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拇指一直在无意识地、亲昵地摩挲着女子手背微凉的肌肤。
第六十五章 逃之夭夭
凌晨至暗时刻,巡捕房的囚房里已熄了灯,嫌犯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床板和地上,此起彼伏地打着鼾。
上次关过宋绮年的单人囚房,今日关着袁康。
袁康被剥了巡捕制服,穿着背心裤衩,正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床板上,摇着一把豁了口的扑扇。
“你可真是个大情圣!”小杨站在门外,正透过栏杆同袁康说话,“你在这里戴着镣铐游街示众,人家宋小姐正和白马王子你侬我侬的,值得吗?”
袁康端起搪瓷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温茶,才道:“值!”
“你可真是……”小杨没辙,“我听说司令部非要严惩你,郭总长这次都不一定能保住你。”
袁康笑而不语。
“一会儿见了郭总长,你可得好好认个错。求他为你说说话……”
说曹操,曹操就到。郭仲恺阴沉着脸走了过来。
不等上司开口,小杨朝袁康丢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麻利地溜走了。
袁康这才放下了腿,下床站了起来。
郭仲恺目光复杂地打量了袁康半晌,才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袁康有些不明白。
郭仲恺道:“你一向稳重有成算,却偏偏选择在今天,在这样的场合,和司令部撕破了脸。我是否该认为,你这么做,有特殊的想法?”
“我就是实在忍不了他们了。”袁康一脸无所谓,“一群大老爷们,抓着一个女人使劲儿欺负,真没种!您要怎么处罚我,我都认。”
他同时在心里道:老子已经不想在你们这里干了。走之前能把司令部的人揍一顿,也不算亏了。
“我不处罚你。”郭仲恺道。
袁康诧异。
郭仲恺道:“司令部要我把你送过去,他们来处罚你。”
袁康哂笑:“哪儿有这么越俎代庖的?这把您的面子往哪里放?”
“我的面子。”郭仲恺自嘲道,“当千影门的掌门伪装成巡捕,潜伏在我手底下的时候,我的面子就已经丢到东海里去了!”
玩世不恭的笑容冻结在了唇角。袁康隔着牢门望着郭仲恺,惊异、佩服、警惕等诸多情绪在眼底闪过。
郭仲恺一声哼笑:“袁掌门,你这个假身份确实做得近乎天衣无缝,平日里表现得也无可指摘。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不对劲的吗?说出来很好笑。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想把你和我太太的侄女撮合一下。于是我发了一封电报给北平的朋友,托他调查一下你的家庭情况。没想一查,真正的方杰参了军,下落不明很多年了……”
袁康也怎么都没想到,自已被曝光,是因为郭仲恺想做媒!
他扶额,啼笑皆非。
“为什么?”郭仲恺问,“我这里有什么机密是你想要偷的?”
“我不是来偷东西的。”袁康抄着手靠在墙上,“你要抓我,我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招挺管用的,至少我安安生生地在你手下躲了半年。”
“可即便我没有发现你是假冒的,你今天闹了这么一出,都有可能在巡捕房里待不住了。”
“我本来就想走了。”袁康耸肩,“半年时间也够久了,我玩腻了。”
千影门里最近也不大太平,林师叔带着一群人想另起炉灶。袁康也该回去好生整顿一下内务了。
宋绮年获救,大事已了。袁康再无别的牵挂。
郭仲恺沉默了片刻,道:“你是我带过的最能干的警员。我曾想大力提拔你,甚至想过培养你做我的接班人的。”
以他的性格,还有立场,能将这一番话说出口,已是相当不易。
袁康也沉默了一下,道:“多谢郭总长厚爱。可我就是个贼,我天性喜欢自由。公门到处都是昏庸愚蠢的官儿,条条框框又多,我受不了。说句公道话,您是个好警长,要不是公门里这么腐败,您会做得更好的。您不觉得您不值得吗?”
“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郭仲恺道。
袁康笑了:“我敬佩您。跟着您做事的这段日子里,也学到了不少。但咱们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您放心。千影门以后做事会更加低调,不给您抓住把柄的机会。况且这世上那么多穷凶极恶的犯人要抓,我们这种小偷小摸的勾当,不值得您花那么多功夫。”
郭仲恺都被袁康的厚脸皮气笑了。
“现在,你打算拿我怎么办?”袁康问,“把我交给司令部?”
“我已经签字盖章,将你革职了。”郭仲恺道,“司令部一会儿就会过来把你接过去。从巡捕房到他们大营,十来公里的路,你自已看着办吧。”
这个烫手山芋,司令部想要,那就给他们。
反正袁康怎么都会逃走。从司令部的手里逃走,肯定比从巡捕房里逃走要好得多。
把话交代完,郭仲恺转身离去。
“郭总长,”袁康唤了一声,“多谢!”
郭仲恺面色如水,没有任何表示,在袁康的注视中远去。
傅公馆今夜的戒备前所未有地森严。
傅承勖的车自医院返回,实枪荷弹的警卫拉开大铁门。车却从大宅前绕过,开到了后院,停在了配楼前。
傅承勖穿着白衣黑裤,长腿一迈下了车,在暴雨欲来的劲风中走进了配楼里。
配楼的地下室成了临时的囚室。手下打开厚重的铁门,傅承勖走了进去。
空旷的室内只有一点极简单设施:一张单人铁架子床,一个水盆架,一个木马桶。
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风扇。
江映月正靠在床头假寐,闻声睁眼,朝傅承勖嫣然一笑。
“三哥,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过来呢。”
她自床上坐起来,身上叮当作响。
一条手指粗的钢链将她的腰、双手和双足都拴着,一头锁在一个固定在地板上的铜环上。
这是对付重刑犯的法子。鉴于江映月本人并没有什么特殊身手,所以傅承勖才换了细链子。
手下端来一张凳子,傅承勖在距江映月两米远的地方坐下。
江映月扑哧笑:“你就这么怕我?我难道还能对你射腹箭不成?”
“我是怕我会忍不住冲过去杀了你。”傅承勖语调平和,可语气却如寒冰。
江映月撇了撇嘴,转而问:“宋小姐可还好?”
“没有大碍。”傅承勖讥讽,“让你失望了。”
江映月微笑:“三哥或许不信,但栽赃绮年其实不是我的主意,是邓启明自作主张。我已经让雪芝把邓启明处理了,给绮年出了气。我非但对绮年没恶意,还非常欣赏她。她那么有才华,我如果早于你遇见她,她或许就是我的搭档了。”
“这你就想太多了。”傅承勖道,“绮年永远都不可能和你狼狈为奸。”
江映月啧啧:“涉及宋小姐,三哥的嘴就会难听很多,一点绅土风度都不顾了。”
“有些人,不值得我以礼相待。”
江映月忽然问:“你是怎么识破唐雪芝的?我觉得她的假扮可谓天衣无缝。”
傅承勖道:“她太急切证明自已了。”
江映月不解。
“我提到你过去犯下的事,她立刻辩解。而你不会。”傅承勖道,“你从不替自已辩解,因为你这个人有一套独立的是非观念,和法律、世俗道德相悖。你从来都感受不到那些人之常情,所以你从来不觉得自已做错了。”
江映月傲慢地仰起了头。傅承勖说得很对。
“而且,我早就知道你没死。”傅承勖道,“你先是将那个假扮你的女人推下了楼,然后故意和孙开阳厮打,假装失足跌下楼。但你并没有坠下去。你的人在二楼架了一张网,把你接住了。孙开阳受惊后匆匆逃走了,郭仲恺的手下又粗心大意,都没有发现你的诡计。我说的可对?”
“真不愧是三哥。”江映月笑容甜美,“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到我头上的?”
傅承勖交叠着双腿,十指交握放在膝上,优雅得好像在参加沙龙茶会。
“你确实很不好找。”傅承勖道,“孙开胜一死,我便怀疑你是新光会的人。但我确实没想到你就是志芳本人。我一直以为你会用一个不起眼的身份隐藏在人后,比如唐雪芝那样。没想你会做了一个大明星,绯闻缠身、招摇过市。你这一步棋走得很厉害!”
江映月笑得好似被长辈夸奖了的孩子。
“你也不差,三哥。要不是你顺着那些古董来找我,我也还找不到你呢。”
傅承勖道:“邮轮那件事,让你发现了我,对吧?让我纳闷的是,你会选择躲开,而不是派人刺杀我。”
“那就不好玩了。”江映月道,“你总认为我找你是为了为我爹报仇。其实不是的。三哥,我只想和你较量一番。”
“所以你不惜做起了杀人越货的生意?”傅承勖啼笑皆非,“志芳,我本以为,你能摆脱你父亲的影响。我本希望你能像个普通的女孩一样正常地长大。”
“你们男人总是这么想当然。”江映月尖刻地讥讽,“一个女人会变坏,都是被环境所迫,好像女人可以愚蠢、懦弱,但一定天生是柔顺善良的。我们就应该不争不抢,不会贪婪,更不会有杀心。”
她盯住傅承勖,灼热的目光里含着一种疯狂。
“不,三哥。女人也能做坏人,我们也能享受杀戮和掠夺的。至于我,我打小就这个性格。连我亲爹那么一个公认的畜生,都骂我‘邪门’。他甚至有点怕我。”
说到这里,江映月仰头大笑。
傅承勖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你说的‘人之常情’,什么同情,怜悯,爱,生和死,这些乱七八糟的,我从来都感觉不到!”江映月翻着白眼,“我也一点都不为此感到遗憾。只有冷酷和无情才让一个人变得强大!”
傅承勖终于开口:“看起来,我们俩在道德方面是没法达成一致了。那就说点实际的吧。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我对你的打算也很简单:把剩下的古董还回来,然后跟我回美国受审。”
“你居然没打算直接处置我?”江映月觉得有趣,“你变得懦弱了,三哥。看来你受宋绮年的影响不浅嘛。当年那个小小年纪就能一枪崩了我爹的男人去哪儿了?”
江映月谈起她父亲被害一事时的口气,让傅承勖忍不住轻微皱了一下眉。
她的话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狂热和兴奋。仿佛那血腥的一幕并没有伤害到她幼小的心灵,反而带给了她很多乐趣。
但是,参考江映月之前那一番“女人也喜欢杀人”的发言,傅承勖又有点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如此了。
“我也有个提议。”江映月道,“我把剩下的古董都还给你,钱也给你,你放了我。我回去给你义父立长生牌位,日日烧香磕头,求老天爷保佑他老人家投胎到富贵人家,生活美满幸福。如何?”
“你觉得我会同意吗?”傅承勖觉得自已低估了江映月的无赖,“你光是提出这种没脑子的交易就是在羞辱我的智商。”
江映月道:“你现在不杀我,我迟早会逃走的。与其到时候鸡飞蛋打,不如……”
“让我把话说清楚,志芳!”傅承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江映月,目光如刃。
“我有人道主义精神不意味着我就是一个圣人。我已经下了命令——如果你逃,射杀你!有人来救你,射杀你!总之,宁可剩余的古董拿不回来,但是绝对不会再让你逃走。你活着,去我义父坟前磕头。你死了,我拿你的骨灰喂狗。你听明白了吗?”
傅承勖前所未有的严厉,近乎粗暴的语气,让江映月虚假的笑无法再维持。
她的眼中,愤恨而又无奈的情绪太激烈,硬生生将她眼眶逼红。
美人红了眼眶,本十分惹人怜爱。可惜傅承勖是她亲兄长,又很清楚此女的本性,对这楚楚可怜毫无触动。
“我不是来和你谈判的。”傅承勖整了整袖口,准备离去,“我只是来宣布对你的处置方法的。”
江映月嘴唇翕动,哂笑道:“到底是赝品,待遇哪里能和正品比,是不是?”
傅承勖本已转过身,闻声扭头瞥了她一眼。
“我什么都记得。”江映月道,“我记得当时,你义父要处置了我。‘什么种子结什么瓜,魏史良的孩子不能留。’他这样说。我也记得你说:‘她和小爱一般大,什么都不懂。她还有机会好好生活。’”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语气神情兼备。
傅承勖的眉心这才极细微地皱了一下。
江映月唇角上扬:“后来我偷听了你们对话才知道,你之前流浪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小女孩,和她相依为命,可惜后来你们失散了。你一直没有再找到她,这事在你心里成了个结。”
“真是好记性。”傅承勖不咸不淡道。
江映月继续不疾不徐道:“别人以为你放我一条生路,还给我找收养人家,都是出自亲情。不。其实,你只是通过照顾我,来弥补你弄丢那个女孩的愧疚!我不过是那个女孩的替身!”
傅承勖不语。
“志爱,是你给她起的名字,对吧?”江映月满脸讥嘲,“挚爱,啧啧……”
傅承勖看了看表,再度转身要走。
天快亮了,绮年也快醒过来了。他要在她醒来前赶去医院陪着她。
“所以,”江映月猛地提高了嗓音,“我回到国内后做了一件事——我当年偷听到了你和你义父寻找那个小爱时的对话。那个人贩子,你当年没有找到,我却找到了!”
傅承勖猛地转过身,目光里惊怒交加。
“然后,你杀了他灭口?”傅承勖本就泛着血丝的眼底更红了一分。
“是!”江映月洋洋得意,秀丽的面庞如一朵盛开的芙蓉花。“但是在那之前,我问出了他是从哪里把那孩子拐来的。”
傅承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
江映月直勾勾地同傅承勖对视,双目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你有什么证据?”傅承勖问。
江映月道:“人贩子说,那小女孩起初不停地哭闹,被他狠狠打骂了一顿,许是被吓住了,居然再也不能说话了。别人都当她是哑巴。”
傅承勖的面孔霎时如铸铁一般冷硬。
原来,她是这样才不能说话的。
在遇到自已之前,小小的她还受过那么多苦。
江映月一看便知傅承勖信了自已了。
“三哥,你可以给宋绮年你所拥有的一切。名誉,金钱,爱情。但只有我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她真实的名字是什么!而且——”
江映月笑得浑身细颤:“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的。我要死了,你的‘小爱’就永远找不到父母了!”
傅承勖紧握着拳。
“现在,”江映月翘起了腿,“我们可以谈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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