房里退了出去,留他们两人独处。
没有伏在床边长吁短叹,也没有俯身亲吻拥抱。傅承勖只是轻轻拎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将宋绮年的手握住。
时光如水一般静静地流淌着,夏虫低低的鸣叫声自窗外传来。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的睡颜,目光清澈温软,整个人一动不动,宛如化作一尊雕像。
132/163 首页 上一页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