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生穿上自已最好的那套旧西装,走进俱乐部大门。
报上了名字后,前台的接待生立刻道:“傅先生正在等您。”
一个侍应生带着张俊生往餐厅而去。
俱乐部的内部装修采用的是最时髦的装饰艺术风格,餐厅两面都是落地的拼花玻璃窗,绿植郁郁葱葱,装饰和桌椅都精美绝伦。
衣冠楚楚的客人们坐在铺着白布的桌边,低声交谈,银勺子在瓷杯上偶尔碰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乐队演奏着舒缓轻柔的爵土乐,空气中飘荡着咖啡和女土们的香水气息。
张俊生的脚步不自觉轻快起来,脸上也浮现浅笑。
这才是他自幼就熟悉的生活环境。富贵、精致、悠闲,而且与世隔绝。
傅承勖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喝着咖啡看着报纸。见张俊生来了,他放下报纸,露出微笑,但并未起身。
“有阵子没见了,张先生,令尊和令堂还好吗?”
“托您的福,二老都很好。”张俊生毕恭毕敬地同傅承勖握手。
寒暄了几句过后,傅承勖切入了正题:“我想张先生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突然请你过来。”
张俊生讪笑。
傅承勖道:“我想和你谈一谈令尊之前投资失败,导致你家破产的事。”
张俊生的笑容褪去。
傅承勖修长的手指轻点着桌子,道:“我得向你承认,这件事同我有关。”
张俊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困惑。
傅承勖道:“我想你知道,令尊当初是听信了一位朋友的推荐,才投资了那个项目。而那位朋友这么做,则是出自我的授意。我并未从这个项目中获利分毫,但是一切是因我而起。我也对此表示非常抱歉。至于后面的讨债和绑架,就和我无关了。”
困惑、恍然大悟、震惊、恼怒等诸多表情从张俊生的脸上掠过。他和傅承勖不同,从来都不是一个能掩饰自已情绪的人。
但位于这样一个高雅的环境里,张俊生也做不出大吵大闹的行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嗓音颤抖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做?还是为什么告诉你真相?”傅承勖反问,“我可以回答第二个为什么:因为有一个人的诘问唤醒了我的良知。我是导致你家破产的原因之一,我救你是应该,不该享受你们的感激。”
张俊生依旧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为什么这么做?”
“这个……”傅承勖斟酌着,“我只能说,如果你家受困,我会从一件事中获得好处。”
“那你获取到了吗?”
傅承勖犹豫着,点了点头:“但我又失去了她。可见用非正规手段得到的东西,很难守得住。”
张俊生面色苍白,用力咬着牙关,以至于嘴唇有些颤抖。傅承勖则很有经验地保持着沉默,给时间让他去消化这个信息。
等侍者送来了张俊生点的咖啡后,张俊生才控制住了情绪。
“那么,傅先生现在告诉我这件事,就是为了你的良知?”
“不仅于此。”傅承勖道,“我想要作出弥补——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张俊生很想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在地上,然后冲傅承勖破口大骂。
这个男人在摧毁了别人家后,又通过轻巧地弥补,来安慰自已的良知?
可张俊生克制住了。
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天真无知的公子哥儿。这短短一个月里,他学会了太多人情世故,对丛林法则也有了深刻的体会。
父亲痴迷于高风险投资已有很多年。即便张俊生过去不关心生意,也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况因父亲这个癖好而时好时坏,坏的时候也急得到处借钱周转,差一点要卖房卖地。
张俊生也曾忧心忡忡地和父亲讨论过这个问题。可父亲总说,做生意就是这样的:风险越大,回报越高。又因为父亲每次都死里逃生,张俊生和母亲都无话可说。
夜路走多了终遇鬼,这一次父亲终于折戟,败得一塌涂地。
虽然不是说傅承勖此举没有错。张俊生清楚,即便没有傅承勖的诱使,父亲也总会在别处把家业赔个精光。
至少傅承勖愿意弥补。
吃过谋生的苦,让张俊生知道小人物的自尊一文不名。他不能让自已错过这个机会。
张俊生深吸了一口气,问:“怎么弥补?”
傅承勖对张俊生这个反应表示满意。
“你家过期的那个烟酒代理执照,我可以帮忙续上。我还能给你提供一笔无息贷款,你可以用这笔钱把你家欠的债还了。”
这个弥补大大超出了张俊生的预期,等于是一下解决了张家眼下两个最大的难题,挽救了张俊生的下半生。
没有了债务,再好好经营旧生意,经济情况很快就会好转起来。甚至,只要父亲别再乱投资,张家恢复往日的富贵也不难!
“就这些?”但张俊生不打算这么轻松就答应了傅承勖,“我家如今几乎一贫如洗了。”
傅承勖轻笑,一股压迫力展开,将张俊生笼罩住。
“张先生应该听令尊抱怨过,他只要不押最后那一注,反而会赚得盆满钵满。假如是那样,令尊难道会给我这个介绍人分红?”
张俊生语塞。
傅承勖道:“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又没有受胁迫,就要为自已的选择承担后果。张先生觉得呢?”
姜是老的辣。张俊生的脸霎时涨得通红。他远远不是傅承勖这种雄狮般强势又狡黠的男人的对手。
张俊生的背后,隔着一排绿植的茶座里。宋绮年听着隔壁的对话,手无意识地把玩着手帕。
今天一早,她接到傅承勖的电话,请她来这个会所。
那时宋绮年便有隐隐的预感。所以张俊生到来时,她并不很惊讶。
让宋绮年惊讶的其实是傅承勖。她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真的会向张俊生赔礼道歉。
不论傅承勖表现得多亲切随和,他骨子里是高傲和自恋的。让他承认自已的过错就能要了他半条命,更何况还要他赔偿。
解铃还须系铃人。傅承勖听懂了。
宋绮年的心里一阵爽快。
但是,宋绮年随即感慨,当一个人拥有名利和地位时,他的错误也会更加容易获得原谅。
现实就是如此,当人功成名就之后,整个世界都会对他们和颜悦色。
只可惜张俊生到底缺乏经验,稍有不慎,又让傅承勖占据了上风。宋绮年倒是有一肚子能打击傅承勖的话,但她此刻不便出面。
好在张俊生性格温和,并不是非要争先掐尖的人。他很识时务地退了回去。
但张俊生接下来的话大大出乎宋绮年的意料。
他道:“我愿意接受你的弥补,但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做的那件事,要对外保密。”
傅承勖了然:“你是不想让令尊知道,他的失败本是有可能避免的?”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张俊生面色严肃,“我希望家父永远认为这次失败他该负全责,希望他吸取教训,就此收手。所以,我还希望傅先生将烟酒执照和贷款都转到我的名下。我会去注册一家公司,钱和生意都由我掌管。家父年事已高,也该退休了。”
经历过家庭破产,饱尝了人情冷暖,体验过谋生的艰辛后,张俊生也不再是一张单纯的白纸。他开始学着运筹帷幄,打算夺过一家之主的位子,由自已来掌握张家这艘船。
“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傅承勖点头,“当长者不再睿智的时候,就该由年轻一辈接班。我相信以张先生的能力和谨慎程度,张家重振指日可待。”
“那么,就这样吧。”张俊生用餐巾悄悄擦了擦掌心的汗水,几乎迫不及待地告辞,“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我会让秘书联系你的。”傅承勖道。
张俊生留下一口未动的咖啡,起身离去。
傅承勖把杯中已凉的最后一口咖啡喝完,这才起身朝隔壁茶座走去。
可隔壁也已没了佳人的身影,只有白瓷杯沿上留下的一圈淡淡的口红印子,引人无限遐想。
第二十一章 重归旧好
午后有雨,天气变得十分阴冷。
雨天没客人,宋绮年早早就关了门,和柳姨她们坐在一起吃羊肉火锅。
晚上,宋绮年指导着四秀缝花边,柳姨在一旁剪窗花,大家讨论着该囤些什么菜好过年。
家里的年味越来越浓了。
这是宋绮年金盆洗手后过的第二个年。宋家的亲戚们都远在外地老家,同宋绮年他们这一房来往不多。这个年,显然只是她们娘儿三个一起过。
过去在千影门里,过年是一个极其隆重的活动。不光所有门徒齐聚一堂,还会有各种祭祀、宴会和论功行赏的活动。
只是在那个人人彼此倾轧斗争的环境里,宋绮年从没感觉到家的味道,年自然也过不伦不类。
而如今,光是看着柳姨絮絮念着菜单,看四秀从炭盆里扒拉出烤好的红薯,宋绮年便被这温馨平静的生活而感动。
门铃在这样的雨夜显得十分突兀,但宋绮年并不意外。
“我去开门。”
宋绮年披上大衣,穿过已熄了灯的厅堂,打开了大门。
傅承勖果真站在门外。
雨有些大,他又没有打伞。从巷子口走过来这短短一段路,他的帽檐、肩上都已湿了一片。
幽暗的光线中,男人宽厚的肩背几乎将屋檐下的灯光全部挡住,把宋绮年笼罩在阴影里。他低头望着宋绮年,目光柔顺且谦恭。
“我是来正式向你道歉的。”
水滴自傅承勖的帽檐滚落在他的衣襟上,在上好的精纺羊驼绒面料上留下一串水迹。
宋绮年后退了一步:“请进吧。”
傅承勖并非空着手来的,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用防水油纸包着的方盒子,看样子还不轻。
客厅里的火盆已经撤了,屋子里冷得很。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去我的工作间坐坐吧。”宋绮年道。
凌乱的工作间里,傅承勖不用旁人招待,自已提来一张凳子,坐在工作台边。
宋绮年继续给一条晚礼服钉着珠片。
傅承勖注视着女子姣好又安详的侧脸,看灯光在她浓长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看她因为专注而不自觉轻轻抿着的唇。
雨声淅淅沥沥,衬得小小的工作间里更加温暖安详。暖意驱散了傅承勖身上的湿冷水气,又因炭盆里烤过红薯,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甜香。
“我……”傅承勖极罕见地踯躅着,斟酌着,道,“我出生的家庭虽然非常富裕,但在我童年时便突然败落。我失去了双亲,很是吃过一点苦。这段经历让我变得非常渴望强大,迷恋权势——唯有手握强权,才不会落入任人欺凌的地步。可这又确实让我从受害者成为一个施暴者……”
宋绮年没想到傅承勖会这么直白地剖析自已。
这种检讨,以她的傲气都做不到,更何况傅承勖的傲慢比宋绮年只多不少。
“在这之前我从未为此反省过。”傅承勖坦诚道,“当你拥有了庞大的权力,你很难不去利用它来让自已的生活更顺心如意。而且操纵他人是一件会上瘾的事。掌控别人的命运会让你觉得自已更加强大,好像一个神……渐渐地,我有些得意忘形。直到我遇到了你……”
宋绮年没有抬头,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老实说,你是第一个因为这种事对我生气的人,也是第一个点醒我的人。你完全有权力生气。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不是说以后我就不去弄权——这世道,胜利属于强者,我依旧会手腕强硬,有必要时不留情面,甚至有可能不择手段——但是……”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目光如月光下的海洋:“你是我的搭档,是同伴,我不应该那么对你。”
宋绮年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朝那个男人望去。她清亮的眼眸则像山间的幽潭。
“我保证以后会以真诚、平等、尊敬的态度对待你,宋小姐。”傅承勖郑重承诺,“我也会以全新的角度去看待和尊重他人。我也许还会犯一些大男子主义的错误,希望你能指出来。”
他顿了顿,最后道:“宋小姐,我并不完美,但我愿意去改正。”
宋绮年又垂下了眼帘。
就这样吧。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高傲自负如傅承勖,做到这一步已出乎宋绮年的意料。再僵持下去,傅承勖抽身走人,宋绮年只会得不偿失。
“这天下没有完美的人。”宋绮年低声道,“我也有一堆毛病。我们都在努力把自已变得更好罢了。”
这话说得很是圆滑漂亮。
傅承勖眉宇舒展,一股厚重的温柔散发了出来。
“所以,宋小姐,”他身子稍微前倾,目光专注,“你愿意和我恢复合作吗?”
宋绮年觉得自已应该更正一个看法:如果你觉得一个强大坚毅的男人展现出无奈忧伤是最震撼的一幕,那你该看看他对你露出讨好的表情。
“为什么是我?”宋绮年问,“傅先生没有去找过别的贼,还是没有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
“我从来都没有考虑去找别人。”傅承勖道。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偷走这批古董的人?”
“这是原因之一。至于其他的理由,等到时间合适了,我会告诉你的。”傅承勖又想起一件事,“哦,对了,那个铺子,我想以零租金的方式把铺子租给你——”
他抬手示意宋绮年先不要说话。
“——我会在你未来三年的收入里抽取一定比例的分红。我想做你生意上的合伙人,想和你一起打造一个服装帝国。就看宋小姐意下如何?”
这个合作方式很公平,也非常合宋绮年的心意。
见宋绮年露出明显的赞许之色,傅承勖又道:“还有,我今天过来,还给你带了一份赔罪的礼物。”
他把那个礼物盒子递了过来。宋绮年撕开了牛皮纸,发现里面是四张装裱在金属相框里的画。
那不是普通的画,而是……
“这是一套阿尔丰斯·穆夏的《四季》。”傅承勖道,“是1900年在巴黎世博会上发布的丝绸版。瞧这里——”
他指着版画下方某处:“这里有穆夏基金会的印章,版画的编号,巴黎世博会的标记,还有制版师的签名。”
宋绮年捧着大师作品的手不禁轻轻颤抖,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这太贵重了吧?”
“还好。”傅承勖语气轻松,“我的家族一直给很多艺术基金会和博物馆捐款,这套版画是穆夏基金会送给我家的礼物。我本来打算把它挂在我书房里的。但是现在,我觉得这画更适合挂在你的新店里。”
“我们。”宋绮年纠正,“傅先生打算入股,不是吗?所以这家店是‘我们’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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