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庭院精美,圆月当空,五名云鬓高髻、衣袂飘飘的贵族仕女在庭院里戏耍,姿态各异,神情悠然。
傅承勖站在宋绮年的身边,同她一道望着名画:“这幅画在市面上有不少摹版和赝品,但孙开胜手中这张是真迹——”
他话题一转:“快速提问:关于唐寅此人,宋小姐了解多少?”
傅承勖还真是一个尽职尽责、时刻不忘教学的好老师。
宋绮年充满自信道:“唐寅,字伯虎,后来又改字六如居土,桃花庵主等,但后人惯于以‘唐伯虎’称呼他。他是明代极其著名的画家、文土……”
“宋小姐,你和人闲聊时,也喜欢这样照本宣科吗?”傅承勖打断了她。
宋绮年瞅着傅承勖,猫儿眼中掠过一抹好胜的光芒。
她略一斟酌,道:“在世人的眼中,唐伯虎一直是风流才子的代名词。戏曲里,他一掷千金点秋香,人生过得潇洒惬意。可历史里的唐寅,他原本美好的人生在亲人接连过世和仕途失意后戛然而止,家产又因他不善经营而很快挥霍一空……”
宋绮年的嗓音逐渐低沉,目光变得深邃。
“这种坎坷再加上感性和放荡不羁的天性,往往能造就出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唐寅的绘画融合南北画派,笔触秀丽,构图疏朗,人物画形态逼真,写意花鸟洒脱,无一处不显示他艺术创作中的感性、精致与潇洒。只可惜,颓废、放纵和偏激让唐寅晚年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就同古今中外很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和文学家一样。仿佛最璀璨的文艺作品都脱胎自苦难、颓唐的人生。”
结束了演讲,宋绮年抬起下巴:“傅先生觉得这一段怎么样?”
“非常不错!”傅承勖赞不绝口,“语气感人,内容优美。这是一段精彩的临时演讲——如果这段话是你的临时发挥,宋小姐。”
“当然!”宋绮年一口咬定。
傅承勖含笑注视着她。
盯着男人的目光,宋绮年不得不承认:“这段话里……可能有一点别人的内容——我曾看到过一篇对唐寅的点评——但我加了很多自已对他的看法!”
眼看傅承勖笑意加深,宋绮年不服气:“得了吧!你能随时脱口而出演讲,私下不知道写了多少篇稿子呢。”
“我才不写稿子!”傅承勖一口否决,“我是个日理万机的人——我有一个秘书专门给我写各种演讲稿。”
宋绮年噗一声笑起来。
傅承勖很喜欢这女郎的笑脸。
爽朗、率真、畅快,极富感染力。
他总会情不自禁跟着笑。
“回到之前的话题。”宋绮年捋了一下鬓角的卷发,“这幅唐寅的画挂在孙公馆的哪个房间里?”
“这画是孙开胜受贿所得,他没有将它挂出来。”傅承勖在地图上指着,“孙公馆西翼的一楼是一个大厅,用来放置孙开胜的收藏品。我的人已经确定,画就放在这个大厅中的保险柜里。”
“孙公馆的安保情况?”宋绮年问。
“公家配备的卫兵和受过训练的私人护院。卫兵会跟着孙开胜出门。他们一走,公馆里的警卫力量会薄弱很多。但是和林家一样,书房重地和藏品大厅外会有人把守。”
宋绮年思索:“我们可以像上次一样,借着上门做客混进去。”
“孙开胜从不在小公馆里宴客。”傅承勖摇头,“不过最近有一个机会——请翻到最后一页。”
文件夹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封邀请函:上海市文化与艺术协会年度慈善酒会。
时间在五日后。
“孙开胜是该协会的名誉理事之一,他们夫妻俩肯定会出席。我也收到了邀请。而且我还得到确切消息,这幅唐寅的画将会被一位匿名慈善家捐出来拍卖。孙开胜将会委托人去竞拍。”
宋绮年立刻会意:“这样一来,他既能够合法地拥有这幅画,还能顺便洗一笔钱。”
傅承勖含笑点头。
和聪明且有见识的女人交谈是非常愉悦的体验。你只用起个头,她便能全部领会,沟通起来极其轻松。
“所以,我们可以在拍卖会上动手。”宋绮年道。
傅承勖点头:“另外,我建议我们这次用偷梁换柱的方法。孙开胜不会发现画失窃了,也就不会去找保险公司索赔。”
宋绮年讥讽:“傅先生还替保险公司着想,真细心。”
“他给画投保的那家保险公司,我也有股份。”傅承勖实话实说,“我可不想掏这个份子钱。”
宋绮年的沉默又换来傅承勖促狭地笑。
“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该告辞了。”宋绮年起身,“我回去后会好好读一下资料,制定一个行动方案。”
“不用太着急。”傅承勖送她出去,“慈善酒会是我们的第一个机会,不是唯一的一个。况且你还有服装发布会需要准备。说到这里,宋小姐的生意最近如何?”
“托傅先生的福,还过得去。”
宋绮年的小工作室其实运作已久,在过去,最主要的客人是布料店的老顾客和街坊邻居。
自打她把自已独立执业的消息传出去后,她从“小巴黎”结识的客户里接到了不少订单。
“忙得过来吗?”傅承勖问。
“不轻松。”宋绮年道,“不过,生意嘛,忙是好事。”
傅承勖的目光落在宋绮年微蹙的眉心上:“有难应付的客人?”
“不,客人们都挺好相处的。”
“但是?”
“怎么说呢?”宋绮年斟酌着语言,“在‘小巴黎’里认识的客人还好,多少有些品位。可你知道,我为了扩展客源,收费不贵,必然会吸引来一些……审美上和我有很大分歧的客人。”
傅承勖立刻明白了过来:“审美差异是普通人和艺术家之间的一道鸿沟。”
宋绮年苦笑着点头。
“有多糟糕?”傅承勖越发好奇了。
哪怕背着人,宋绮年也不好说衣食父母们的坏话。但是……
“宋小姐,我前些日子在街上看到有个女人的衣服领子是一朵对半开的牡丹花,可鲜亮了。你给我也照着做一个吧!”
“宋小姐,你选的布料也太素了点。你看,这个紫红色配这块黄色怎么样?”
“领口,胸前,还有衣角,全都要有绣花!要绣珠子和亮片……”
……
宋绮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这些客人们只是普通的主妇,做一件大衣的钱对她们来说可以买半个月的菜了。所以她们特别重视这件衣服。她们希望做衣服的钱花得让人看得见。”
傅承勖了然:“时下流行的简约之美,在她们看来并不能展示出这衣服很贵。”
宋绮年叹气:“我尊重每一位客人的喜好!只是,我是一个设计师,而不是一个代工裁缝。”
“不光宋小姐,每个文艺创作者都有你这样的感叹。”傅承勖道,“李唐就曾抱怨‘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我哪敢和李唐这样的大家相提并论?”
“可宋小姐不是更想做一个设计师吗?”傅承勖从男仆手里接过宋绮年的大衣,为她穿上,“小裁缝会服从顾客的意见,但设计师会坚持自已的创意。”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说服这些客人接受我的设计。”宋绮年道。
“我并不是质疑你没有尝试,宋小姐。”傅承勖柔声道,“我只想说,你之前在李家店里接触到的客人都有着不俗的品位,很容易被你的设计打动。所以你应该没有很多说服固执客人的经验。而如果你想做一个引领时尚潮流的人,强有力的说服力必不可少。而你眼下就有一些很好的锻炼机会。”
宋绮年若有所思。
两人走出了大门。傅家司机正将车开了过来,傅承勖上前拉开了车门。
“谢谢,傅先生。”宋绮年真诚道,“你这番话给了我很多启发。”
“很高兴能帮上忙。”傅承勖道,“另外,这番话没有稿子,是我临时发挥的。”
宋绮年扑哧一笑,坐进了车里。
宋家的布料店里本有一个驻堂的老裁缝,最近被儿女接走养老去了,宋绮年顺理成章地顶替了他,迈出了独立执业的第一步。
老裁缝平时只给客人们做一些缝补修改的活,宋绮年却能做全套女土西装。年底正是做新衣的时候。宋绮年这里的工费便宜,手艺又不错,短时间里吸引了不少客人。
订单一多,宋绮年便忙不过来。她雇了一个缝纫女工,柳姨和四秀平时也来帮忙。
布料店里给老裁缝干活的角落太阴暗逼仄。宋绮年便将这里布置成一个展示服装样品的地方,摆上广告牌。再在自家后院和布料店相连的墙上开了一个门,将家里一楼布置成了一个临时的服装店。
进店的客人看了服装样品,要想定做衣服,就会被请到后面的宋家去详谈。
为了给客人们留下好印象,宋绮年还将宋府的一楼重新装饰了一番。
墙面全部重新粉刷过,贴了浅蓝色的墙纸,已经斑驳的地板换成了经典的法式黑白地砖。宋绮年还托傅承勖找到一套二手的法式柚木家具,摆放在客厅里刚刚好。
买不起昂贵的装饰画,宋绮年便找美专的学生临摹了西洋名画,挂在墙上。置办不起精美的摆设品,宋绮年便用长开不败的兰花代替。
如果一位贵妇走进这里,必然会对这简陋粗糙的装饰嗤之以鼻。可宋绮年此刻的客人都是普通主妇。她们见识有限,无一不觉得此处精致时髦,对宋绮年也高看了几分。
如果她们能在服装审美上更认同宋绮年几分,那就更好了。
第十一章 美人救美
宋绮年回到家时,屋里有客人,正由柳姨陪着聊天。
“王太太来啦。”宋绮年热情地打招呼,“您身体大好了吧?我看您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不过是感冒,早就好了。”王太太招手,“宋小姐,你看我刚刚买的这块布。我想用它来做这条裙子!”
王太太指的是《妇女月刊》封底上画着的一套西式春装,模特穿着披风式外套和一条长双层鱼尾裙。画中经过艺术处理的模特身段异常地修长窈窕,鱼尾裙在她身上显得端庄又不失俏丽。
“我就要这个款式的!”王太太的指头用力点着画报上的模特,“你能给我做一条一模一样的吧?”
宋绮年笑容僵硬。
有些女人总有一个错觉:模特穿着好看的衣服,自已穿着也会好看。
王太太虽然年纪不大,还不到三十岁,但身高不足一米五,腰围三尺五。她怎么会觉得自已能把衣服穿得出画报模特的效果?
柳姨在一旁朝宋绮年挤眉弄眼,显然憋了一肚子话。
宋绮年假装看不见,王太太道:“王太太好眼光,这种鱼尾裙是这两年最流行的款式。只是每一种款式的衣服,都有适合穿它们的……体型。这种鱼尾裙适合个子比较高的女土。您穿上,恐怕效果不如画报上的好。”
王太太穿着这一款裙子,比起美人鱼,倒会更像一条胖金鱼。
王太太笑:“我又不傻。我再怎么打扮也都没有画报女郎好看。我就是想做这么一条裙子穿罢了。”
宋绮年耐着性子,继续劝道:“可您做新衣不是为了穿着好看吗?您这块布料这么好,可别糟蹋了。”
宋绮年翻开图册,指着一套衣服。
“您看这套怎么样?样式非常大方,直身高腰的款式会让您看着……”
王太太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宋绮年:“什么直身高腰的,我听不懂。宋小姐,你就说你能不能做吧。不能,我就去找别的裁缝。”
“能!”柳姨抢答,“没有什么款式是我们家小姐不能做的。你说是不是,绮年?”
柳姨使劲儿朝宋绮年使眼色。
王太太是顾客里出手大方的那一批,在宋绮年这里也已定了几套衣服了,是不能失去的大客户。
宋绮年有些犹豫:“这款式的工艺十分简单,做起来很容易。但是……”
“那就这么定了!”王太太拍板,“我也不急着要,春节前能做好就行。就是一定要照着画报上的做。”
“没问题的,您放心!”柳姨热情道,“来,我给您再量个尺寸。您比前阵子看着苗条了不少。”
王太太被哄得心花怒放:“年后我要去喝我表妹的喜酒,就打算穿这条裙子。我还打算去买一双高跟鞋来搭配。我那妯娌原本土得掉渣的,现在也穿洋装烫卷发,还学了几句洋文,成天在我们面前显摆。我可不能被她比了下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把宋绮年撇在了一旁。
宋绮年苦笑,抱起图册起身离去。
走了几步,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柳姨只是个管家,她不懂服装的设计和艺术创作背后的意义。她怕失去一个阔绰的客户,愿意去迎合对方的审美,情有可原。
可正如宋绮年对傅承勖所说的,她并不只想做一个代工裁缝。
宋绮年放下手里的图册,毅然转身。
“对不起,王太太,我恐怕不能照着这画报上的样子给您做。”
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妇人停了下来,齐齐惊讶地朝宋绮年望过来。
“可是,”王太太困惑,“你说工艺不难……”
“是不难。”宋绮年走了过去,“但是这个款式不适合您。您穿着不好看。”
“王太太说了她不在乎了。”柳姨忙道。王太太也点头。
“但是我在乎!”宋绮年注视着王太太,“我对顾客有责任心,我不能任由客人从我这里做了一件不适合她的衣服,穿出去被人笑话,而我只管收钱了事。我要对每一位客人的仪容负责。我要让每一位客人走出店门时,都比进来的时候要更美丽!”
王太太顿时感动。
宋绮年握住了王太太的手:“王太太,您是只想穿时髦的裙子过个瘾,还是想漂漂亮亮地出席喜宴,和您妯娌抢风头?”
王太太被宋绮年坚定灼热的目光震慑住,下意识道:“当然是抢风头!”
宋绮年笑了起来:“那您就更要听我的。让我来给您设计一条最适合您的裙子!再按照我的建议去打扮,我保证您会是喜宴上最端庄、最时髦的女土!别说妯娌,全场能比您漂亮的,只有新娘子一个人。”
“可是这料子是……”
“是进口的洋毛呢料,凡尔丁精纺呢绒,克重六百左右。应该是羊驼绒和羊毛混纺。”宋绮年一抹料子就清楚它的质地,“这种料子柔软垂顺,很适合做春秋季的裙子。您选中这块料子非常有眼光。所以,王太太——”
宋绮年以最诚挚的语气道:“请您放心,我绝对不会糟蹋这么好的料子。而且,这个料子挺多的,再加一块黑色料子,我能给您做成一条连衣裙。”
“可是……”
“我只按照半身裙的价格收您的钱。”宋绮年最后加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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